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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接触女性最隐秘的部位,也目睹最隐秘的故事

张雅兰 GQ报道 2021-09-06

34岁的通乳师赵亚楠去过北京的很多小区,方位不同,环境不同,但妈妈们的诉求却很相似:追奶、通乳、护理,还有“陪我聊聊”、“究竟为什么”……语气里有挫败、焦虑、伤感,或是无奈。有的通过电话,有的是老客户介绍,哺乳期妈妈们总能寻到赵亚楠上门。

通乳师是为哺乳期女性提供乳房疏通、护理等服务,以及专业哺乳指导的人。每年,她们和成百上千的哺乳期妈妈亲密接触,走进迥异的家庭,有时也要走进她们最隐秘的内心世界,目睹她们的挣扎和脆弱,以及面对一个新生命时难以言尽的无助和困惑。

当女性成为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


“把孩子养成年画娃娃那样”

赵亚楠始终记得,有次她去一位老客户家服务,刚进门不久,那位妈妈便接到丈夫的电话:“她怎么没有换口罩?那样多脏啊!到时候家里怎么办啊!”虽然隔着电话,但愤怒的情绪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是一对新手夫妻,他们在客厅、卧室、婴儿床头分别装了监控器。这样,即使在工作单位,丈夫也能随时监视着家里的一切。


赵亚楠感到窘迫,赶忙解释自己进门前换了新的口罩,可能是门口的监控没拍到。


虽然有些难堪,但她可以体谅这对夫妻初为人父母的“兵荒马乱”。他们请了月嫂帮忙,每天务必要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三个小时喂一次奶的“铁律”是不容动摇的,但“意外”却总是发生。有时候还没到三个小时孩子就哭了,月嫂把嗷嗷待哺的孩子抱过来,妈妈却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理由是“时间没到”。有时哺乳会进行一个多小时,她会从开始喂奶起便计算时间,于是再等一个多小时凑满三小时,必须要进入下一轮哺乳,哪怕孩子还在熟睡。“她太焦虑了。”赵亚楠说。


对哺乳期的妈妈们而言,只有充足的乳汁才能缓解这种无名的焦虑。“6个月内婴儿的最佳喂养方式是纯母乳喂养”,这是世界卫生组织关于母乳喂养的建议。但多项研究也表明,如果不能母乳喂养,婴幼儿配方奶粉也能为婴儿提供充足的营养,是良好的替代品。


然而,为了“一切都要给孩子最好的”,“母乳最优”成为很多新手妈妈信奉的铁律。在“万物皆可内卷”的时代,哺乳自然也难以幸免。


高媛一毕业就结婚了,因为一直不太喜欢孩子,她原计划丁克。“你只管生,生完了不用你管。”丈夫想要一个孩子,便这样承诺她。然而,自打这个小生命到来,她发现世界变了。


此前做事随意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对“纯母乳喂养”那么执着。“就觉得别人都能做到,连动物都可以,我怎么不行?”虽然有奶粉当“替补”,但高媛总是觉得自责和挫败。


为此,她一有空就四处打听“催乳秘籍”,向周围的亲戚朋友打听偏方,喝补汤、下奶茶、催奶中药,后来她联系了三次通乳师,林林总总花费一万多块,才最终实现纯母乳喂养。


高媛和儿子


焦虑还会持续升级。有的妈妈在群里看到别人能额外吸出一百毫升奶,自己便想吸出更多,即使有堵奶的风险也要吃补品维持奶量。她们甚至会再买一个冰箱,专门用来囤积母乳。淡黄色的母乳被装进保鲜袋,层层排列在冰箱里。


不仅是喂奶。一位通乳师说,很多次上门的时候,她发现宝妈已经在笔记本上列出了三四页要询问她的问题,涉及孩子的吃喝拉撒,事无巨细。


孩子要定期去儿童保健科检查生长发育,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制定的儿童生长曲线图的标准,孩子的体重在不低于发育曲线30%的范围内都是正常的。但很多妈妈会因为没有准确贴合或超过发育曲线而焦虑。


“现在妈妈们就想把孩子养成年画娃娃那样。”高媛说,哺乳期的孩子还没法比较成绩,大家只能比谁家的孩子长得更白更胖。“如果孩子长得胖,大人带出去遛弯儿都觉得骄傲。”



当乳房成为工具

晚上十一点,通乳师林涵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声音急切,带着哭腔,“我好像得了乳腺炎,已经开始发烧了,孩子没法吃奶了。”电话那头,一位妈妈央求林涵上门通乳,打车费可以报销。当时已经接近凌晨,北京的冬天大风凛冽,但林涵不忍心拒绝,硬着头皮去了。


眼前的景象有些可怖。那位妈妈半跪在床上,脸上挂着泪痕,乳头已经红肿化脓。林涵询问后才知道,家人让她喝了各种传说中有“催奶”功效的补品,猪蹄汤、鸡汤、鲫鱼汤、中药……事实上,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反而容易堵奶,不及时疏通便会发展成乳腺炎。但那位妈妈的丈夫一脸无辜,义正言辞,“我们也是为了孩子能吃上奶嘛!”


林涵检查过后表示无能为力,等到第二天一大早陪着他们去了医院。乳房堵得很严重,只能进行穿刺。医生固定住已经肿胀化脓的乳房,尖细的针头精确对准脓疮,刺破,深入,随着针头不断向脓疮内伸探,另一头的引流管里缓缓流出了带着血的脓液。妈妈担心影响母乳,选择不打麻药。


住院期间,那位妈妈的丈夫又端来了很多补品,“反正已经这样了,现在喝就当补身体了。”


在“让孩子吃上奶”的终极使命面前,乳房要配合各种“产奶行动”。而一旦孩子出现问题,乳房也将首先受到问责。


对乳房的控诉各式各样:宝宝总是哭,肯定是奶太少饿的;宝宝闹觉,是因为喝了“火奶”;宝宝拉肚子,是因为奶太稀……坐月子时高媛总是没胃口,丈夫问她,“你不吃饭哪来的奶啊?”话音刚落,她便崩溃大哭。


“当时就觉得自己是个工具人。”高媛说,在哺乳期,“乳房好像只是一个装在女人身上的奶瓶。”


高媛(左)在指导学员学习


由于亲喂时间太长,或者孩子吸吮比较用力,很多妈妈的乳头乳晕会变薄,甚至受伤。有通乳师提醒一位妈妈,“(乳头)都肿起来了,你看出来了吗?”可此前她毫无察觉。遇到这种情况,通乳师会建议她们减少亲喂次数,或者让乳房“休息”两天。但是只要不严重,她们很少把这样的建议放在心上。

 

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在其著作《成为母亲:一位知识女性的自白》中写道:“宝宝一出生便具备吸吮功能,而与此同时,乳房也接到了‘用法变更’的通知。等到宝宝出生,乳房就像两个启动了红色预警的弹头,宝宝一吮吸,这台机器便突然活跃起来,乳汁神奇地产了出来。”


蕾切尔的本意是想表达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自我意识,但在有些中国家庭尤其是长辈眼中,乳房的确应该如机器般自然运转——成为妈妈是自然的,乳房流淌出乳汁也是自然的,怎么会用得着请通乳师呢?


因此,不少妈妈请通乳师的时候,会面临一种本领恐慌和羞耻感。林涵曾被一位妈妈捏造过“身份”。有一天她刚进客户家的门,还没来得及换鞋,那位妈妈便向婆婆介绍,这是我同事,来看看我,随后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林涵进了卧室。


这位妈妈略显尴尬地小声解释,“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在这个家庭中,奶量不足似乎是件并不光彩的事,她不愿意让家人知道,自己还要花钱请通乳师追奶。


通乳师李莉常常被请去“作证”。在按摩过后,有的妈妈乳房会来“奶阵”,奶水会呈喷射状或快速滴水状流出。深谙其道的李莉会立刻叫来家属“围观”,“看吧,她的奶是够吃的。”有时则是妈妈主动使眼色,让她把家里的老人叫来。


在那个时刻,本是女性最脆弱和隐私的部位完全失去了私密性——多个人一起围观、凝视着那对乳房。奶水像小喷泉一样涌出,妈妈们的脸上总是满溢着欣慰和骄傲,而此前持有质疑的家里人虽面露尴尬,却也喜上眉梢。



难以实现的“平衡”

在成为通乳师之前,赵亚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当时因为公司变动和家庭原因,她辞职在家照顾孩子。


起初,她的生活被繁忙的“育儿事业”填充得满满当当。直到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她每天早上送走丈夫和孩子,便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寂寥。卫生很快就打扫完了,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里,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感觉自己白吃白喝,毫无价值。”


钱,是全职妈妈绕不开的问题。每个月最令她进退维谷的,是伸手问丈夫要钱的时刻。他们偶尔会为此争吵。“给这么多生活费全都花完了?”大抵是一句简单的询问或抱怨,但赵亚楠只感到丈夫的嫌弃,心里的自卑和亏欠感蔓延开来,她决定,必须要去工作了。


因为有护理工作的基础,赵亚楠决定当一名通乳师。担心和丈夫起争执,她瞒着丈夫用信用卡分期付了一万元学费,报名了通乳师的线上课程,并顺利拿到泌乳顾问证书。


生意“开张”赚到第一桶金后,赵亚楠感到了久违的自由,不仅心理上如释重负,现实中工作时间也很自由。她为客户预约都会避开自己照顾孩子的时间,还会推掉一些距离较远的客户,怕孩子放学的时候赶不回来。


赵亚楠


和赵亚楠一样,很多妈妈们也需要兼顾工作和育儿。但寻求“平衡”并不容易。通乳师李莉曾去给一位刚当妈妈的老师通乳,只能挤在学校的午休时间。有时候妈妈们的通乳场所会从家里转移到其他地方,可能是国贸某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或是远在郊区的厂房杂物间。还有位妈妈在单位找了间空屋子,拎来三把椅子拼成简易的“床”,径直躺在了上面。


在通乳师孙敏看来,哺乳期的妈妈们总要难免要面临抉择。她收到过一位妈妈发来的微信,说自己要被外派到别的城市工作了,不得不断奶。她郑重其事地告诉孙敏,自己当天下午三点喂了最后一次奶。“很有仪式感。”孙敏说。此前这位妈妈的老板总是有意无意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断奶?她每次只能笑着含混过去。


有一位妈妈是高校教师,最初,她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身材,不想哺乳,吃了回奶药,但效果不佳,依然经常涨奶,她便用吸奶器将奶吸出来,让月嫂用奶瓶喂给孩子。


但试过亲喂孩子后,“她变成了一个母爱满满的妈妈。”孙敏说。亲喂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七点出门工作,赶在十一点回来喂一次奶,下午一点出门,而无论晚上的工作安排是什么,下午五点也一定会准时回家喂一次。每天如此,持续了半年。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因为没有充裕的时间,她计划中的论文始终没有动笔,但对于高校教师来说,发表论文的压力并不比育儿压力小。


她屡次向孙敏提起自己的苦恼,“白天总是没有时间,必须得熬几个夜写出来。”但是直到孙敏最后一次上门服务,她的论文还没有动笔。


有时,通乳师会建议喂夜奶的妈妈主动寻求爸爸们的帮助,但她们总会觉得:他白天还要上班,睡不好觉的话,“第二天就没精神了”。


孙敏在客户家里


陌生却珍贵的女性情谊

通乳师的工作不只是解决女性的乳房问题,她们还要聆听妈妈们或坦露或隐匿的情绪,因为有时候,那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一位妈妈是赵亚楠的老客户了,有次上门服务时,她悄悄跟赵亚楠说,“你一定要帮我把奶量维持住,这样才能有更大的胜算。”她的宝宝刚七个月,出轨的丈夫却在和她协商离婚。她想争取孩子的抚养权,而如果她还处于哺乳期,孩子大概率会判给她。


她的乳房坚硬得像两块石头,几乎每根乳腺管都堵了。在排除饮食、药物等一系列因素影响后,赵亚楠知道,心情才是根本原因。


她的女儿七个月了,长得很漂亮。说起丈夫决意离婚的打算,这位素来平静温和的妈妈难以抑制哭腔,声音有些干涩。“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把奶量维持住。”赵亚楠感到被信任,那一刻只想静静陪陪她。


还有一次,一位妈妈打电话给赵亚楠,说公婆马上要来了,要取消当天的服务。她不希望被他们看到自己还要花钱追奶。赵亚楠记得,那是一位全职妈妈。因为第一次服务后效果不错,那位妈妈想继续“追奶”,但每次花钱都得向丈夫伸手,这样的“消费项目”让没有收入来源的她难以坚持。她吞吞吐吐地说,要跟丈夫再商量一下。


电话这头的赵亚楠有些恍惚,她想到了当初向丈夫伸手要钱时的自己。虽然也想赚钱,但她并没有继续劝说那位妈妈消费,“混合喂养也没问题,不要太在意。”她说。


高媛后来也当了通乳师,当初,她曾用大哭的方式表达委屈,如今,她会帮妈妈们说出来。她记得,一位妈妈在通乳过程中表现出低落,她的丈夫在旁边说:“你看那个谁,人家都当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也没像你这样啊,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高媛听得出来,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妻子放宽心。但她知道,这句话到了女人耳朵里便是另一种滋味,于是,她有些忿忿不平地说,“你多带她出去玩玩,她就没那么心烦了啊。”话音刚落,那位一直沉默的妈妈便哭出了声。


通乳师们还会以另一种方式见证女性情谊。


虽然通乳师经常能够帮助妈妈们提升奶量,但是受个体差异的影响,因为生理条件等限制,有些妈妈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母乳喂养或纯母乳喂养。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妈妈母乳供大于求,冰箱里囤积了几十袋喝不完的“伙食”。


于是,妈妈们建立了母乳群,互通有无,而通乳师们由于工作性质的便利,就成了行走的“信息库”,帮这些妈妈们搭建桥梁,实现母乳互助。提供母乳的妈妈们总是为能帮到其他孩子而高兴。


有时候“借奶”最大的阻碍来自家人的不理解:别人的奶,多少让人不放心。


但对另一个陌生女性提供的母乳,妈妈们却很少心存疑虑或芥蒂——她们打心底里知道,为了这口来之不易的母乳,她们放弃了多少最爱的食物,接受了多少油腻的补汤。那是她们彼此都珍视的东西。     

(应采访对象要求,林涵、李莉为化名)


参考文献

王颂萍:《婴幼儿配方奶粉研究进展》

蕾切尔·卡斯克:《成为母亲:一位知识女性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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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张雅兰

编辑:王婧祎

图片:头图 图源网络,其余由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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