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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分享|公交车像成年人的投币摇摇车

钟楠 GQ报道 2021-08-02

本周,我们发表了报道《追逐公交车的人》,记录了公交迷群体的故事。他们往往恋旧,爱公交,就像爱着属于某个特定时代的烟火气。文章发出后,收获了大量公交迷们的留言。有人觉得惋惜,“挺痛苦的,选择了一处即将散尽的夕阳来观赏”;也有人觉得满足,“可以自豪地讲述这条来时的路”。
 
作者钟楠联系了一些后台给我们留言的人,在这篇记者手记中,她将会分享做这篇报道时的经历和感悟,以及来自读者的这些无比真挚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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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一天,我在热搜上看到一则新闻,“大二男生从上海坐公交到北京”,讲的是一位大学生用了六天时间,坐了共计1291站的跨省公交之旅。通过论坛,我了解到这种乘车方式是公交迷群体的活动形式之一,他们称之为“运转”,除此之外,公交迷中还有人热衷收藏车票、录报站音、考据历史、制作车模等。
 
一直对工业、技术与社会类话题抱有好奇心的我打算走进这个圈子了解一下。有段史料打开了我的思路。在1972年的《国际海上避碰规则》等一些标准性文档中,都是用女性代词“her”、“she”来称呼舰艇,而不是无生命的“it”,二战时的坦克保养手册也是这样做的。可以看到,对机械的迷恋,不完全是对力量感和工程美学的崇拜,是会渗透一些细腻的人性情感,而负载这种情感的,是重工业发展催生出的群众对某个特定时代的认可。
 
展现公交迷,我们不想用猎奇的目光去凝视,而想透过他们的目光,去看到更广大的世界和时代。《追逐公交车的人》正是希望把这一故事嵌入到工业化、城市化、互联网文化发展的图景中去,描摹这些恋旧的人在快速变迁的现代社会里,一种不断追逐又不断追溯的境况。



未来还未来

北京公交迷王一铭(化名)诧异地点开文章,“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群体会被看到”。

 

和小京后、大黄后这些曾经的“街车”比起来,他更爱的是一款全世界仅此一辆的“试验车”BK6128N——这辆技术先进、欧式设计的京华牌公交车曾在2006年的亦庄车展上饱受关注,但昙花一现、未被量产,沦为搬运公交座椅和其他零部件的拉料车。“这辆车的一生挺传奇的。”他联系上我们,愿意讲讲这个故事。

 

15年前的车展上,这辆车的车牌处贴着一个漂亮的名牌“京华绿宝石”,有趣的是,这辆车的涂装完全是红灰色的。它拥有当时先进的一级踏板设计,配备空气弹簧减震,是一种对残障人士友好的低地板车型。车内还安置了松软的儿童座椅,这在今天的北京都未能实现。但很遗憾,在小京后遍地的08奥运年,这辆车上路运营了一年就销声匿迹了,“可能是技术受限,又造价比较高”,王一铭猜测。

 

2018年,封存很久的“绿宝石”重新被启用,但它身上的光环已然散尽。作为一辆拉料车,划痕、灰尘、不灵敏的前后门似乎更符合它现在的身份。王一铭在保修二厂见到了这款昔日明星,并和胖胖的司机师傅寒暄了几句。后来,王一铭在贴吧发帖,和公交迷们分享“绿宝石”现状,评论区里还出现了那位师傅本人。“也许这个城市里,很少人能见到它,我却非常幸运追到了这款匠心独具的车。它的生命很短暂,我想为它保留一些片刻。”王一铭说。

 

从这辆“试验车”上,我们可以看到属于2006年的技术期待和不太匹配的技术能力之间的尴尬。但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辆“绿宝石”曾告诉大家,未来马上到来。这就已经够了。


对年轻的王一铭而言,感受到“未来真的来了”的瞬间,是2018年第一次看到384路的氢燃料电池车。这是一款排放水的零污染公交车。

 

十一月的北京正值秋冬之交,中关村的行道树都变成了橙黄色,倒映在车窗上像散落的金箔片。王一铭站在马路边上,一边眯着眼用手捂着镜头避免眩光,一边咔咔地按动快门,拍下这款从未见过的白色涂装新车。在此前,车上跑得多是CNG、LNG的混合动力车,虽然也是清洁能源车,但还是会排放温室气体。

 

他还记得,当时正好听着朴树的《new boy》,这首发行于千禧年前夜的歌里唱,“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


排放水的清洁公交车384路(受访者供图)



新世界里的人与物

如梦的新世界,是祝福,还是风险的隐喻?

 

在这样一个充满焦虑的时代,综艺不开二倍速都像是在浪费生命,手机用了两三年就难买到配套手机壳,互联网企业大喊“拥抱变化”。这种节奏下,公交迷们对物的热爱,显得绵长而温柔。除了车,一些公交迷在处理其他物件时也显得十分恋旧。一位公交迷跟我说,他从小就对经手之物很有感情,“我爸妈要扔垃圾时,我都会说等等,接着偷偷揪出个破手套来。”

 

或许,公交车能够在人与物关系愈发脆弱的今天,给他们提供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有时来自于“连接”带来的归属感,有时来自于“不连接”带来的自由感。

 

一位学社会学的公交迷给我们留言,提到公交车作为公共空间,是原子化的个体可以产生连接的一种方式。他喜爱在车厢里听乘客聊天,即便是一个人望着窗外看着风景,聆听发动机的轰鸣,也能让他有一种在城市烟火中穿梭的实感。“不同于网络上和人对话时冷冰冰的屏幕,这种现实中的对话通过环境渲染到每一寸肌肤的感官。”

 

一位青岛公交迷回忆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下雪的时候,他最爱的位置是前后门,“我特别希望那个公交车门冻到关不紧的时候,我站起来伸出手,把这个门给它推上。”假期里,他则喜欢“乱搭巴士”——揣两颗骰子漫步到最近的车站,甩甩骰子,按它的“指示”在第几站之后下车,“下车了也不着急赶下一班,看看街坊的生活,有时乱转甚至能转回原地。”对他而言,这种随机性是一种生活的奇妙之处。

 

除了与“附近”产生关联,乘坐公交车同时又能意味着一个人有机会暂时逃避烦恼,这是一种“不连接”的自由——“虽然车门一开,我就要面对工作的烦恼,但在车上的时间,是一种未到达的途中,它理所当然完全属于我自己。”借用另一位读者的比喻,公交就像大人的摇摇车。“投个币,就能在这个倍速的时代,让每一个人都慢下来。”


在暮色里搭一班公交能让人沉静(受访者供图)


对喜爱公交的人来说,公交车既属于大时代,也和他们小世界紧密相连。在《追逐公交车的人》里,我们写了一位刚高考完的公交迷林致(化名),他最爱的车是370路“大黄后”。他对“大黄后”的感情,也深深打动了我。

 

大黄后快退役时,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林致照常坐上了这趟老车。这辆老车开起来已经不那么平稳,他靠在驾驶室旁边的栏杆上,“就和靠在一个人肩膀上一样的姿势”。短短三站路后他就要下车了。大黄后较长,是前后门下车,中门上车,林致从前门下车时,轻轻地念到,“走啦”,顺势拍了拍车的侧面,“就好像是她的脸颊一样”。

 

紧接着,在这趟车出站左转的瞬间,林致突然听到了和他曾经熟悉的发动机声不一样的声音,不尖锐不刺耳,而是一种大而低沉的轰鸣,“像是崩溃的哭声。”在黄昏中伫立的林致想,或许她也不愿意离开吧。

 

后来的一天,林致照常去上英语补习班。在车站等车时,他发现这条线路已经换上了新车,不再是大黄后。大概是车实在太多还没有完全换完,到站下车后,他看到这辆新车之后就紧跟了一辆大黄后,林致欣喜若狂,但掏掏口袋,意识到自己当天要补课,家里没让带手机,“只能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目送她远去”。那天的英语课外班,林致听得心不在焉,整个晚上陷入失落和自责。

 

我还认识了一位可爱的公交司机,他说自己能理解公交迷的爱车之情,看到有车迷顶着烈日在天桥拍照时,他会稍稍放缓车速,“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我还会对着笑一下”。



从时间到空间

人活在时代中。

 

在报道中,我更多是去讨论人、公交车、时间的关系,带有柔情和浪漫的色彩。后来,我得到一条反馈说:“二线城市的公交车包含所有日常的粗鄙和野蛮,实在支撑不起一份浪漫的想象。”这突然唤起我在采访中一些感觉微妙的瞬间。

 

有一次,为了体验和市中心不一样的公交,公交迷小马带我去北京东北郊坐车。顺61路的司机行车很“野”,过河的时候经过疙疙瘩瘩的桥面,即使有座位,我也要牢牢把着扶手。这辆车上的小电视从没开过,透明塑料扶手环上连广告卡片都不夹。


顺61路沿线的风景


我途经的顺义街景


经过一条遍布石砾的河滩,我看到左侧窗外出现了一个“河南村”的牌坊,立马想到了项飚等众人类学家研究过的“浙江村”、“新疆村”云云,我问小马这是流动人口聚集的村子吗,他笑着跟我说,这个“河南”意思是流经顺义的潮白河南岸,不是黄河以南的河南。

 

我才突然意识到“小河”和“大河”背后的鸿沟。城市里的公交迷在惋惜老柴油车被新能源车替代时,或许有不少地方,都还未能实现刷卡或扫码的公交付费方式。人们对现代化产物的感情,又是否会夹杂城市中心主义的诗化想象呢?我不禁在车上发蒙了一阵。

 

不过,也正如另一位公交迷的评论:“在公交话题下,你可以洞见心灵的多样性与独特性。”确实,你可以喜爱、崇拜、厌恶、珍惜、浪费某个物体,毕竟情感成分从来没有固定答案。

 

在这样一个加速的时代里,通过展示公交迷的故事,我们希望用笔,把那些断裂的、隐藏的人与物品的关系,重新联结起来。   


(题图来源于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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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钟楠

摄影:受访者供图、钟楠

运营编辑:郭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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