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个人，和一只生死未卜的金钱豹

4月19日上午，三只金钱豹从杭州野生动物世界集体出逃，“瞒豹”19天后，这个消息终于被公开，引发了广泛关注。两只豹子先后被寻回，第三只迄今生死未卜。一只在现实世界中踪迹难寻的豹子，正在人们脑海中踏出混乱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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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农奇遇记

对于出生在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三只金钱豹来说，世界本来确然地由铁门、铁网、笼舍与外展区活动场组成。每天早上，两名饲养员会同时出现，打开两米宽铁门上的两把锁，让豹子们踱步进入活动场。在那里，豹子会躺在外面的爬架上伸个懒腰，磨磨爪子、再打个盹，或许梦里的草原也被铁丝网缠绕。活动场外，太阳东升西落，游览车载着兴奋的人群一趟趟驶过，麻雀降落在全封闭的铁网上，似乎这世上的一切总是重复且规律地发生着。

如此生活三年未满，直到4月19日上午十点，金钱豹们发现，像楚门的世界被撕开了一道裂缝，那扇平时紧锁的铁门敞开了。

那是一个春游日，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南门口，上百名来自几所幼儿园、小学的学生正背着零食，排着队兴奋地往里走。与此同时，两公里外的动物世界北侧，这三只相当于人类未成年的亚成体金钱豹，也兴奋地在车行区的丛林里穿行。

曾经看起来“固若金汤”的重重阻碍在那天被意外地突破了。据官方发布，当日，猛兽区繁殖饲养员韩某、王某泉到金钱豹笼舍打扫卫生时，违反了操作安全规程，致使3只圈养低龄金钱豹外逃。然而，究竟三只豹子是如何一步步穿过外展区铁门、笼舍门、笼舍外饲养区的大门、动物世界的外围墙，一路逍遥向北的，人们只能凭借猜测。

或许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或许最低处仅约1.6米高、电网歪倒的围墙对它们来说不成问题，或许它们找到了园北那处没有外围墙的敞口，不费吹灰之力，就钻进了与动物世界北侧直接相连的那片522公顷丘陵绵延的午潮山林。曾有记者顺着动物世界围墙爬上山发现，围墙在北部消失了一截，似乎并不是失修倒塌，而是从未修建完整过。这个隐蔽的敞口已经被踩出了一条野路，沿行可以直接进入动物世界车行区，接触到散养的食草动物。

此时，距离“五一”小长假期客流高峰还有十一天。获悉情况后，野生动物世界法定代表人、总经理张德全召集管理层人员商议，认为若如实对外公布，将严重影响五一期间营业，决定隐瞒不报，私下自行开展搜捕。

4月21日，第一只豹子在西北侧的东坞村被村民发现，动物世界的工作人员靠两支麻醉针收服了它。当晚，张德全再次召集公司管理层会议，决定继续隐瞒不报。消息没有扩散，动物世界在火爆的五一期间接待了9.77万人次，日客流量接近2万人次，据估算获得约1800万元门票收入。

5月2日中午，吃过午饭，家住午潮山东北方向龙门坎村的茶农祝财松拎着一桶肥料，往自家茶田走去。龙门坎人世代以种植龙井茶为生，村庄周围有大片茶田。祝财松年近60，穿着一身迷彩色的长衣长裤，还戴着袖套和宽檐帽。茶山上多蚊虫，有时还能见到五步蛇、青蛇，茶农上山习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走了40多分钟山路，祝财松来到自家靠近森林边缘的茶田，倒退着施肥时被绊了一脚，下意识转头一看，一只满身花斑的野兽正趴在两三米外的斜坡上，与他四目相对。

5月2日，茶农祝财松在自家茶田拍到的金钱豹照片。

祝财松说，他第一眼以为是狗，或虎，等辨认出这是电视上见过的豹子，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它要吃人的！”祝财松慢慢向后退，从地里抄了一枝柴火，太小了，又换了一根粗点的木棍。

豹子一下子站起来，“感觉要冲过来了，气势汹汹的。”祝财松赶紧从衣袋里掏出四角都磕裂了的白色智能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这只猛兽。倒不是逞英雄，祝财松想的是，“今天是死定了，跑也跑不了了”，拍下照片留下证据，好歹让家人知道自己的下落。

对峙的短短几分钟内，祝财松花白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了，他嘴里用杭州话念叨，“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要来害我。”慢慢地他发现，那只豹子也显得犹豫，可能是忌惮那根木棍？他就拿棍子在地上敲。咚咚几下之后，豹子转了个身，嗖地钻进旁边树丛，消失了。

经此奇遇，祝财松并没有回家，这位勤劳的茶农想着，好不容易上山一趟，不能无功而返，他转去了另一个山头施肥。没想到，当天下午五点左右返程时，在与中午相近的地点，祝财松与豹子再次相遇了。这次他冷静了许多，掏出手机想再拍几张照片，但豹子发现了他，立刻转身跑掉了。他和豹子的缘分还没有终结，转天他挑着扁担再次上山时，又在半路第三次遇到，这次他甚至敢于绕到了豹子身后的高坡上驱赶它。

三次狭路相逢，豹子从未显示出过攻击性，总是在他有所动作后就转身离开。

下山后，祝财松没向家人提起此事，只提醒了几个同村的朋友。他担心家人听了害怕，不敢上山，地里的活恐怕要全落在自己身上。

第一位发现豹子的茶农祝财松

通过同村朋友的转发，在龙门坎村村口开了20多年小饭馆的萍姐看到了祝财松拍到的豹子照片。她第一反应还以为这图是PS的。村民们都知道这山里有野鸡、野兔、野猪，以往偶尔还有猴子进村，但从没听说过有豹子。萍姐一头短发，性格爽朗，与许多来龙门坎村喝茶、爬山的游客都成了朋友。这几天也有朋友来这边爬山，半信半疑间，萍姐担心起山友们的安全来。

5月6日早上7点多，祝财松来她店里吃面条，萍姐向他确认了图片的真实性，并在当天上午拨打110报了警。一个协警在几分钟内赶到，显然他也很少遇见这种警情，做记录时提笔忘字，把“豹子”写作了“包子”。

当天下午，祝财松带着派出所与森林公安的调查人员重返茶山，因为连日下雨的缘故，他和豹子相逢的茶田边，已经没有遗留太多痕迹。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祝财松也许永远都不会跟这只豹子相遇。虽然住处离动物世界近在咫尺，但220元的票价对月收入仅有两三千元的茶农来说是“吃不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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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那只豹子

几天后，在林业部门工作的动物专家杨杰（化名）在网上看到了照片。他分析，光从祝财松能够从容拍下照片这一点，就说明了这只豹子来自人工饲养环境。野外长大的金钱豹一般怕人，会主动躲避，捕食习惯也以伏击为主。祝财松拍摄的照片中，金钱豹姿态放松，没有应激反应——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攻击状态，肯定是人为驯养的。

5月7日，毗邻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金苑山庄监控录像也佐证了这一点。监控中，一只金钱豹闯进院子，和一只黑色家狗正面相遇，豹子立即回避冲突，两步蹿上院墙，离开了监控的视野范围。目前，尚无法确定这只豹子是否是祝财松遇到的那只。

这一次豹子出现的地理位置加深了大家对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怀疑，在此之前，动物世界方面多次否认有动物逃逸，直至5月7日晚，豹子出走的第19天，才迫于压力向富阳区林业部门等有关部门上报情况，承认该园确实出逃了三只金钱豹，已经自行捕回一只。

5月8日，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发布了致歉声明，并暂停开放。杭州市出动了包括特警、救援队、动物世界工作人员、森林消防员、民兵等4000余人，开始围绕着午潮山森林寻找剩下的两只金钱豹。

当日傍晚5时许，第二只豹子在金苑山庄背后一水库附近被救援队找到。队员拍摄的视频中，十几只狗团团围攻豹子，其中不乏比特犬等猎犬，豹子躺在地上虚弱地挣扎。

一时间，搜救现场传出的信息一片混乱，先是龙羊猎人分队队长表示豹子已经死亡，后被代表官方接受采访的狼群救援队队员邵琦否认，并称“狗没有咬，是在叫，豹子没有受伤，狗受伤了”。随后，第二只豹子出现在央视的新闻画面中，网友们激烈地讨论，它到底是不是被狗围攻的那一只、是否后脚掌断裂、甚至是否在哭泣。

央视新闻的画面显示，第二只豹子寻回后后趾断裂

对于这次搜救的专业性，杨杰颇为不齿，他认为视频中表现出的是一种“娱乐性”的、近乎狩猎的搜救方式，专业的狩猎都讲究猎犬围而不攻，等待主人指示，视频中直接扑咬攻击的行为甚至比狩猎更恶劣。

第二只豹子返回动物园世界后，接受了碘伏喷洒治疗。有专家称断裂的是其后趾，并非整个脚掌。但实际上，金钱豹是趾行式猫科动物，行走正是要依靠脚趾。几天后，豹子排出带有竹叶和毛发的粪便，专家推测在逃亡的20天里，它可能进食了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或死亡动物的尸体。

工作人员聚集在位于何家村文化礼堂的搜捕指挥中心。

搜捕指挥中心安置在距离龙门坎村约两公里的何家村文化礼堂。穿着明黄、荧光绿或大红色长衣长裤救援队服的人们进进出出。找到第二只豹子后，所有人都觉得，寻回第三只也不远了，可没想到，自从5月9日凌晨它在无人机传回的影像上出现过一次，就此失去了踪迹。指挥中心门口，几棵树上拴着三条短毛梗犬、一条马犬和一条拉布拉多，他们刚刚结束上一轮搜索，随时等待再次出发。

体型硕大的拉布拉多犬被公羊救援队领到一个长约2米、宽约1米的大铁笼面前，一只活鸡已被拴在铁笼最深处。这是队员们自己设计、连夜焊出来的捕豹笼，光材料费就花了五千多元。费力运上山之前，它的效力需要用狗代为试验。

两个队员各拿一根长柄、末端呈半圆形的钝头钢叉，对着拉布拉多身体比划：若在笼外发现豹子，第一下叉住腰，第二下叉住脖子，队员这样操练，两叉下去，拉布拉多扭了几下腰身就灵活逃脱。笼子里的鸡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突然奋力扑扇起铁红色的翅膀，没有挣脱。

叉子被拿开，拉布拉多听到主人前进的命令，缓步走进笼中，触碰到设置在笼底的机关，弹簧弹开，笼门轰然闭合。鸡与犬沉默地呆在笼子里，队员们显示出喜悦的神情，队长则举着手机缓缓靠近笼门——他在找一旦抓到豹子后拍摄视频的角度。这个笼子随后会被放进山林间靠近水源、豹子有可能出没的地方。

5月13日，公羊救援队队员在试验他们自己制作的捕豹笼

午潮山的各个路口、各处水源、靠近农户庄稼地的区域，安装了大约千个具有红外触发功能的摄像头，连接着指挥中心的16块监控屏幕，工人们开着升降梯车加班加点地安装，还需要专人每天去换一次电池。重点区域每隔几十米就安排特警与协警执勤，退伍多年的民兵们又被召集起来，在靠近居民区的山路上站岗。礼堂门口堆着高高四层数百瓶矿泉水，垃圾桶里大包的餐后垃圾溢出桶口。

60岁的当地护林员每天两三趟地上山带路，有时凌晨三点才下山，直呼身体吃不消，而更多的人通宵达旦在山上巡逻。夜晚，林中的探照灯“灯火通明”，90只活鸡作为诱饵被送上山，直升机在附近村庄的上空盘旋……时间愈久，措施愈多，寻豹行动已经不可能罢休，一个个“极小概率”累积起来，必须达到成功。

指挥中心内的实时监控平台（受访者供图）

小齐（化名）2012年加入救援队，参与过包括地震、龙卷风、泥石流、洪水等多次自然灾害的救援工作，义务救援弥补了他没能当成兵的遗憾。他的队友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最小的只有二十六岁，但都有至少两三年的救援经验。

每天，他们会在出发前由指挥中心指定需要搜索的区域：某个水库或某个山头。一小队大约10人，包括搜救队员、两位特警、麻醉师和当地的带路人，还会带上一只狗，通常是队里自己培育训练的比特猎犬或拉布拉多。除了开路的柴刀、木棍、探照灯，队员们一般还会各背约一百米长的搜救绳索，以便在发现豹子后实施围捕，并捆好带下山。搜救没有报酬，所有的设备也都是队内自备的。

山上的寻找通常漫无目的且无规律可循，线索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队员们只能用柴刀劈砍树枝，开辟野路，踏着能陷进半只脚的软泥与腐叶前行。最接近的一次是5月11日晚上，队友在山脚一条土路上发现了两个清晰的梅花状猫科动物爪印。野生动物世界动管部的工作人员立即赶到现场，但随即通过形状与深度排除了是豹子脚印的可能性。

对于这些走过悬崖峭壁、运送过伤者甚至尸体的队员来说，午潮山海拔不超过五百米的丘陵地貌并不难行，在动物园养大的豹子也并不算危险。大家在白天各有本职工作，在劳务公司上班、或做司机、销售等，下班后赶来义务参与救援，凌晨回家休息，第二天继续上班。小齐的哥哥也是搜救队的一员，每晚他们同时上山，兵分两路。这带给小齐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两兄弟每夜一起上山找豹子，是不是还有点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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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豹之外的故事

豹子踪影未现，一些往事又重新被提起。野生动物世界位于杭州市富阳区与西湖区之间，环境幽僻，除了傍山而建的几十个已有百年历史的村落之外，高档别墅区与高新科技园区也偏好此地。

离野生动物世界七百多米的别墅区住户徐可意回忆起，就在四月末，晚上十一点多，小区里的狗会突然集体狂吠十几分钟，这现象持续了两三天。她在小区住了十多年，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猜测，小区里有处小溪，会不会是昼伏夜出的豹子进来喝水，被狗察觉？

山林环绕下的龙门坎村。午潮山附近村落，民居多是依山而建、色彩明丽的小楼。 

住在动物世界周边的居民，多多少少能讲出几个遇到动物的故事。徐可意家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2019年，她发现一只柚子被摘下来搬到门口，扯开吃了一半，她猜测是猴子所为。去年年末，附近施家园花苑北区的居民也拍到了猴子在居民楼外墙攀爬的视频。

更近的是今年3月8日，家住何家北村的徐姐采完茶回家，发现本来放在二楼的洗衣桶、浴巾到了一楼楼梯旁，她上楼查看，一只猴子赫然坐在楼梯转角处的把手上。一人一猴发生了冲突，徐姐的左脸被猴爪挠出一道伤，她为此去了三趟医院打了五针，疤痕至今没消。之后几天，同村村民又陆续见到了两只小猴。

之前还有村民在路上捡到孔雀，直接交还给了动物世界。猴子和孔雀，这些都是人们此前未在午潮山上发现过的物种。他们怀疑，这次风波中的三只豹子，很可能并不是动物世界首次逃出来的动物。

资深动物园从业者赵诚（化名）告诉记者，散养的鸟类，如孔雀、天鹅、大雁等，从动物园飞出来的情况并不罕见，猴子由于身手敏捷，偷跑的事件在各个动物园也较为多发，一般对于这些小型动物，动物园都会诱捕处理。

据龙门坎村村民讲，改革开放前，午潮山周围傍山而建的村落多伐树砍柴取暖，山上荒秃秃的。后来随着液化气普及，滥砍滥伐减少，近几十年来，午潮山上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这在客观上给逃逸的动物在山林里生活、乃至闯入村落提供了条件。

三月份是最繁忙的春茶采摘季，徐姐提到去医院打针耽误的时间，恼火得不得了。午潮山周边的村落大多世代种茶为生，茶农每年最看重的就是春茶的收获。豹子逃逸后，山路都有民兵、协警驻守，村民也无法再上山，虽然五月春茶已经收完，但在茶农朴素的观念中，茶树刚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你，现在正是你去好好伺候它的时候，如果夏茶不去好好照料，除草、施肥，明年春茶的产量恐将不如人意。

猴子通过这扇窗跳进了徐女士家，事发后，家人用一根竹竿顶住了窗子。

受到影响的除了茶农，还有村里民宿、饭店的生意。豹子一日找不到，游客就一日不能来爬山、游玩。龙门坎村萍姐餐馆门口并排放着两只电饭煲，平时要连轴转才能供应上客人的米饭，现在只剩一只还在保着温。何家村的厨师小白说，5月7、8号两天，本来已经预定好的4、5桌客人全都退订，现在每天客流量很少，店里一周要赔3万多块钱。不过，也有乐观的民宿店主想，经此一役，午潮山的名字“全国都知道了”，若能在以后带来些客流量，或许也不是坏事。

在金苑山庄以南，三个别墅区的夹缝中，有一片草长得比人头高的荒地，兀立着一排危房。这里本来是上世纪50年代某单位的职工住房，后因复杂的产权变更纠纷，在去年的拆迁中只能分得很低的拆迁款。

那片荒草地的位置是业已拆掉的房屋，留下的这一排中，几位八九十岁的老职工无处可去，也无力负担搬迁，于是坚持留在这愁云惨淡的平房里，多挨一日是一日。一位老太太的咳痰声从房间深处传来，她的丈夫去年因烦恼拆迁之事急病发作去世，遗像挂在房间中央，她已经退休的女儿听邻居说过豹子的事，但无暇分神关心。无家可归的危险比不知所踪的野兽更加迫近。

5月12日下午，与祝财松同村的葛大爷反复播放一段视频，一只凶猛的豹子在墙头屋顶疯狂跳跃，接连扑倒了几名壮汉，周围几百个人捕而不得，围着豹子团团转。视频中的男子包着头巾，说着外语，这是一段至少在互联网上流传了4年的印度豹子进村视频。但葛大爷坚信，亲戚发在家庭群里的这段视频就拍摄于这几天的杭州，里面的豹子就是祝财松见到的那一只。

一个下午的时间，门口每路过一位邻居，葛大爷就会再播放一遍，并配上一段言之凿凿的介绍：这只豹子现在在富阳，哎呦你看，多么凶呀！即使亲眼见过豹子的祝财松也相信这段视频的真实性。为什么新闻里从没有这些画面？祝财松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地讲：这世上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公开的。传出去的话，还不乱套了？我们的纪律就是保持这个秘密、捍卫这个秘密，是不是？

一只在现实世界中踪迹难寻的豹子，正在人们脑海中踏出混乱的行踪。

附近民居墙上，贴起了严禁上山的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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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的动物园？

为什么在一片不算大的城郊森林里，投入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依然难以找到一只豹子？杨杰介绍，由于天气炎热，豹子体温与环境温度差距较小，再加上午潮山次生阔叶林生长状况好，大量叶子遮蔽，热成像无人机的辨识能力会大打折扣。

杨杰说，金钱豹是一种独居肉食性动物，在捕猎中为了避免受伤，大多采用伏击的形式，避免正面冲突。虽然出生在动物园中的豹子能力会差一些，但面对大量进山搜捕的人员，本性仍会躲避。因此他认为，现在人找不到它的踪迹，有可能是林子的环境条件相对较好，豹子不需要去接近人居的地方去寻找食物。两岁多的豹子在体型上、运动能力上，与成年豹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因为人工驯养缺乏捕食野生动物的经验。它如果能捕食林中的野鸡、野兔，就有生存的可能性。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杨杰一样乐观。具有五年金钱豹饲养经验的饲养员刘涵（化名）介绍，金钱豹一般在两到三个月开始断奶吃肉，两岁半大的豹子一天至少要吃七八百克牛肉，再加上两百到四百克鸡肉或者兔肉。即使维持最低生命体征，一周最少也要吃一只野鸡。“它可能没什么机会能够找到食物，如果能够找得到的话，其实前两只也不会（主动走出深山）被发现了。”刘涵认为目前第三只豹子生还的概率不大。

动物在野外需要的生存技能不仅是捕猎。例如，面对复杂陌生的环境，有经验的野生动物可以辨别“兽道”，跟随这种其他动物摸索出的固定路线，可以避开沼泽等危险区域，并寻找到水源。刘涵说，这些野外综合生存能力的缺失或许会成为第三只金钱豹在外生存的最大难点。

对于参与搜捕的所有工作者而言，豹子无论生死，都不会影响他们继续搜索，活要见豹，死要见尸。2002年一个秋天的夜晚，宁波东钱湖野生动物园6只野狼逃逸，转天动物园就发现并报警。搜索持续了两个半月后，最后一只狼的尸体才在距离动物园百公里外的山下被发现。

在山中搜索的救援队员（受访者供图）

视线从豹子的命运回到风波肇始之地，杭州野生动物世界，豹子的逃逸让其安全系统和应急预案的缺陷摆在了公众面前。“安全应急预案是每个动物园都应该有的，而且是从领导到一线都必须要熟知的。”动物工作经验丰富的赵诚表示，当动物园发生动物逃逸事件后，必须第一时间进行疏散、警戒、麻醉、捕捉等，还要在动物归笼后进行安全整改。疫情对旅游业产生了巨大影响，国内许多动物园去年以来都背负着现金流的压力，作为民营单位的杭州野生动物世界选择“瞒豹”，或许正是因为不愿承受五一期间闭园整改所带来的经济损失。

搜索开展一周后，搜救队不再向外界透露更多的消息。目前，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五位主要责任人已被控制。

徐可意是名摄影师，也是野生动物爱好者，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她去过十几次。采访中，她提到了动物园丰容这一概念，即通过一系列环境刺激措施，来保证圈养动物的身心健康，让它们展现出更丰富的自然行为，是保障园内动物福利的重要环节。

在她看来，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某些丰容措施在国内已经算是不错。它用土地、草地代替了水泥地，提供了动物游玩的爬架，一些展区用自然的沟壑悬崖而不是玻璃、铁网实现人兽分隔。她希望在这件风波过去之后，大家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个动物园，管理者失职理应受到处罚，但面对一些恨不得其整园倒闭而后快的想法，徐可意也不赞成，她不希望看到园内的动物福利因此事受到影响。

5月18日，受到广泛关注的另一头猛兽，四月下旬闯入黑龙江省密山市某村庄的野生东北虎“完达山一号”已经带着科研项圈返归山林。生态环境的恢复会使野生动物数量增加，而人类活动同时也在侵占动物生存空间——可以预见地，我们在未来会面临更多人兽冲突事件。

徐可意在加拿大留学时，学校要求所有专业的学生必修关于遇到野生动物时应如何反应的课程，可见当地人兽冲突之频繁。而国内民众长期缺乏这样的经验和知识。每一次的事件与教训，都在为我们补上缺席已久的，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重要一课。

事发后，杭州野生动物园大门口拉起了警戒线。

作为从业者，赵诚观察到，目前国内民营野生动物园有滥建的趋势，许多地方政府为了招商引资，对野生动物园的资质审批过于简单，导致其管理水平参差不齐，安全生产操作规程不能被有效执行，安全应急预案与演练不足。从建园到开业，野生动物园要经过住建、林业、旅游等多个部门管理，这种多头管理的现状也会导致责任不明，一旦出了问题互相推诿，“倒霉的是动物”。

从动物福利的角度来看，三只豹子有机会同时逃逸，说明动物园为了控制成本，很可能没有将金钱豹分养。金钱豹是独居动物，如果群居饲养，不仅会使其领居面积受限，更可能使其长期处于互相斗争的焦虑状态。

与此同时，对于以营利为目的的私企，野生动物园可能会招聘薪资低廉的农民工，而非动物专业人士作为饲养员，“你能扫粑粑，你能每天往里加点水，丢点吃的，这事不就完了么？”赵诚说，从业者不专业，导致日常操作不规范、安全巡检不到位、动物行为管理训练不严谨，是导致动物园安全事故的一大隐患。赵诚认为，唯有从国家层面颁布动物福利相关法律法规，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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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王媛

编辑：王婧祎

运营编辑：郭璐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