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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古称“车里”名源新考

章富刚 香琴等人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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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古称“车里”名源新考


文/章富刚 香琴 王亚伟


[提 要]“车里”是西双版纳古称之一,学界对其名源的认识尚有分歧。“车里”最早见于元代,明清仍被沿用。明清两代编纂的“百夷译语”等材料说明“车里”系他称,而非傣族自称。结合元代蒙古族征讨西南的历史和译音对应关系的分析,“车里”乃元人所赋。元朝蒙古军队征讨“八百媳妇”至此,看到大片碧绿的坝区,因以本族语言(“一大片绿色的地方”)名之,后省称为。在明清史料中,“车里”仅仅用于当地“车里宣慰司”这一官方称名,并未被西双版纳傣族接受,西双版纳傣语中也无此词。


[关键词]西双版纳;车里;他称;译音;傣语;蒙古语



“车里”是西双版纳的古称之一。有关它的记载最早见于《元史·步鲁合答传》,写作“车厘”。明清志书将其与《逸周书》中的“产里”相联系,认为“车里”由商、周时的“产里”演变而来。现代也有部分学者沿袭这一说法,但更多学者则表示怀疑,并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方国瑜认为“车厘”地名由九龙江得名,“车”读“居”,“九”与“车”、“龙”与“厘”并双声,李拂一受阿洪傣族“车竜车钪CHELUNG CHEKHAM”(伟大的金城)启发,认为“车里”意为“美丽之城”,何平认为“车里”为傣语“佛塔”Chedi的译音。足见,“车里”名源问题分歧之多。

前人力图从傣语译音角度考证“车里”的名源、意义,其中一些说法不免牵强,甚至仅根据声母接近而强加联系。“车里”在史料中有多种写法,如徹里、车厘、车釐、车理、阇力、阇里,其中“车里”出现的频率最高。因此,从这类音节溯求名源在译音对应方面有其合理性。在这里,我们首先从傣汉对音规律入手,说明“车里”不是“佛塔”;再通过考察傣族地区的双语地名特点,揭示“车里”是他称而非傣族自称;最后结合史料记载、蒙汉对音规律和蒙古语地名特点,考察“车里”名源与蒙古语的关系。



一  “车里”非“佛塔”



何平认为“车里”是西双版纳傣语“佛塔”Chedi的音译汉字,其主要依据是傣泰语言很多地名、族名、词语中的d音常被译为l声母汉字。泰傣语言中的d来源于先喉塞音,在现代各方言中仍有一些先喉塞音的痕迹,听感上接近l,因此d常用l声母汉字注音。如清代记录暹罗语(泰语)的《暹罗番书》中,“塔”(佛塔)一词的注音汉字就是“这哩”,而d声母在傣语的许多方言中也演变为l。此处对“里”与di的对音分析有一定合理性,但若按傣汉语言间的译音规律,“佛塔”的第一音节没有选用“车”“彻”等送气卷舌塞擦音声母字的道理。

傣泰语言中的“佛塔”一词源于巴利语的Cediy,随佛教传播而进入东南亚各地及云南南部,曼谷泰语读tse33di33,泰北兰那泰语亦读tse33di33,景洪傣语读tse55di41。从泰、傣等语言上溯到巴利语,“佛塔”一词首音节声母均为不送气的塞擦音,上述《暹罗番书》即用卷舌不送气塞擦音声母字“这”对应第一音节。傣语塞擦音ts的译音汉字同样也是如此,如《车里译语》对音和现代西双版纳傣语地名的表现。



1.《车里译语》傣汉塞擦音译音对应


《车里译语》为乾隆年间编纂的傣汉双语对照词汇集,记录的是当时的西双版纳傣语,其傣语音译汉字的选用情况可为我们参考。《车里译语》中属傣语ts声类的音节大多数选用知庄章母汉字作为音译汉字,这类汉字今云南官话读;此外还有用少数精母和见母字,推测这类汉字当时应已腭化合流读为。例词见下表1:

 可见,傣语的ts声类在选用音译汉字时,一般选用今云南官话中的声母汉字。由于傣语只有一个塞擦音ts,而近代汉语(云南官话)存在三对送气和不送气的塞擦音,从傣汉对音角度来看,在选用汉字音译“佛塔”tse55di41时,第一音节不会用“车”“彻”一类的送气塞擦音声母字。



2.傣语地名的音译汉字


考察西双版纳傣语中的一些地名的汉字说法,含ts声母音节相应的音译汉字一般都选用汉语不送气的塞擦音:“城市”,如景洪、景真、景讷、整董“泡”,如勐遮;“樟树”,如曼中“橘子”,如回庄“铅”,如回振、磨振、广振“象”,如曼掌

此外,何平认为,“元朝时内地人到了西双版纳后,问当地人这是什么地方,当时附近正好有一座佛塔,当地人误以为是问那是什么,便回答说是Cheli。于是,听者便按照其发音,写成了‘车厘’、‘彻里’或‘车里’。”此说显然有较大的随意性。结合上述译音对应分析,“车里”不是“佛塔”的记音汉字。


二  “车里”是他称而非自称


长久以来,傣族地区民族文化交流频繁,出现了大量汉傣双语地名现象,如德宏傣族地区多数地名有汉语、傣语两套,一般傣语地名更为古老,汉语地名是后出现的,前者为自称,后者为他称。“百夷译语”系列材料中也收录了一些地名词条,词条名为他称(汉名、官方名),而音译汉字则反映了自称(傣语说法),二者可与现代汉、傣地名一一印证。




1.明代乙、丙种本“百夷译语”中的地名


乙种本“百夷译语”由明代四夷馆编于明初永乐年间,丙种本“百夷译语”由明代会同馆编于万历年间,二者为明代官方编纂的傣汉词汇对照集,所记录的是明代德宏傣语,乙、丙种本中的部分地名考证举例如下表2:

 乙、丙种本“百夷译语”中对地名的记录比较一致,如“南甸”为今德宏州梁河县,原为南甸土司府所在地,德宏傣语为“猛底”;“陇川”即今德宏州陇川县,德宏傣语为“猛挽”;称“缅甸”为“猛蛮”;“八百”即我国史籍中记载的“八百媳妇国”“八百大甸”,为泰国北部的原兰那王国,德宏傣语称泰北这一傣泰族系为“傣允”,乙种本将这一区域记为“猛永”,丙种本记为“猛允”,即。又如“百夷”为汉人对傣人的蔑称,而傣族自称则是luk53(儿、女)tai55(傣);“云南”这一词条记为“猛车”,即“昆明”,傣语意为“失去的地方”。

从明代两种“百夷译语”资料来看,“车里”属官方名,傣族自称是被音译为“猛勒”的,“猛”原指“平地”,一般作为傣语地名的通名,指“地方”。德宏傣族将西双版纳的傣族支系称为“傣泐”或“傣仂”,将这一地区称为“勐泐”



2.清代丁种本中《车里译语》的地名


丁种本中《车里译语》记录了一些地名信息,其“地理门”中所收地名如下表3:

《车里译语》中所收地名同样体现了他称(汉称、官方称)和自称(傣称)两套,如“思茅”作为官方地名延续至现代,是少数民族部落“思么”“思摩”“思毛”的转音。其傣语地名是“勐拉”,指“勐”,la11指“茶”。《思茅县志》:“‘勐拉’为傣语,‘勐’为地方,‘拉’是‘腊’的转音,意为腊人居住的地方。”“腊人”即“茶人”,即最先种茶的布朗族,思茅、普洱产茶,世界闻名。又如“攸乐”为汉族对基诺人、基诺人聚居区的称呼,傣语为xa13lo41,xa13意为“奴隶”,xa13lo41即名为lo41的奴隶。

《车里译语》所收录词条中收有今西双版纳境内的普藤、九龙江、橄榄坝、攸乐等地名,其中“九龙江”注音字为“整轰”,即车里宣慰司司治所在地景洪,西双版纳傣语为

“车里”作为一个重要的地名称呼,却没有被《车里译语》“地理门”收录。这说明,“车里”在当地并不被作为一个常用地名来使用。在《车里译语》的题名中,被用于译语的冠名,代表朝廷对当地土司的称呼。其实,这是乾隆年间“百夷译语”题名之惯例。《清实录》载,“(乾隆十六年十月)云南巡抚爱必达奏:采集番字。镇远府之僰夷,普洱府之车里,东川府之猓罗,顺宁府之猛甸、猛麻,永昌府之耿马、镇康、潞江、芒市、猛卯、遮放、干崖、南甸、盏达、陇川、孟连、湾甸、猛猛等一十八种,内遮放与猛卯,盏达、陇川与南甸,猛猛与湾甸字体相同,分汇成书一十四本进呈。下部知之。”呈送的十四本中有十三册为傣语译语,除僰夷情况特殊外,其他均被冠以土司名。

而当地世居民族一直没有接受“车里”这一称呼。他们沿用“勐泐”作为自称,意为“泐”这一傣人支系所居住的地方。记录11世纪以来西双版纳历史的《泐史》也使用“泐”这一称名。可见,“车里”既不是傣族自称,其名源就另有其他。



三 “车里”源自蒙古语


“车里”之称最早见于元代。元世祖至元年间,朝廷派兵征讨八百媳妇,途经车里,平之。《元史》对此有明确记载:

(至元)二十一年,命统蒙古探马赤军千人从征金齿蛮,平之。都元帅蒙古歹征罗必甸,步鲁合答率游兵先行,江水暴溢,率众泅水而渡,去城三百步而营。居七日,诸军会城下,乃进攻之,步鲁合答先登,拔其城,遂屠之。又从征八百媳妇国,至车厘。车厘者,其酋长所居也。诸王阔阔命步鲁合答将游骑三百往招之降,不听,进兵攻之,都镇抚侯正死焉。步鲁合答毁其北门木,遂入其寨,其地悉平。

元廷攻占车里后,在此设置车里路军民总管府。明初,置车里军民府,后改车里军民宣慰使司。清代沿袭之。

“车里”应是蒙古人赋予的称呼。明人陈士元《诸史夷语解义》云:“车厘,步鲁合答从征八百媳妇国,至车厘。车厘者,其酋长所居也。”这里对“车里”的解释也追溯至步鲁合答从征八百媳妇,与上引《元史》应出自同一史料。而《元史》对“车里”的记载也有多处,如“大彻里地与八百媳妇犬牙交错,今大彻里胡念已降,小彻里复占扼地利多相杀掠”“八百媳妇、大彻里、小彻里作乱”“八百媳妇蛮与大小彻里蛮寇边”“云南车里于孟为寇”等记录。《元史》多据元代文献编纂而成,反映了元代的实际情况。所以说,“车里”很有可能是元人征讨至此而定的名称,且未遵从“名从主人”的原则,应是蒙古人所赋的他称。

在蒙古语中有一个词,意为“普遍的、大范围的”,一般不能单独使用,常用于修饰“绿色”,即“碧绿的”“纯绿的”等意义。一词,不管是在蒙古文献还是在蒙古词典里,多数情况下与“绿色”搭配出现。

我们认为“车里”源自蒙古语的理由如下:


1.蒙汉译音对应


与“车里”符合蒙汉译音对应规律,先看和“车”。

是蒙古语固有的、基本的语音,它们的分布环境一般是对立的,是不同的两个音位。现代蒙古语的来源于中古蒙古语的来源于,在中世通行的汉译规范中,蒙古语的一般对应“札、折/者、只、勺/拙、主”,对应汉译的“察、扯、赤、绰/啜、出”,由后接元音的不同而决定用不同的汉字。比如下表4元代《蒙古秘史》和明代四夷馆编《华夷译语》的译音对应:

上述例词中蒙古语的一般用送气卷舌塞擦音声母的汉字对译,对应的是汉字的“扯”。蒙古语没有声调,《蒙古秘史》和《华夷译语》都是用汉字拼写蒙古语的典型材料,在汉译过程中,蒙古语不关注汉字的声调,规范的汉字(声母和韵母相同)只要对应蒙古语相应的音节即可。

再看末尾音“l”与“里”。

现代蒙古语的l来源于中古蒙古语的l,在当作CVC音节的尾音时,按汉译规范应译作“勒”。比如《蒙古秘史》中的人名译为忙真·豁阿,山名译为不峏罕·

《蒙古秘史》中的专名是遵照严格的译音规范进行翻译的,但是在其他的译音文献里,CVC音节末尾辅音-l的音译汉字并不一定用“勒”,而用“里”的现象比较多,如下表5所列《华夷译语》的译音对应。

这些例词中许多按规范应译为“勒”的都被译为“里”,这既与对译过程时选择汉字的随意性有关,也可能与译者偏重于常用字有关,因为我们没有找到用“勒”代替按照规范应译为“里”的词条。

再对照同一人名在《蒙古秘史》和《元史》中的不同译法,如下表6:

可见《蒙古秘史》中规范译为“勒”的末尾辅音-l在《元史》中常常译为“里”。“车里”地名是非正式的译文,且多载于史书典籍,因此可能本应译为“车勒”,但同样被书写为“车厘”“车里”“彻里”等。


2.蒙古语地名中的颜色词


蒙古人崇尚颜色,如白色(与奶食、哈达有关)、蓝色(与天空“腾格里”有关)、绿色(与草原有关)在蒙古语中常用于地名,比如:

呼和浩特:指“蓝色”,指“城市”,即“蓝色的城市”;

赤峰:指“红色”,指“峰”,即“红色的山峰”;

查干塔拉:指“白色”,指“平地”,即“白色的平地”;

查干苏麽:指“白色”,指“庙”,即“白庙子”;

孛鲁兀苏:指“灰色”,指“水”,即“灰色的水”。

一词经常跟“绿色”搭配,一起修饰“草原,平地”,即“大片碧绿的草原或平地”。可以推测,那支蒙古军队长期跋涉于云南中部的山区,当他们到达平坦开阔而又四季常青的西双版纳后,对这里大片碧绿的坝区肯定印象深刻,极易触发他们对蒙古大草原的怀想。因此,称其为“一大片绿色的平地”是合乎情理的。但云南地区的地名多数倾向于用双音节汉字,而蒙语词音节过于复杂,因此后面两个词的音节被省略,而保留了开首的。由此可见,用蒙古语解释“车里”名源在音、义方面匹配,也符合当地的地貌特征和当时人们的文化心理。



四 结论


从傣汉译音关系的考察来看,“车里”与tse55di41不符合傣汉塞擦音译音规律,不是“佛塔”的音译。从“百夷译语”系列材料中地理门、地名门所收词条来看,“车里”是西双版纳的他称地名而非傣族的自称,其名源不在傣语。“车里”地名始出于元代,应是元人赋名,且未遵从“名从主人”原则。元朝蒙古军队征讨八百媳妇至此,看到大片碧绿的坝区,因以本族语言(汉义“一大片绿色的地方”)名之,后省称为。在元代的汉语史料中,被音译为“车里”“彻里”“车厘”等不同写法,相关译名尚未定型。明清史料中则固定写为“车里”。而“车里”仅仅用于当地“车里宣慰司”这一官方称名,并未被西双版纳傣族接受,在西双版纳傣语中也无此词,这也使得今人无所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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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1辑

文章作者:章富刚 香琴 王亚伟

文章转化:白琳蔓

本期编辑:白琳蔓

终校:黄卿

审订:伍晨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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