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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暴雨前后,一座城市的时间表

GQ报道 GQ报道 2021-08-02

暴雨来袭,一座城市的秩序瞬间崩溃,又在暴雨过后悄无声息地恢复正常,这仿佛电影《生存家族》里的情景再现——一位上班族前一秒还在跟妻子吵架,出门后就发现通勤全停,徒步跋涉到公司,又发现全城都失去了电。于是,人们开始为了生存而努力。
 
我们过去总倾向于认为,作为城市居民,我们的生活是秩序井然且有保障的,一场水灾则暴露了城市的脆弱性。应急管理专家李雪峰认为,现代城市的风险是系统性风险,各个环节相互连通,电力系统连接着水和通信的运作,也因此“越现代越脆弱”。



···············


那一天的反常是这样开始的。
 
7月20日,乘客小高坐上了G56次列车,准备从西安去往北京。上午9点20分发车,开动半小时后,列车就停了。广播通知,因前方天气原因暂停。一名年轻的乘务员举着喇叭在车厢里来回解释,“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下午5点,列车调转了方向,把乘客又原样送回了西安北站。到家后,小高才得知500公里外的郑州发生了什么。
 
当日上午,职员王放照常到郑东新区CBD的一座大厦上班。上班前,他的手机收到了几条红色暴雨预警短信,然而,对这座最近总在下雨的城市,他没有多大警觉。
 
中午,外卖员张平接下新单三分钟后,借了辆电动车到店里去取餐——他自己的电动车已经被泡在水里了。路过金水区某个地下通道时,雨水一下冲了过来,他本来还想把电动车拖走,但水的冲击力在短时间内变大,他赶忙丢掉电动车,人先跑了。
 
下午2点,天开始变阴,雨下得很大,大厦28层的几位职员看着窗外,他们调侃了几句,觉得晚上不好回家,但并没有人真的担心。女职员张萍走到窗前,她记得,那会儿还能看到地面的斑马线。当时,郑州惠济区的一家电影院正在播放《中国医生》,这是当天最后一场正常播放的电影,一共卖出5张票。
 
2点18分,等在成都东站准备回北京参加开题答辩的学生付呱突然发现,售票窗口都清一色变成了办理停运车次退改签的业务,所有经过郑州的列车都停运了。几乎是同时,广播的通知、涌入手机的短信与APP消息一起出现——“您购买的7月20日G90次列车因故停运……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作为全国铁路“十字架”的中心交汇点,郑州的瘫痪,直接导致全国大量高铁停运。
 
3点半,《中国医生》还没放完,惠济区的那家电影院突然停电。工作人员急忙安排客人改签、疏散。当晚,影院所有员工都没有回家。因为担心设备进水,员工们不得不每两个小时进行一次机房、放映厅等地的漏水情况检查。店里的充电宝租赁机器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工作人员们的手机电量得以保持,用来照明。
 
4点,天色开始变暗,张萍再次走到大厦的窗前,发现已经看不见地下的斑马线了。一些微信群中,开始有人转发郑州某些地方积水的视频,雨下大了。
 
4点50分,由于张萍怀有身孕,她的母亲担心大雨发生意外,开车到了大厦楼下,把她提前接走。母亲的行为很快就被证明十分明智,回家后的张萍再看微信群,同事们已经乱了套。有人从28楼下到2楼的餐厅吃饭,到2楼后大厦就停电了,只能徒步回到28楼。还有一名同事在停电时刚进电梯,被困了40分钟。很多人在大厦里滞留了一夜。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比平时早了两三个小时。
 
直到5点,公司终于宣布,提前一个小时下班。王放站起来,晃荡到另一位同事的工位旁,想蹭车回家,但这位开车的同事想避开晚高峰,等到7、8点再走。“那也太晚了”,王放想。到了5点10分,他决定还是先去坐地铁5号线。几个小时后,看到新闻的他后怕地发现,如果他5点准时离开,很有可能就会坐上那趟困在区间的,有12名乘客遇难的地铁。
 
此时,郑州市西南角的一座宠物救助站突然停水停电,那里位于一座山的半山腰处,从山上奔涌下来的雨水把救助站一楼的几十个动物圈舍全都冲跑了,二楼也有很多笼子被冲击变形。所幸,上午,担心大雨的负责人柳建阳刚刚把数百只猫狗从一楼转移到二楼。
 
同一时间,郑州西北处的一家商场里,某教育培训机构的几位职员正在给学生们准备过夜的铺盖。此前,因为手机信号中断,有些学生的家长联系不上,还有些家长因为距离太远,路面积水太深,无法来接孩子回家,有12个孩子不得不留下过夜。这家机构平时没有住宿的设施,此刻,工作人员们只能临时找来一些瑜珈垫,又到一家健身房借来十条大浴巾,给孩子们做了床铺。


睡在瑜伽垫上的孩子们


5点20分,王放走进地铁4号线和5号线换乘的中央商务区站。地铁站外的路面已经有了积水,但直至王放上地铁那一刻,一切看上去都“还正常”。

 
地铁开了一站就停了下来,车门持续打开又关上,半个小时后才继续前行。行进2站后,地铁再次停下来,王放终于觉察到一个“不对劲”的信号:车厢内的屏幕开始闪频,广播报站也乱了套——车子没动,但广播已经连着跳了两个站。有个一直低头玩手机的乘客听见报站声,以为自己到站了,低着头就往门外走,被王放一把拽住,“列车都没动。”
 
心里觉得不妙,王放决定离开地铁。与此同时,郑州一家建筑装饰公司的负责人侯文超正经历着劫后余悸,他刚刚从京广隧道的私家车里逃出。京广隧道是连接郑州南北的一条交通要道,暴雨后,共有265名人员参与到了被淹没的京广隧道的排涝工作中,光积水抽排就花费了3、4天。
 
侯文超下车时,路面的水才漫过车轮胎的三分之二,20分钟后,他站到高处往下看,已经找不到他的车了——所有车已经一概被水淹没。在这短短的20分钟里,侯文超曾冲到车流中,拍车门叫乘客下车,“再不出来就出不来了!”许多司机不舍得弃车,总想再等一等,但经历过北京“721”水灾的侯文超知道不能多等。有一位老妇人不肯下车,嘴里念叨“这是孩子刚买的车。”车前围了几个人劝,最后侯文超把她从车里强拽了出来。
 
此时,已经到了郑州的晚高峰时间,书店老板张扬和朋友互相搀扶着,徒步蹚水回家。路过四十九中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水深到腰,路上没有一个人,只看见几只拖鞋在水上漂。身旁水流湍急,从高架上哗哗地往下冲,“像洪水”,电闪雷鸣也接连不断地传来,她感觉自己听到了“至今为止最恐怖的声音”。
 
附近CBD中央公园的湖水溢出来了,水已经没过张扬的胸口。到高架桥下面时,她经历了凶险一刻,一辆不敢熄火的车猛地开过去,带起一个浪打了过来,她当即感到自己要被拍倒。幸运的是,三个人在搀扶中慢慢稳下来。
 
晚上7点,写字楼职员王放终于找到可以安顿的地点。出地铁后不久,得知市内公共交通全面停止后,感觉晚上回不了家的他便想找个汗蒸馆过夜。他熟悉的那家汗蒸馆位于金水区。然而,据后来一些拖车公司的反馈,金水区正是整个郑州城淹得最严重的地方,而在当时,对前路一无所知的王放只发现,越往前走,水越深。


金水区路上的积水


这天晚上,郑州一家拖车公司的调度员手机“爆炸”了,间隔几秒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响了彻夜,直到没电。来自金水区的车辆求救最多,那里地势低洼,其次是二七区、管城区。他们开始派车出发,然而,公司的20部救援车辆接连被淹在了路上。
 
城东另一家拖车公司的遭遇也一模一样。3吨、5吨、8吨的大车,水深时也被淹到车窗。发动机纷纷熄火,救援车司机也只好弃车,爬窗逃生。从半夜开始,拖车公司们紧急从临近的武汉、安徽、北京调车来郑,河南境内的车不好借,因为郑州附近的其他地区也受灾了。
 
再之后,派车之前,调度员都会让受困车主拍摄下周边情况,再决定是否派救援车过去,“人没救到,再把自己陷进去,这不是葫芦娃救爷爷吗?”加上一名车主的微信后,调度员发现,这位车主居然还坐在进水的车里给他拍视频,他赶紧让客户从车里离开,“万一从上游再下来水,可能连车带人一块冲走,你想出也出不来了。”
 
入夜了,全城开始陆续停电,高档小区与老破小区一起灭了灯。一些蹚水回家的人发现,路灯也灭了,仅剩个别稍晚才停电的商铺、小区内依稀有灯光。蹚水3、4公里后,王放终于到了目的地汗蒸馆,当时,路中间的水已经快到胸口了。
 
他意外地发现,汗蒸馆仍在营业,虽然整个1层都被淹了,温泉池也已然消失在水下。半游半蹚过漫过腰际的水,工作人员为他简单登记后,安排他住进5层的包间。没多久,王放感到有水珠砸在脸上,他抬头一看,屋顶在滴水。有汗蒸馆的工作人员来敲门,把包间里的客人一律集中到2楼大厅,他们担心房屋吊顶会被暴雨弄塌,砸伤客人。
 
2楼原本是汗蒸空间,此刻,这里陆续聚集了淋了雨的人、因停电炎热而出汗的人,密闭的室内氤氲出难以言表的味道,由于停水无法冲厕所,洗手间也一片狼藉。地垫草席都被抢光,王放就去儿童区域找来大娃娃,垫在地板上睡觉。
 
晚上9点,步行5个小时后,书店主张扬终于回到了位于金水区的家,小区已经停电,居民们只能挤在物业的房间里充电。夜晚困在管城区的公司,于成最恐惧的一刻发生在手机失去信号的时候。刚开始停电时他还很镇定,等到手机进入无服务状态,无法得知外界的信息时,他感觉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岛。
 
与此同时,住在郑州市南部的李阳正要出门救人。吃过晚饭后,他看到朋友圈里的求助信息,得知距离自己住处5公里外的南五里堡地铁站有乘客受困,他决定去运送受困乘客回家。往返几趟后,他意识到,一百多个人他拉不过来,还不如给又饥又冷的乘客送物资。送了几趟后,他的车开始闪黄灯,也进水了。
 
晚上10点,教育培训机构的员工们熄了灯,但在陌生环境下,小朋友们辗转反侧不肯睡觉。员工Robert问,“是害怕,还是想爸爸妈妈?”有小朋友嘴硬,“我们才不想呢!”一个男孩儿因为联系不到妈妈,情绪失控,哭了近一个小时,但大部分孩子出人意料地自在,到十二点,一些兴奋的孩子才慢慢地安静下来。他们不知道屋外正在上演伤亡惨剧,只觉得像是过了一个特殊的夏令营。


被冲到路边的汽车


到了深夜,失去了路灯的城市一片漆黑,偶有忽闪忽闪的灯光,那是路上弃车的车灯。李阳彻夜驱车救援,他心惊胆战地看到,因为不少地段水深受阻,路上仅有的少量车辆全在逆行,交通规则失效了。到了距离地铁口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水深一米多,车辆无法前行,他便下车蹚水过去。到第二天凌晨7点,他的车已经被泡得完全无法启动了。
 
7月20日这一晚,许多市民没有熟睡。部分还有信号的手机接到一则政府发来的短信,提醒市民夜间注意,水库可能要泄洪。
 
半夜2点,王放还没睡着,闷热、人的走动、小孩啼哭,让汗蒸馆里的每个人都难以入眠。一个父亲冒雨徒步2个多小时,给困在这里的妻子和她怀里的婴儿带来奶粉和一个大瓶开水。接下来,一个年轻男孩儿来找他的女朋友,带来了水和巧克力。此前,女孩给他发信息,说手机快没电,很害怕,男孩就蹚水5、6个小时,用手机导航和照明,一点点摸了近20公里走过来。
 
睡不着的王放,就听着这对小情侣在一旁说“腻歪话”,男孩儿说,“世界末日,我也会来找你。”
 
“矫情,恶心人啊。”王放腹诽。但回去后 ,不知怎的,王放总想起这件事。几天后,他跟同事讲起来,“年轻人感情还比较上头。”同事问他,换成你媳妇晚上说害怕的话,你会义无反顾冲过去吗?他想了想,“我老婆也不会给我发这种信息。”
 
7月21日早晨,大雨过去,白日重启。商场的培训机构里,家长们陆续赶到,把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孩子接走,教室里清净了下来。那位失联的母亲也赶到了,她解释,昨晚手机被淹坏了。
 
上午,在公司困了一夜的于成和同事出去找吃食,到便利店付账时遇到了困难,店员说,收款机器打不开了,只能卖他记得价钱的物品。顾客扫二维码付款,但店里没信号,店员便让顾客带着商品离开,到有信号的地方再付款。
 
到了下午1点多,郑州市区的雨停了。王放带着换下的湿衣服,穿着汗蒸馆的衣服回家了。他走了4个小时,坐了为数不多的一趟恢复运行的公交车,又从积水里捞出来一辆共享单车。扫码开锁时,他先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再切换到正常模式,利用“猛地信号好一点”的瞬间开了锁。
 
差不多的时间,一名记者从北京抵达郑州东站,动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郑州东站的大厅一片狼藉,一道水帘从漏雨的天花板倾斜而下,到处是淤泥、纸袋和积水,展现着昨晚2万多名滞留旅客的痕迹。
 
到下午两点时,这位记者在市区看到,路面积水已经明显减少,但马路两侧仍有淤泥。街上随处可见被弃留的车,有的后备箱大开,也许主人仍有时间拿走物品,有的斜冲上马路牙子。路过一片高端小区,保时捷、兰博基尼,都插在泥里。小区内掉落了大量的蝉,而树上聚集了更多的蝉,它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下午4点,路上有环卫工人用手扒开下水道盖子上的树叶,洒水车冲刷地面的淤泥,这个城市开始一点点恢复样貌。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红绿灯重新运转了。


路上的救援车辆


21日傍晚,王放终于回到自家小区。电梯还没恢复运行,徒步爬了11层楼后,王放打开家门,妻子在家,10个月大的婴儿正鼾睡。话到嘴边,他没对她提起昨晚看见的小情侣——昨天,得知他在汗蒸馆受困后,妻子很平静,只说“好,你就睡吧。”她也没说开车去接我?王放想 ,但让一个女人开车过来也太危险了,“她要真说来,我也不让她来。”正想着,妻子已经给他烧上了热水,让他洗澡,还冲了姜汤。
 
许多小区内还在停水,住户们纷纷走出家门,端着水盆找水冲厕所。一位居民发现,小区花池成了取水的好地方,在那里,几个花顶孤零零地露出水面,比较矮的植物则像水草一样泡着浮着。
 
这天,仍有一些地方的信号尚未完全恢复。紫荆山路附近的哈哈镜熟食店,店主每次都要走出店外才能给骑手下单。之后两天,雨依旧淅淅沥沥,她只在不下雨时,才会打开外卖权限。工程师夏荷来郑州是为投标,结果一直到22号网络都不好,标书无法上传。

 

暴雨后柳建阳扛着狗粮上山


7月22日,CBD大厦里的王放已经回到了办公室上班。他的生活已回归秩序——上班、下班,与妻子吃饭,妻子不会得知他心中那一晚经历的波涛。
 
在确认高铁停运后,学生付呱迅速地跑向地铁站,赶往机场,坐上飞机,她从议论声中发现,不少乘客都与她坐同一班高铁。所幸,她最终赶上了22日的毕设开题答辩,并顺利通过。
 
信号开始恢复,于成打电话给河南安阳老家,发现村里的人比城市的人淡定。父亲告诉他,这天中午,安阳的雨水停了,村里的积水渗入了黄土地,孩子已经在屋外玩了,而此时安阳市区还在内涝。
 
23日,夏荷的标书终于上传成功,合作方也对暴雨几日的特殊状况表示理解。25日,她又准备去其他城市出差了。
 
书店主张扬的日常生活归于平静,书店通往家的道路上,积水已被清除。她每天在店里整理书籍、打扫卫生,屋内的陈设还很潮湿,还好太阳已经出来了,她把书拿到书店前的小院晒了晒,暴雨前没来得及给外地书友邮寄的书也被陆续寄出。7月25日,书店恢复正常营业。
 
在宠物救助站,柳建阳每天都在接收爱心人士从全国各地寄来的狗粮、猫粮和消毒液。救助小院所在的山区还未恢复供电,他计划从7月25号开始召集义工进园区,购买发电机、油锯、铁锹等工具,重新建设圈舍。



围栏上的牌子刻着的句子,是张扬刚刚成立书店时
用小刀刻上去的,没想到一挂就是6年


暴雨过后,市民们发现,街上多了大量的外地车牌,其中最多的是鄂A,它们都是从各地来运送抽水机器等救援设施的。此次险情发生后,应急管理部连夜调派了7省共1800名指战员、250艘舟艇、7套“龙吸水”大功率排涝车、11套远程供水系统、1.85万余件抗洪抢险救援装紧急驰援河南。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4日15时,已累计有395家爱心企业和企业家个人捐赠款物35.71亿元。截至7月25日20时,河南350.91万户受影响客户已恢复供电,郑州473个200户以上因灾停电小区中,已恢复供电415个,58个正在抢修。

 
张扬的书店外面,白色围栏上订着一块牌子,上面刻着两行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
   


(文中张萍、王放、付呱、张平、夏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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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刘楚楚、郭璐娜、王焕熔、王朗宁、靳锦

编辑:王婧祎

图片:Robert、王放、闫睿莹、柳建阳、张扬

运营编辑:王大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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