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维维：唱她们，唱我们
2017年，谭维维萌生出一个想法，“做一张属于女性的专辑”。之后她去采风收集素材，与中英美三国音乐人合作，表达不同女性的生命体验。可是在发行了两支收录曲后，这张专辑反响平平，倒是一句充满无奈的“我承认我羡慕流量歌手”使她登上热搜。
两个月后，谭维维的新专辑《3811》完整版上线。这名“羡慕流量歌手的老超女”放下了曾经引以为傲的高音和技巧，用低沉的歌声缓缓讲述了11名女性关于亲情、爱情、自我、成长、暴力、物质与信仰的故事。
谭维维说，她长期关注自我，表达欲始终强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应该学会去聆听别人的故事。而女性，就是最需要她帮助发声的群体之一。在她眼中，每一位女性对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选择的权利，她们不应该被世俗条约所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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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继十年前《谭某某》发行之后，谭维维再次因为“敢唱”获得关注。
在收录曲《钱夫人》中，她用一句“高悬的耳环，犯了什么贱”来回应社会对女性追求物质消费的种种偏见。引起全网热议的《小娟》则讲述了社会新闻中被隐去姓名的女性受害者——“冲进下水道，从婚房沉入河床；塞满行李箱，阳台上冰柜冷藏”——歌词直接引向女性一生所遭遇的残忍与暴力。
谭维维突破性的表达使《3811》在豆瓣上获得了9.0的高分。与此同时，她也因性别议题引发大量讨论。在反对的声音里，有评论说，《3811》的亮点不在音乐性，比如唱功、旋律与制作，而是得利于一个广受关注的社会议题。
面对争议，谭维维选择置之不理。她不再是20多岁的小姑娘，因为没有拿到第一名就中途退出青歌赛，或者用一首《谭某某》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与不得志。比起为舆论发愁，谭维维更喜欢在家里“做运动，聊八卦，画唐卡......”，和丈夫讨论下一首天马行空的歌曲策划，她也开始幻想成为母亲的那一天，将二人世界变成三口之家。
去年年底，我在影棚的化妆间见到了谭维维。她穿着淡蓝色的羽绒服和棉质睡裤，斜靠在沙发上，热情地向我招手，“叫我维维就好”。与团队表现出的紧张不同，谭维维依然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我认知里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也会感叹自由的家庭环境让她克服了许多外界的压力。
信仰、爱情、原生家庭的支持使她变得更加柔和，她褪去了年少时的嚣张跋扈，逐渐学会接受自己，并愿意静下心来思考、观察、聆听自己以外的人或事。《3811》是属于11位不同女性的故事，也记录了十年来谭维维的成长与改变。
以下是谭维维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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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岁的自嗨
2019年，我告诉企划我想做一张关于女性的专辑。我当时取的名字叫“三八”。有两个原因：一是2020年我就三十八岁了；二是我觉得“三八”有时听起来是好听的，有时就觉得有那么一点晦涩或者贬义。就像我们在庆祝“三八妇女节”的同时，也会有人对你说：“你这人真三八。”
身为女性，我觉得这个群体是很需要关心的，因为我们在不同的年龄段都会面临生理与心理上的变化与问题。像三十岁的时候你就会想，完了，我是不是老了。你还会遇到催婚的问题，长辈们问多了其实挺烦的，到最后我就直接说：“别问了，结了。”
一开始我有一个自嗨的构想，就是用这张专辑去记录少数民族女性生老病死的过程。在原先的计划里，我会去青海，甚至国外的一些地区采风。但是采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有时候要回来工作，再出发，很难持续地做下去。我的团队也告诉我，民族的概念太大了，不如把少数民族女性群像变成11个女性个体，她们可以是平时生活就能遇到的人，也可以有不同的时代背景，或者是理想中的女性精神状态。
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也非常冒险，制作团队会说：“（专辑里的）这11个人我们都不熟啊”，“赵桂灵又是谁”？而且歌词不是小说或者电视剧，没有办法十分明确地阐述，需要讲究手法与诗意。所以我会一个一个地讲给团队成员们听，这些角色是谁，而我又为什么要唱她们的故事。
在《3811》里的11名女性角色“出现”之前，我们给她们的形象定了一个大的世界观，也就是每一个命题的中心思想。那就是，不管是面对爱情还是生活，这些女人都能自治与自洽，她们都有一种觉悟的力量。
像《章存仙》讲的是我三姨，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小镇环境下，她对待爱情都是飞蛾扑火一般的，不会因为年龄或者家人的分歧而被世俗道德绑架，她对爱情有自己的认知；还有《胭脂扣》的女主角如花，今天她为爱、为一个男人而死了，来世我们就赋予她一个新生命，让她像花木兰一样，金戈铁马，为自己而活。
我这么多年参加比赛，发《谭某某》这样的专辑，都是关于“我”的，在不断地希望大家去了解我。然而从表达到音乐，《3811》的一切都不再关于我，它只服务于专辑里的11个女性。许多歌迷说，维维的唱法怎么从以前那种比较情绪化的、有张力的，变成一个偷摸索的（感觉）。
说实话，我这次是把自己的弱项拿了出来。像气声啊，还有说话一样的表达方式，这些我以前都不敢，因为观众大多都在相对轻松的状态下听歌，不是很容易理解你在唱什么。而且你本身就不是一个女低音，为什么要用你的弱项呢。
这是我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挑战，一个人不能老是以一种口吻去描述，再加上这次是我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不应该带着很多个人色彩。
录《赵桂灵》的时候，我很感动，一直在哭。因为她作为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心里只有她的老公和孩子，她就护着她的痴，这是多么决绝的浪漫。但这一次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克制，你在那儿抽泣了，那别人听什么？你把他们的想象空间都给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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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以前这么张牙舞爪的”
我们家很奇妙，爷爷去世了，外公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是一个小小的母系社会，都是我们这些女人（笑）。她们每一个人的性格都特别不同，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我外婆就是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一个女性，她至今还一个人生活在农村，每天有一只小黄狗陪着她，她会告诉我为什么这只小黄狗一直都不走，肯定是你外公，这让我很感动。
而我奶奶是旧时代的新女性，她在15岁就嫁给了我爷爷，18岁的时候她就去师范读书了。她还特别热爱打篮球，跟男生打。后来从师范毕业之后，在学校教数理化，一直都是与时俱进，很理性的一个人。我觉得我在小的时候就像奶奶，很叛逆，很刚、很硬。后来遇到了信仰，就慢慢地变得更柔和，更像外婆。
我父母都是教师，他们没时间照顾我，所以我四岁就上一年级了。年龄实在太小了，没有办法进入到学习的状态，成绩就特别差。街坊邻居和老师的议论让我非常不自信，他们会说：哎呀，你看你成绩这么差，长大了怎么办。
然而我父母从来没有在成绩上给过我压力。有一次期末考，大家拿着卷子回家，住在同一个院里的教师家属念孩子们的成绩，念到我的时候，我爸看到卷子上写着“38”，他也念了出来。不过他马上把卷子倒了过来，说：“这样看就是83，你不用太在意.”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它让我明白，怎么样不是活着呢，不是一定要成为大家心目中优秀的人。
后来爸爸去世了，我成为了妈妈的“男神”。她就像我的姐妹一样，会和我一起吃烤串、唱卡拉OK，还会和我聊八卦。我的家庭让我很自由，不会有很大的压力，所有让我不自信的原因都来自于外界，比如我的老师和邻居，或者年轻的时候天然不自信，不知道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对未知感到十分忐忑。
28岁的时候，我不了解自己，也很缺乏安全感，过的很“拧巴”。那会儿我特别想表达，想让别人认识自己，但其实我是没准备好的。于是我就老是骑自行车，从北京的二环骑到三环，又从三环骑到四环，背着一个照相机，到处拍啊拍。拍路人，拍所有发生的一切，想着自己马上要30岁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来遇到了《谭某某》这首歌，我开始把心慢慢地敞开，慢慢地接受自己在年龄上的变化。记得我29岁时，赵雷让我听一下他专辑里的歌。其中一首《三十岁的女人》让我印象特别特别深，我当时就问他：“我可以收录这首歌吗？”赵雷很爽快地答应了，倒是我们团队的音乐总监拒绝了我，理由是我（那时候）才二十多，不能暴露年龄（笑）。
10年过后，我把《谭艳梅》放在了《3811》的最后。这是我爸爸想要给我的名字，代表着我们曾经讨厌的、遗憾的、或者有些狰狞的回忆。《谭某某》唱的是谭维维从哪里来，未来要去哪儿，而《谭艳梅》则是和《谭某某》过去的一个和解，是我长大之后，与自我的融洽。
如果现在再让我去听《谭某某》，我会觉得这孩子怎么以前这么张牙舞爪的，明明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过我又觉得，其实每一个年龄阶段都还是挺灿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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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什么对错之分呢”
我的生长环境比较自由，我没有体验过太多社会对女性的限制。但我有观察到，最近热议的对30+女性的要求就是一种设限。我想说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的限制你，即便是父母，说你到适婚的年龄了，必须结婚了，只要不愿意，你就不要去做，决定权最终都在个人手上。
在《3811》里，我和魏如萱唱了唐代女诗人、女道士鱼玄机的故事。其实我们有许多古代女性角色作为备选，包括我们曾很想写杨贵妃，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她。我俩用对话的方式在这首歌里唱，“你爱我，只许爱我”，虽然是两个女生在唱，但又像是情人之间的对话，如同鱼玄机写给爱人的诗。她那么鲜活、独特，跨越了性别，也跨越了年龄。
在探讨爱情的时候，我还发现女生很容易在恋爱中陷入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就像《胭脂扣》的女主角如花，她爱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己爱恋他的那种感觉。生活中我也遇到过一些女生，她们会说，“你看他多可怜，如果我再爱他一点，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但其实你改变不了的，甚至你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他影响。
我在恋爱中属于主动型，只要遇到喜欢的，我绝对不会等。有人会觉得这样容易吃亏，但我还真没有。我分手后从来没觉得后悔或者浪费。在我眼里，如果你的另一半觉得你很好，那真的要感谢之前（和你交往过）的人。因为我在不同时期遇到的这些男孩子，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们让我知道怎么样去相处、去爱一个人。这不是大度，这是真话。
这张专辑制作的过程中，（团队的成员）劝我自己也写一首，给到我的命题是女生与物质的关系。我说“好吧好吧”，结果写了两个月都蹦不出来一个字。因为我再有念头，或者我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是文字工作者，不太能把我当下的感受用文字的力量去更直接地传达给听众。
后来我找到我们的词人董玉方说，我想写一个女孩，她很爱钱，恨不得把所有名牌都写在身上，还特别喜欢“小鲜肉”，但这个女孩又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再之后她就写出了游戏大富翁里的角色《钱夫人》，这个角色身上也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有时候也会很作，很爱财，很爱美。像小时候，我的家庭非常普通，我总在幻想，我以后穿上名牌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也是珠光宝气的？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戒烟、戒酒、戒肉，想发泄的时候就会买名牌，试试成为小时候幻想的那种人。今天我这一身都是网上淘来的，但偶尔还是会高消费。钱都是我自己努力工作挣来的，又有什么对错之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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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首歌是远远不够的”
出《3811》的时候，我以为现在宣传专辑还是去电台。我们的宣传就说我：“姐姐，还电台，你是来自侏罗纪的吧？”
说实话，我是住在山洞里的人，我不大看书，只用微信和微博两个社交媒体。有时候我的化妆师发了（他的作品），我说这个女孩是谁，那个男孩又是谁，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先生是我的主要信息来源之一，在他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他看大量的纪录片，会关注女性、环境、教育这些问题，还会帮助我思考《3811》的选题。前段时间他还给我做了一个企划，全都是他认为我应该写的女性。我给你看我们的聊天记录，他写了一首叫做《关你屁事》的歌曲策划：
“在淘宝上为什么会出现需要出租男朋友和老公的这种服务呢？为什么社会要给未婚女性如此大的压力，超高离婚率跟许多不幸福的家庭难道不是在警告大家结婚不一定好吗？鼓励新一代的女性只要过的开心快乐，健康平安，有没有孩子，有没有伴侣都应该只是一个选择，而不是一种不正常和不孝顺的压力。”
“这首歌应该是嘻哈风格。MV背景可以是一个吃喜酒的店里，当多管闲事的长辈问了太多奇怪的问题后，女主角和现场形形色色、年龄不一样的宾客们进行宝莱坞般的歌舞互动。”
我告诉他，挺好的，怎么不早点给我看。这其实也是这张专辑的遗憾，11首歌没有办法把女性这个群体交代清楚，需要更大的篇幅来描述。当时我们有好多好多命题，包括一直很想写陷害白雪公主的女巫，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很坏的人，我们想写写她的另一面。还有几个所谓“祸国殃民”的女子，我真的很想为她们正名，但又没想好怎么去做。
今天还有朋友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写《3912》啊？”我觉得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可能下次不只是我写、我唱，而是由不同的女性来唱，再或者用一些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去做纪录片、舞台剧。我有个姐姐是画家，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个女性主题的画展，我觉得这也很有趣。
我经常会想，如果我不是今天的谭维维，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家乡在四川自贡市富顺县下面的永年镇。大学毕业后，我去找我的发小玩，她初中毕业就结婚生子了，孩子是在家里找产婆生的。她说产婆（在脐带上）剪了一刀，当时都没有缝，我都听懵了。
假如我留在老家做“谭艳梅”，可能也就是结婚生子，但我估计比较叛逆，可能会去当厨师或者出租车司机。不过我以前没见过出租车，所以想开的就是大公交车。那种车是充天然气的，车上有一个气包。我三姨就是汽车上的售票员，每次看她撕车票的样子，我就觉得，啊，好帅啊，我也想成为这样。
以前的我是不婚主义，也不想生孩子，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但是遇到了我现在的另一半，我觉得很幸福，也很想成为一名母亲。我经常说，如果我的孩子是一个流浪者多好。他/她每天想干嘛就干嘛，不需要练琴或者画画，可以看着天上的白云傻乐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必须成功的人，如果有，那就让他们去吧。
疫情隔离期间，我把好多节目追了一遍。人家都在“创造303”了，我还在看《创造101》，我还看了《脱口秀大会》，这些节目里的女孩子真的很有意思，我最喜欢的就是李雪琴和杨笠。我就在想，以前大家会说，怎么这个女孩子好胖啊，或者好瘦啊，用最短浅的目光去评价人，但实际上对她根本没有了解。我觉得女孩子最美的状态，其实是变得更加自知，旁人可能会影响你，但是不能帮你做任何决定。你只有了解自己，真正地挖掘自己之后，才会更加自信，进入一个更好的状态。
《3811》中你最喜欢哪一首？
有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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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姜南
美术总监：ouyang
编辑：杨帆
文字编辑：杜梦薇
采访、撰文：金雨思
形象：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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