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匡庐之得名与慧远《庐山記》辨

姚公𬸣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江西地名研究

关注我们,获取更多地名资讯

关注

庐山一名匡山,或称匡庐,这一名称最早见于郦道元《水经注》引《豫章旧志》、晋释慧远《庐山记》和周景式《庐山记》三书。

《水经注》卷十(影印《永乐大典》本)上面是这样写的:

“《豫章旧志》曰:庐俗字君孝,本姓匡,父东野王共鄱阳令吴芮佐汉定天下而亡,汉封俗于鄡阳,曰越庐君。俗兄弟七人,皆好道术,遂寓精于宫庭之山,故世谓之庐山。汉武帝南巡,睹山以为神灵,封俗大明公。

远法师(即慧远)《庐山记》曰:殷周之际,匡俗先生受道仙人,共游此山。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矣。

又按周景式曰:“庐山匡俗,字子孝,本东里子,出周武王(按《艺文类聚》引作威王)时,生而神灵,屡逃徴聘,庐于此山,时人敬事之。俗后仙化,室庐尚存,弟子睹室悲哀,事如鸟号。世称庐君,故山取号焉”,《豫章旧志》和周景式的《庐山记》,两书今佚。现存者唯释慧远的《庐山记》。慧远《庐山记》一作《庐山略记》。宋陈舜俞《庐山记》在《总叙山川篇》中,引录最详,可能是全文。晚近有吴宗慈取四库所收《守山阁丛书》残本陈舜俞《庐山记》,和日本大正刊《藏经》所收大谷大学藏本及元禄十年刊本合校,载入其主编的《庐山志副刊》之五,算是现存的比较完备的陈舜俞《庐山记》,可以参证。

又据《太平御览》四十一,引慧远《庐山记》,几五十三字,与《世说新语•规箴篇》注所引基本相同(《世语》注但少三字)。又刘孝标在上述同一注里,既引了慧远的《庐山记》,复引其《游庐山记》,可见是不同的两篇。可惜,这篇慧远的《游庐山•记》,已经无法窥其全豹了。

《水经注》引《豫章旧志》而未书作者姓名,刘昭《续汉志注》和刘孝标《世说语注》引此书也不书作者姓名。考《隋书•经籍志》作《豫章旧志》三卷晋熊默撰,《唐书艺文志》作八卷,徐整撰。据《经典释文•叙录》徐整为三国时豫章人,字文操,吴太常卿。熊默生平无考,《隋志》只写了他是晋会稽太守。如果《水经注》引的是徐整《豫章旧志》,那就比慧远早得多。如果引的是熊默的,则和慧远后先不远。杨守敬、熊会贞合著的《水经注疏》认为《豫章旧志》的作者应该是熊默,说“按徐整有«豫章烈士传》三卷,亦见《隋志》,恐《唐志》因之误系”。

周景式的《庐山记》,隋唐均未著录,除见于《水经注》,《艺文类聚》有所引录外,桑乔《庐山纪事》曾列入引用书目,可证此书明嘉靖中尚存。周景式生平不详,据吴宗慈《庐山续志》引《豫章文献》,得知周为浔阳人,距慧远当不甚远。清康熙时人白潢《毛德琦重修庐山志序》谓:“庐山旧志始自东晋慧远,又景式而下十余家皆失传”。朱锦宣统二年《补刊庐山志序》也说“而慧远初志,周景式续志,俱未有传”。则知周景式《庐山记》至清初己佚,它和慧远《庐山记》的后先次序,则慧远先于景式,至称一为初志,一为续志,但不知所据何书?可能是以《水经注》所引的次第为次第的。

《豫章旧志》、慧远《庐山记》和周景式《庐山记》都提到匡庐的得名,是由一个姓匡的神话传说而来。不过,它们之间,说法并不完全一致。

一、时间有早晚。慧远说,匡俗当殷周之际;周景式说,在周威王时(据《艺文类聚》引);《豫章旧志》作在秦汉之交。又刘昭《续汉志注》引《豫章旧志》“匡俗字君平,夏禹之苗裔”,为《水经注》所未载。

二、名字未固定。匡俗之俗,或作续,或作裕;字君孝,或作子孝或作君平。虽属谐音讹写所致,但也可以看出尚处于口耳相传阶段,尚未写定。

三、庐山得名的由来未划一。一说,俗封越庐君;一说,时人称俗之居为神仙之庐;一说,俗仙去,室庐尚存,后人尊为庐君。总之,或为封号,或为屋舍之名,或系后人追慕之称。

不难看出,造成这一混乱的原因,主要是传说尚处于形成过程中,还没有最后获得一个划一的口径。本文不想探讨这一传说的由来和变异,而只是要指出这一传说的制造和形成的时间决不会太早,大约和上述三书写定的时间相差不远。

又据南齐谢颢《庐山广福观碑》引古《浔阳记》云(载吴宗慈《庐山志•艺文》,建碑年月失考,碑今佚)。

“(匡)先生名续,字子希(按:希或当作孝);周时,师柱下史老聃,得久视之道,结茅于南鄣虎溪之上,修炼七百年。定王常问柱下史伯阳父,方今神仙在世者,伯阳父举五岳诸仙以对,先生其一也。王召之日,先生不见。后二百载,威烈主复遣使成安车迎之,未至。之二日,白日轻举。使者访其隐所,仅有草庐焉。回奏。因命南鄣山为靖庐山。邦人以先生姓呼匡山,又曰匡阜,至今其乡若社因先生而命名。虎溪由是为三十六福地。汉初以鄣山之天柱为南岳,鄣山为之贰。武帝元封五年,南巡狩,登祀天柱,常望秩焉。既而射蛟浔阳江中,顾问此山何神也?有对以先生成道此山者,由是封为南极大明公”。

谢颢引《浔阳记》未注明作者。按晋宋之间,撰《浔阳记》者有张僧鉴、山谦之、玉缜之三家。谢引当出张僧鉴本。张木《新唐书•艺文志》已著录,鉴作监。《说郛》亦也收入。《永乐大典》引《江州志》说:“张僧鉴,南阳人。父须无,徙浔阳,世为州别驾从事。僧鉴善属文。先是须无赏作《九江图》,具载八州曲折,成江者九。僧鉴因之,逐作《浔阳记》”。《浔阳记》讲的匡续的故事比上述三书讲的都要完整得多。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匡续和老聃挂起钩来了,成了老聃的弟子;又和五岳挂起钩来了,成了周代五岳之一的活神仙。而且,到了汉武帝时,还正式被授予大明公的封号。可证,匡俗的传说,到了这里,不能籍作是古代一般方士的傅会,而应该是道教形成以后的产物,是道教傅会于道家之后有意制造出来的。

这就引起了一个问题,匡俗的传说,既是道教的产物,为什么一个佛教徒慧远,要把道教的宣传品引入《庐山记》中而津津乐道呢?

慧远《庐山记》全文,据陈舜俞《庐山记》所引,只有六百九十三字,除了在两处,命寥数语地提到:“昔野夫见人著沙门服,凌虚直上”,“南对高岭,上有奇木,独绝于林表数十丈,其下似一层佛浮图”云云,颇有点像佛徒的口吻外,贯穿全篇的几乎全是神仙家、道教之言。如说:“故时(一本作后)人谓其(匡俗)所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焉”,“上有悬崖,傍有石室,即古仙(一本作德)之所居也”。文中提到的两个有关庐山的传说,都是和道教有关的。其一就是匡俗的故事,还有一个是关于董奉的传说,原文如下:

“汉董奉复馆于岩下,常为人治病,法多奇神,绝于俗医。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数年之中,蔚然成林。计奉在民间二百年,容状常如二十时。俄而升举,逐绝迹于杏林”。

董奉的传说,又见于道教徒葛洪写的《神仙传》,这又是一部道教鼓吹得道成仙的宣传品。

虽然,佛教与道教都是搞宗教迷信的,但是,一个宗教形成后,就具有强烈的排它性。如果信仰某一种宗教的人,为另一种宗教作宣传,就等于叛教,至少是法门不谨,为同教者所不满。而对于一个享有名望为教徒所崇信的人来说,则更加要森严壁垒,何至自诒以戚?所以,不能不令人怀疑慧远《庐山记》的真实性,它的作者难道真的是慧远吗?可是,长期以来,由于郦道元的《水经注》、刘昭的《续汉志注》和刘孝标的《界说新语注》等,这些离慧远不远的书都引用了这篇《庐山记》,因而,人们一直没有去怀疑它,这就需要费一点笔墨来加以考察了。

陈垣《释氏疑年录》、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均定慧远生于东晋成帝咸和九年(公元三三四年),卒于安帝义熙十二年(公元四一六年),终年八十三岁。(两书所据皆出《梁高僧传》、《出三藏记集》,《兴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张野《远德师铭》又谢灵运《远德师诔》作义熙十三年卒)。东晋孝武帝太元三年(公元三七八年),慈远四十五岁时,自襄阳,下荆州,最后定居于庐山东林寺,从此,一直到死,在庐山呆了三十九个年头,成为东晋晚期,中国南方的一位佛教大师。到了唐代,还被佛教徒尊为净土宗的鼻祖。

慧远年轻的时候,虽然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出入儒家道家,但到二十一岁时,拜名僧道安为师,听道安排佛教大乘《般若经》,大为赞赏,便认为“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从此,出家当了和尚,成了般善若学派虔诚的信奉者和宣传者。

佛教般若学派宣扬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现象都是虚幻的不实在的,属于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流派。它传入中国的时候,正值唯心主义玄学在封建统治阶级中普遍流行,有的佛教徒为了引起统治者对佛教的重视,也由于玄学的“本无”思想和般若学有某些相通之处,因而,往往将般若学与玄学相比附。如东晋早期的支遁,就是一个“理趣符老庄,凤神类谈客”的玄谈和尚,而道安、慧远也常常借助于玄学用来解释佛经。《梁高僧传》称:

“(慧远)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味。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道安)特听慧远不废俗书”。

慧远没有摆脱两晋时期佛教徒的习气,为要阐明般若,他主张在哲学上融合内外,称引玄言,借中国古代道家老庄的哲理为“连类”,如说:“内外之道,可合而明”(《沙口不敬王者论》);“苟会之有宗,则百家同致”(《与刘遗民等书》):这个“会之有宗”的宗旨是不能改变的,目的只是为了达到“合内外之道,以弘教之情?”(《三报论》)。在他看来,只有佛教,才是所谓“独绝之教,不变之宗”(《沙门不敬王者论》)。

用玄学解释佛教哲理,在东晋时,对于佛教的流布起过不小的作用,逐渐引起了当时上层人物的重视,适应了他们政治上的需要,终于使佛教成为东晋南朝时期最为盛行的宗教,而玄学反而逐渐地为人们所忽视。这一盈缩消长的过程,既是互相渗透又是互相吞噬的过程。像慧远这样的佛教徒,就是当时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而庐山也从而成了南方佛教的重地。汤用彤说:“慧远卜居庐阜,三十余年,不复出山。殷仲堪国之重臣,桓玄威震人主,谢灵运负才傲物,慧义强正不悼,乃俱各倾倒。……提婆之毗昙,觉贤之禅法,罗什之三论,三者东晋佛学之大业,为之宣扬且广传于南方者,俱山远公之毅力。”又说:“庐山在东晋初叶,即为栖逸之地,玄学家有翟汤,名僧有竺昙无兰。其后远公莅止,北方佛道因之流布江左,释教赖其维系”(《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敎史》)。

既然,慧远在阐扬佛法时,可以融合内外,称引道家,那么,他在宣传佛教时,是不是也可以融合两教,宣传道教呢?

应当指出,佛教开始传入中国的时候,在汉魏之际,那时,中国人士确实一度把佛教和方术之上同样看待,佛和神仙在人们的眼里没有什么区别,佛教的哲学理论还没有大量传入。但自魏晋以后,正如上述,佛教已获得广泛的流传,佛教哲学已为上层人物所接受。而这时,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也正在和佛教作殊死的竞争,佛道二教的壁垒是森严的,它们的区别是明显的,它们之间,不仅不到融合,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虽然,佛道两教都是宣扬唯心主义的宗教,但是,佛教主张灵魂不灭,反对肉体成仙;主张涅槃净土,永绝轮迥,反对长生久视,丹灶延龄。而道教则是主张炼形炼神,以求长生不死,肉体飞升的。据《出三藏记集》与《梁高僧传》,东晋安帝元兴元年(公元四O二年),慧远在庐山曾与刘遗民、周续之、雷次宗等一百二十三人,于佛像前,建斋立誓,发愿来世往生净土——虚无缥渺的西方佛国;但他却反对像道教徒那样地追慕神仙,长生不死。看他写给司徒王谧的信,劝王谧不要“欣羡于遐龄”(《梁高僧传》),就是明证。象慧远这样虔诚的佛教徒,当然不会去为道教作宣传。

魏晋以来,佛教和道教为了夺争宗教上的统治地位,双方都不惜肆意伪造经典,两晋南北朝期间,这种造作伪书,互相攻讦的恶劣行径达到十分猖獗的地步。在慧远前后,道教徒伪造了《化胡经》和《西升经》等,扬言佛自道出,浮屠是老聃教化出来的。佛教徒也伪造了《冢墓因缘四方神咒经》、《申日经》和《清净法行经》等,鼓吹月光童子和三圣化导之说,扬言孔子、颜渊和老啲是佛的三大弟子,由佛派到震旦来进行教化的。它们互相诋毁,闹成一团,甚至酿成夷夏之辩,本末之争,成为当时的大问题,纷呶不已。由于慧远的著作流传下来的不多,我们还没有发现他和道教徒争论的更多材料,从保存下来的有限材料来看,他对当时的一些反佛言论都进行了答辩。如作《明报应论》、《三报论》,为因果报应之说辩护。何无忌著论斥沙门袒服,蔑弃常礼,慧远也致书质难。桓玄反佛,责怪沙门不敬王者,慧远复作《沙门不敬王者论》辩之。结果,桓玄下令抄汰沙门,独于慧远,不敢得罪,令中独许“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可见,他在这场斗争中,是坚守佛教阵地的。此外,还可以举出一个旁证,慧远不但对外道进行过一连串的斗争,就是在佛教徒内部,对待一些分歧和争论,他也是依据自己所信奉的原则有所诘难,不肯缄默的。如般若学派内部也是不统一的,当时分出了许多小学派,有所谓“六家七宗”之分。其中有“心无”一派,由于这一派着重否定精神作用,有转向唯物主义之嫌,被其他般若学派的佛教徒视为“异端邪说”当慧远还停留在荆州的时候,有个和尚道桓,是“心无”派的大师,他在荆州大讲心无义,风靡一时。慧远和另一个和尚昙壹跟道恒展开辩论,据说,把道恒难住了(参看《梁高僧传》)。这个事例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慧远在所谓弘扬佛法上是不含糊的。

由此看来,慧远决不可能去写象《庐山记》那样称引神仙,为道教作宣传的文章。何况,在慧远之先,已有名僧竺昙无兰在庐山住了较长时间,而《庐山记》里竟一字不提,岂有舍己祖而祧人祖之理?因此,我们认为慧远的《庐山记》是后人假托的,或者是经后人窜改建的。进行假托或者窜改的人是与庐山有关的道教徒;假托和窜改的时间,约当在宋、齐之问,距慧远死后不甚久;而所以要假托或窜改的原因,则是道教徒为了要夺取庐山作为道教发祥的“福地”之一的缘故。理由如下。

许多世纪以来,庐山盛行着慧远的一些传说,在这些传说中,有的和道教徒陆修静有关。一个是所谓“虎溪三笑”的故事。陈舜俞《庐山记》说:

 “……下入虎溪。昔远师送客过此,虎辄号呜,故名焉。时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陆修静亦有道之士。远师尝送此二人,与语合道,不觉过之,因相与大笑。今世传三笑图”。

另一个是慧远和十八高贤立白莲社的故事。宋代的和尚志磐著的《佛祖统记》上说,入社者有一百二十三人。但他七拼八凑,强为撮合,也只集录到三十七人,而其中竟也包括有道徒陆修静在内。

所谓“虎溪三笑”和陆修静入莲社的故事,前人多疑其伪。如宋楼钥、明王祎等均依唐吴筠《简寂观碑》所载陆修静的行年考之,知慧远和陆修静两人的年岁相差太大,决无相从之理。明宋濂持调停之说,以谓必有二修静,更是无据而云。汤用彤对这些传说均有辨正,他不仅考出“虎溪三笑”和“莲社”羌无故实,而且连东林寺的《十八高贤传》也是“妄人杂取旧史,采摭无稽传说而成”,毫无史料价值。汤氏的考证基本上是可信的。以文繁不具引。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陆修静和慧远没有发生直接的联系,但是,他和庐山却有密切的关系。

陆修静,生于东晋安帝义熙二年(公元四O六年),卒于刘宋后废帝元徽五年(公元四七七年),终年七十二岁。宋孝武帝大明五年(公元四六一年),才上庐山置馆。(此据梁沈璇《简寂观碑》载雍正《江西通志》)。时距慧远之死,已相隔四十五年。陆修静死后谥为简寂先生,他在庐山置的馆,后来就叫做简寂观。

陆修静是当时道教中的一个大人物。陈国符《道藏源流考》从《道藏》中辑录了陆修静的生平事迹,(参看《三洞四辅经之渊源及传授》和《道学传辑佚》两文,均载《道藏源流考》),虽然,杂有许多荒诞不经之辞,但是,从中可以看出,陆修静为了经营道教,不仅竭力巴结皇帝王公,极尽装神弄鬼之能事;而且,为了抬高道教的地位,还模仿佛教,大肆编造道教经典,成了总括《三洞》诸经,编撰道藏《三洞经书目录》的第一人。这个人在编造道书上,其夸诞荒唐,是丝毫用不着掩饰的。如宋明帝泰始七年(公元四七一年),他因敕上《三洞经书目录》时,竟公然说什么“道家经书,并药方、符图等,总一千二百二十八卷,其一千九十卷已行于世,一百三十八卷,犹在天宫”。达到极为可笑的程度。所以,后来北周时的甄鸾著《笑道论》,就说:“臣笑曰:修静,宋明帝时人,泰始七年因敕而上经目,既云隐在天宫,尔来一百余年,不闻天人下降,不见道人上升,不知此经从何至此”?对他作了公开的嘲弄。陆修静除了编造道书外,还属于巫觋一流。《笑道论》还说:“陆修静犹以黄上泥额,反缚悬头;如此淫祀,众望同笑”,很多人是看不起他的。

陆修静究竟在庐山呆了多久?因其常常出出进进,不易确数。他于宋孝武帝大明五年上山,宋明帝时跑到建康,至后废帝元徽五年死在建康,归葬庐山。自大明五年至元徽五年,在这十七年之中,大约只有一半的时间呆在山上。比起慧远三十九年足不下山,在短得多。陆修静呆在庐山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可是却使庐山一度成为南方道教的中心。可以说,自东晋迄于南朝,一个东林寺,一个简寂观,是两个中心的象征。庐山究竟是佛教的宝刹丛林,还是道教的洞大福地?这对双方的敎徒们来说,自不免有一番争夺。论它们在庐山的资历和影响,道教当然敌不过佛教。这因为在陆修静之前,晋宋之间,先后来庐山经营佛教的有慧远和竺道生(公元三五五——四三四年,从《释氏疑年录》)两位大师。陆修静和后来的道教徒,要想把庐山攫为“福地”,便只有求助于编造。适逢当时,谈神谈鬼的故事盛行民间,甚至写为专书,贤者不免。如晋有干宝的《搜神记》、陶潜的《搜神录》,宋有刘义庆的《宣验记》和《幽明录》,等等,一些道教徒也乘机写出如匡俗和董奉的故事。这些故事,或是出于自己的编造,或是附会于正在形成过程的传说,如葛洪的《神仙传》、熊默的《豫章旧志》和张僧鉴的《浔阳记》等,后先依傍,相互缘饰,以示庐山本属道教的基业,匡庐之得名,与道教有不解之缘,借以排斥佛教的影响。甚至,故作狡狯,塞进托名慧远的《庐山记》中,更借以表示庐山之成为道牧的“洞天福地”,是得到了佛教徒像慧远这样的大师,公开承认的。

假托慧远写的《庐山记》的出笼时间,最早当在东晋之末、慧远死后;至退在宋,齐之间。稍后,北魏郦道元的注《水经》,箫梁的刘昭注《续汉志》以及刘孝标注《世语》,才能见到它而加以引用。

值得注意的是,郦道元在引用后,加上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斯耳传之谈,非实证也。故《豫章记》以庐为姓,因庐以氏。周氏、远师,或托庐墓为辞,假凭虚以托称,二证既违,三情互爽,……庐江之名,山水相依,互举道举殊称,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强引此类,用成章句耳”

郦道元认为庐山系因庐江而得名,这一点可暂置不论。他不但不相信匡俗的神话,而且认为是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对作者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这一点在当时是深具卓识的。

更有值得注意的是,刘孝标在《世说注》中引用慧远《庐山记》之后,紧接着又引用了慧远的《游庐山记》。我们因此怀疑这两篇必有一真一假。《游庐山记》真是慧远写的,而《庐山记》则是根据《游庐山记》加以编造或窜改的。萧梁时,真假两个本子还同时存在,刘孝标分不清,都引入注中。后来,真的反而失传,而假的到一直不受怀疑地保存了下来。幸亏《世说注》留下了这个痕迹,使我们还能作出这一推断。

造成慧远《庐山记》长期以来没有受到怀疑的原因,不外下列三点。

一、 由于郦道元、刘昭、刘孝标这三大注释家都曾加以引用,因而,瞒过了有考据癖的人,纵有怀疑,也未便置喙。

二、 自唐以后,慧远被佛教净土宗尊为鼻祖。净土宗亦称莲宗,是佛教各派中最简易、最廉价的一派。这一派不讲究佛学哲理的研究,主张只要一心念佛,就可以往生净土。最初以北朝东魏期间的昙鸾(公元四七六——五四二年、)为其代表。是这一派把道教求长生不死之术搬进了佛教,居然也主张调心练气,肉身成佛。昙鸾在当时就被人称为“肉身菩萨”。(参看《续高僧传》)。在净土宗看来,成仙成佛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这在一定条件下,净上宗撤除了佛道之问的某些壁垒。这一派最利于向社会的中下层流布,所以,历唐以降,最为普遍。慧远既被尊为鼻祖,对他署名的著作,自然就无所用其怀疑了。这里顺便提一下,慧远被尊为净士宗的鼻祖是够冤枉的。其所以如此,仅仅是由于慧远曾经发愿往生净士,便被后来的净上宗拉扯上了。其实,慧远的发愿,所重视者在于修定坐禅,决不像后来的净上宗那样一味口宣佛号而已。所以,净上宗的鼻祖,不应该是慧远,而应该是昙鸾。可是,净上宗所尊奉的“莲宗九祖”,偏偏没有排上昙鸾。

三、 唐代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统治者对待儒、释、道三家的政策,颇能持平,佛教和道教都在统治者的奖掖下得到发展。许多官僚士大夫往往出入佛道,与和尚羽客为友,参禅悟道,烧丹礼佛,成了他们的“雅兴”。他们不仅不去怀疑慧远《庐山记》的真伪,而且,约自中唐以后,一些好事之徒,还给庐山的掌故加上了如莲社、十八高贤传、虎溪三笑等故事。特别像虎溪三笑的故事,把陶潜、慧远、陆修静三个人扯在一起,作为偶、释、道三家的代表人物,用来说明三者的殊涂而同归,可以携起手来,为封建统治服务。这个伪造的故事,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的政策上的需要,也反映了官僚士大夫的一般心理。而且,还给庐山的历史带来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增添了一些光怪陆离的色彩。


写到这里,问题回到了本文开始的地方,究竟匡庐之得名,是由匡俗的传说而来,还是别有所据?

按《禹贡》:“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汉书•地理志》,“豫章历陵县南有博阳山,古文以为敷浅原”。历陵乃今江西德安县。长期以来,许多学人认为德安的博阳山,“甚小而卑”,不足以当《禹贡》上说的敷浅原,只有庐山才配得上,但也有人坚持《汉志》上说的没有错。古今聚讼,迄无定说,这里用不着一一具引。

我们认为敷浅原包括的范围应该广一点,并非专指一座山,庐山自应包括在内,是无疑义。博阳即敷阳,亦即敷浅原之阳,德安在庐山的南面,所以,博阳山在德安是名实相符的。《汉志》引的《古文》,只错在把博阳山当成了敷浅原。而匡庐之得名,盖实由敷浅原之声转义通而来。

关于庐山的异名,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同治九江府志》引《九微志》说:

“方辅先生,周武王时人,与李聃骑白驴入山炼丹,得道仙去,惟庐存,故名庐山”。

东晋雷次宗《豫章古今记》也说:

“辅山即庐山也,辅山或即因方辅隐此而名”。

这里又多出了个道教编造的神仙故事,不是匡俗,而是方辅,不叫匡庐,而叫辅山。此外,还有把庐山叫做靖庐的,见南齐谢颢作的庐山《广福观碑》。

其实,剥去宗教迷信的外衣,则所谓“敷”、“辅”、“靖”、“匡”,都不过”是由“敷”字辗转而得。“敷”、“辅”同音,“靖”、“匡”声转,而“辅”、“匡义通。《礼记、文王世子》:“慎其身以辅翼之”,《史记•鲁世家》:“旦常辅翼武王”。“辅翼”一词,自两晋南北朝以后,也有写成“匡翼”的。如《三国志•魏志•常林传》:“何暇匡翼朝廷”,《晋书•谢安传》:“安与坦之尽忠匡翼”。“匡翼”就是“辅翼”。可知,庐山的种种异名,皆派生于敷浅原一名。盖因世人口耳相传,往往随音义而定字,致使名字歧出,而各种神话传说也得以乘间傅会,其时间多发生在东晋南朝之间,正是道教和佛教争夺相当激烈的时候。由此又可知,匡庐与匡俗的关系,决不是先有匡俗而后有匡庐,恰恰相反,必先有匡庐,而后才有匡俗。剥掉道教徒涂抹的一层油彩,方能露出匡庐的真面目。


今年暑期,偶读慧远《庐山记》,疑其不类般若大师的口吻,寻检毛德琦、吴宗慈诸家的《庐山志》,莫不奉《庐山记》为庐山志书之首创,益滋疑窦。自己愧于对佛、道两门,纯属门外汉,不敢妄议。及待读了汤用彤、陈国符二氏之专著,略得此中梗概,这才动了念头,草成这篇短文。自谂匡庐一名,慧远一文,虽属小事,却和中国哲学史、宗教史上的一些大问题颇有关涉;或者还有助于今后谈庐山者,划清历史和传说的界限,不再讹传讹。因此,不揣冒味,贡此一愚,希望得到方家们的教正。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初稿



来源:江西省历史学会、庐山地方史研究会

《庐山史论文集》

 作者:姚公𬸣

           选稿:江西地名研究小组

 编辑:佘本金

图片:网络

校对:华丽

责任编辑:林丽婕


往期回顾

黎川试院
清代集镇名实初探
婺源方言地名特征
岭南地名文化的区域特色
从地名看开疆文化在海南岛的传播扩散




微信扫码加入

 中国地名研究交流群 


QQ扫码加入

 江西地名研究交流群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