隔离期的社交生活:僵尸片、智能房间与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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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一只巨大的口罩里
4月15日,我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疫情采访,在武汉滞留数日之后,终于申请到了进京的名额,回到首都。等待在出站口的是不同区域的防疫工作人员,我们被带到各自对应的酒店,开始为期14天的集中隔离。
下车的地方是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铁门旁边的招牌写着酒店的名字,跟大众点评上的图片观感迥异。这是后门,防护服里的声音说。铁门里面是幽暗的通道,工作人员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架势比武汉那边还要紧张。
入住的时候,每个人都扫码进入了统一的微信群,大家跟群里的酒店服务员询问一些基本的生活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挑起了话头。大部分人的原因都差不多,回湖北过年,结果滞留在了老家。
大家开始说起各自的经历。260房间住着一个舞蹈老师,虽然籍贯是湖北十堰,但一直生活在北京,3月中旬的时候去了一趟三亚,返程的时候,被告知必须先回湖北,填写进京申请,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回到北京之后继续隔离。
一个来自武汉的女生后来回忆,隔离的第一天,她提着大箱子,身心疲惫,一路上被各种警惕的眼神注视,晚上到达酒店后门,看到巷子里的铁门和救灾帐篷,当场掉下了眼泪。
另一位女生也有类似的感受。住进来的第二天,她在房间里哭了一上午。她们在湖北经历了漫长的封禁期,终于迎来了正常的生活,满怀期待来到北京,却发现自己重新坠入封闭的状态,仿佛终于鼓起的气球被突然捏扁。
现在,跟外界的物理联系几乎全被切断。不能离开房门一步,否则立刻扭送派出所,穿防护服的年轻保安跟我说,他们在楼道和监控室里24小时轮流值守。凌晨时分,隔着房门,仍然可以听到楼道里沉闷的打鼾声。我打开门,看到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刚住进来的时候,其实还有些兴奋,终于不用整天戴口罩了。但日夜待在这个十平方米的房间,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只巨大的口罩里,窗户就是唯一可以透气的呼吸阀。有的人发现自己住在最里面的房间,窗户紧挨着一堵墙。
现实生活中的社交频率降到最低限度,并且遵循着疫情时期的严格标准。平时,饭菜和统购物资都会放在房间门口的椅子上,几乎看不见那些酒店服务员的脸。有时候我会踏出房门半步,在”犯罪“的边缘试探,借机跟几米之外的阿姨和保安攀谈几句。
第一天下午,我在群里下单了一些沃柑和苹果。晚饭的时候,负责外出采购的服务员敲响了我的房间。我打开门,看到椅子上放着水果和两张二维码。微信或是支付宝都可以,一个声音在房门右边一米距离的地方说。我扫完码之后,伸出手去,向那个声音的方向展示支付成功的结果。那个声音让我取走水果,然后关上房门。
关门之后,我听见她拿走二维码,而后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只有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仍然与病毒联系在一起,核酸检测阴性也无没有用。服务员的说法是,她每天会接触大量的人,担心把病毒传染给我们。
这个隔离酒店里,饭菜总是在饭点准时到达,早上需按时起床。即使不想起来,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务人员也会敲门叫你,她们每天过来两次。可以说,我在隔离期间终于过上了一部分正常的生活。
酒店经理说,房间是非常智能的,床头可以看到一个语音装置,有自己专属的名字,叫小漫。对着她讲出指令,就会作出应答,并自动进行操作。“小漫,小漫,起床了”,或者,“小漫,小漫,睡觉了”。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房客都是通州周慕云,我们都坐在一辆通往未来的列车上。
当天凌晨两点,我被一阵滴答声吵醒了。匆忙喊出指令之后,房间变得明亮。外面正在下雨,水珠沿着射灯往下滴,地毯湿了一大片。我用垃圾桶接住了滴水,声音变得更响。我在群里求救,希望酒店的人还醒着。
幸运的是,一个服务员回复了我,让我别着急,说他来解决。十分钟后,他敲响了我的房门。他拿了一只更大的垃圾桶,放在滴水的下方。工人师傅已经睡着了,他表示抱歉。服务员离开之后,我继续盯着那个冒水的射灯看,灯光开始一闪一灭,配上水滴的节奏,有一种舞厅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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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僵尸片投屏到了监控室?
在这些各自封闭的房间里,社会交往转向虚拟世界。微信群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加,按照酒店的要求,大家将群昵称改成了姓名和房号,这给群聊带来了一些真实感。
刚住进来的那几天,大家经常会有新的发现。落寞已久的电视机重新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依靠。有人在微信群里提到,可以将手机里的电影投到电视的屏幕上,还给出了简单的教程,于是大家纷纷开始尝试投屏。
由于电视的IP地址都是没有规则的数字和字母组合,需要挨个尝试才能联结到每个房间对应的信号。不时有人在群里说,是谁在操作我的电视?它自己在动。这带来一种轻微的失控感。不久,我又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酒店经理的拷问,“谁在看僵尸片?赶紧取消,已经投屏到监控室的电视里了。”
服务员还提醒我们,群里有警察叔叔出没。民警来自通州公安分局,微信头像是英雄联盟的英雄伊泽瑞尔,这带来了很大的迷惑性,很容易跟其他人的漫画头像混淆。”都是萌萌哒头像,”民警说,我心态年轻。
从窗户往外看,路对面就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餐馆,很多人在里面吃饭,斜对面还有一个便利店。或许可以吊个篮子下去,我在微信群里说了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回应。有人说,可以网上下单,然后让餐馆打包,放进篮子。也有人想到,可以让附近的朋友送东西过来,在楼下接应。
民警及时地制止了我们的预谋。想吃什么自己下载个美食视频,至少可以望梅止渴,他说,不要想着提前出去,没有绿码,就算出去了也寸步难行。他跟我们聊起了游戏。啦啦啦德玛西亚,民警说。德玛西亚英雄联盟游戏中的一个虚拟城邦,位于瓦洛兰大陆西端,以纪律严明著称,它也是一句经常被提起的口号。
但我们另外建了一个湖北群,大家也会在里面讨论对策。有人说,可以用腰带替代绳子。酒店经理说,他可以帮我们去便利店买,然后扔上来。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隔壁房间请他帮忙买了一包烟,一次就扔成功了。
虽然微信群里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但我们对彼此的真实面貌并不了解。几乎很难看到其他房客的现实踪影。有时候,我打开房门取饭,碰巧对面636房间的人也在伸手拿饭盒,同样只开了一条缝,足够手伸出来。匆匆一瞥,我看见她四分之一的面容。
在微信群里,我经常能看到636房间参与聊天,或是下单。回过头看,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印象。她经常点苹果,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虽然很多人住在同一楼层,但房号的开头并不一样。酒店像是一个复杂的回廊。经理说,房间数太多了,需要区别开,比如二楼,超过299的房间,东边以8开头,西边以6开头,都是吉利的数字。
有人拍下了酒店地图,借此确定前后左右住的邻居。“我的隔壁是谁呀?”有人这样问。隔音效果不好,常常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有人在群里说,“隔壁的兄弟,我听到你在对着音筒说口令,小漫小漫的。”
随着入住人数的增加,网速不断变慢。很快,有人对游戏也失去了兴趣,平躺成为了常态。“现在抱着手机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有人说。
入住的第一个星期,经常有人在群里提到,自己听到了装修的声音。工人们不断更换位置,有时候是在楼道里增加一个隔断,有时候是维修漏水的天花板。住在260房间的女生感到脑袋炸开,表示这是免费赠送的《装修电钻交响乐》。
一天早上,工地再次开工,住在818房间的女生在群里问,明天还装不装修。有人及时地对她表示了同情。女生的反应让人惊讶。她喜欢从窗户里伸出脑袋,跟挖土的工人大哥唠嗑。好想跟人聊天,818强调,坐在对面那样聊天。隔离期间,她经常跟朋友语音通话。“看不见摸不着,没有温度,都是假人,”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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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没干别的,尽隔离了”
酒店经理也是湖北人,来自宜昌,土家族。回北京之后,他同样经历了十四天的隔离,知道那种滋味非常不好受。据经理自己交代,他还曾因为私自走出房间被医务人员发现,为此民警把他训了一番,换了房间重新隔离。
直到现在,经理的妻子还滞留在湖北。除了那次扔烟,经理也从老家带了很多茶叶,分发给群里喜欢喝茶的人。漏雨事件发生之后,经理帮我调换了房间,原本是在临街的位置,现在挨着后院,只有一片小树林,据说是军队做的绿化带,所以经常传来训练声,但同样看不到人影。
刚入住的那几天,连续下了几场雨,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窗外的蛙鸣。群里有人说了一嘴,他听见了克马的叫声。这是湖北孝感等地对青蛙的称呼。有人纠正他,说这是赖克宝,也就是蟾蜍。
隔离了一个星期之后,微信群里传来了特大喜讯。统一采买的物资原本仅限于生活必需品,现在多了两样,鸭头和北京方便面。鸭头是统称,还包括鸭脖、鸭锁骨和鸭翅,这是湖北人的心头之爱。
北京方便面在八九十年代风靡一时,是很多80后和90后的童年回忆,上学的时候经常吃,几毛钱一包,直接弄碎,撒上调味料,香脆微辣。有人后来才知道,虽然有着首都的牌子,其实已经跟北京没有什么关系,产地一直在河南漯河市临颍县南街村,只是借用了北京劲松糕点厂的生产技术,这家糕点厂已经不存在了。
微信群里彼此越来越熟悉,另外又建了一个湖北人群。群里的成员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比如快递员、生鲜卖场摊主、建筑工人,还有公司职员,这些人是这座城市得以运转的一部分,现在重新回到了这里。
过去三个月的封禁生活很少被提及,仿佛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风暴冲刷后的痕迹如此明显。大家说的更多是对于以后的打算,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很多人不断调低着自己的预期。
4月19日,北京市朝阳区成为了全国唯一一个高风险地区。这个新闻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们在朝阳区上班,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从一个疫区跑到另一个疫区,一个人说。“今年没干别的,尽隔离了。”另一个人感慨。
一个来自荆门的小哥在快递行业工作,年纪不大,是大件集配站的送货员,去年七月入职,待遇还不错,虽然很累。过年之前,他曾经给我们所在的隔离酒店送过床垫,把车倒在铁门前卸货,然后就回老家了。入住隔离酒店的第一天,酒店的人跟小哥说,床垫是你送来的,去睡一睡,看看什么感觉。
荆门小哥在老家待了九十天。回北京的时候,村长送他,担心小哥在外面吃亏,特意叮嘱他,出门在外,多跟人打交道,男的要叫小哥哥,女的要叫小姐姐。群里有人感叹,村长了解新潮的词汇,站在了时代的前沿。
疫情爆发的这三个多月,荆门小哥不在北京,每个月只能拿到两三千的最低工资,现在隔离即将结束,但园区不让湖北人进去上班,说是区部放假,他准备出去之后申请劳动仲裁。想想还是老家安全,他打算回湖北发展。
一个做不锈钢生意的男子则在群里寻找合作,有活干的可以拉他一起。“不好干了,工地都停了,就是复工也不比往年,能到六七成吧。”不锈钢男子说,这个数字引来了旁人的羡慕,对于很多人来说,六七成已经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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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进入到后半段,变得越发难捱,微信群里开始讨论养花的问题。一些房间里摆放了绿萝,很多叶子都已经发黄。有人说,这是缺铁的征兆,可以往里面扔一个铁钉。但是很难在房间里找到多余的钉子。
前面提到,住在260的那位舞蹈老师来自湖北十堰,和我一样住在没有阳光的房间。她学过民族舞和肚皮舞,上过电视,不过她的右脚踝有伤,下雨的时候会痛,膝盖也有点问题,医生让她少跳舞。
酒店里住的都是同乡,这让舞蹈老师感到安心。她也挺受欢迎,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有男生在群里积极回复。但是到了第二个星期,舞蹈老师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她觉得绿萝快冻死了,叶子发黄,甚至发黑。
我也想加入养花一族,但是房间里没有植物。那天下午,负责采购的服务员敲响了我的房间,我打开门,看到椅子上照例放着写有房号的购物袋,不过里面不是食物,而是土。我事先跟酒店服务员说好,请她帮忙在楼下挖一些给我。
前一天晚上,我已经将统购的一颗大蒜放在水里,浸泡了一整夜。没有花盆,但是自嗨锅的盒子是现成的工具,只需要在盒底钻一个洞。隔离期的下半场变得更加漫长。等待了两天,种下的十二颗蒜瓣,只有一粒开出了新芽。
隔离期倒数第四天,陆续有人离开了酒店,回归正常生活。凌晨四点,我过早地醒来,看到一位结束隔离的大姐已经起床干活了,她在八里桥生鲜卖场有自己的摊位,摆放着各类豆制品。离开酒店之前,她房间里的绿萝养得很好,绿荫葱葱的。
倒数第三天,越来越多的蒜瓣开始吐出新芽。大蒜发芽的过程很像卵生动物,绿色的身体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就连那棵有一块伤疤的蒜瓣也出芽了。
舞蹈老师的绿萝也终于长出了新叶子,她跟群里结识的两个女生一起离开了酒店。一位同样结束隔离的女生打车回住处,跟司机师傅说了自己的籍贯,问他怕不怕。对方回复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太不容易了。那个女生感动极了。
4月29日,隔离期满。下午的柳絮穿过窗子,漫卷过来。我抱着一盆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蒜苗,下楼办理离店手续,并看了一眼酒店的正门。晴朗的天气带来一种熟悉的温热,出租车里的音乐给人全身跳动的感觉。
结束隔离之后,正好赶上五一假期。818房间的女生说,“谁跟我提休息我跟谁急,隔离结束之后,我只想工作。”有人已经在上班,有的人终于找好了房子,还有的人仍然在等待公司的消息。
看完隔离期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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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画天
编辑:靳锦
运营编辑: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