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青石岭地望新考
摘 要:“青石岭”地名最早出现于唐蕃战争中,是唐代泾州防御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宋代以来,人们对其具体地望始终不甚清楚,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本文通过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的相结合考证出了唐代青石岭在今天的具体位置,并且辨明宋代文献中的青石岭与唐代的之间的关系,纠正了前人对青石岭地理位置认知上的模糊和谬误。
关键词:青石岭;东石岭;青石嘴;甘肃平凉;宁夏彭阳;地望
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趁唐朝西北边境军事 防御力量空虚之机,不断侵占蚕食唐朝领土。唐肃宗乾(758-760)以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者数十州。”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吐蕃军队翻越陇山长驱直入并一度占领唐朝京师长安。在唐军的反击下,吐蕃节节北退,返回到陇山以西,“复居原、会、成、渭之地。”此后,双方在陇山以东广大区域展开了长期拉锯战。为阻挡吐蕃入侵,唐朝在长安以北诸多地区修筑了大量的镇、城、堡,形成 军事防御体系。其中,在抵御吐蕃的最前线即陇山以东的泾州(今泾川县)防御体系当中,出现了一座军事要地——青石岭。《册府元龟》载:“临泾城直泾州西北九十里,实险要之镇。从前因循不修,常为犬戎所堡,其界有青石岭,岭多美土,军人耕获,屡为蕃寇掠夺……”从中可知,青石岭是利用山岭地形而形成的天然屏障,是吐蕃入寇泾州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非常重要。驻军于此,可边耕边守。青石岭后来亦出现在宋夏战争当中成为宋夏争夺的战略要地。
目前学界对青石岭地望的认识可归纳为以下三种观点:
其一,青石岭在泾川县西北。首为元代胡三省在为《资治通鉴》做注时提到:“青石岭在泾州保定县西。宋白曰:‘临泾城,直泾州西北九十里,其界有青石岭’”及至清代,顾祖舆亦持此说,称青石岭在泾州西北七十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青石岭”条下谓在甘肃泾川县西北,亦曰青石岸,又曰青石原。《中外地名大辞典》“青石岭”条下第5条解释称在甘肃省泾川县西北。此说从宋代延续至今,较为笼统,只是大概的地域方向。
其二,青石岭即今宁夏固原南(彭阳县)青石嘴。许成《瓦亭故关考略》与马平恩《固原史话》主张此说。但二文并没有做任何的注解和考证。
其三,吕立君、宋钟鹏《青石岭考证》一文根据甘肃泾川县王村乡完颜庄、城关镇阳坡村与以北合道乡之间位于金代以前泾州通往原州的大道上,并且以王村乡完颜村在70年代平田整地时发现过人骨、马骨以及刀、矛等遗物判断此处发生过战争等理由,认为青石岭就在这一区域。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唐宋青石岭的具体位置再进行考证,以期找到它的准确位置。
一、唐代的青石岭
唐德宗贞元三年(787)八月,唐朝拒绝了护送唐朝使者的吐蕃骑兵的入境请求,此举遂引发吐 蕃方面的不满。于是,“吐蕃率羌、浑之众犯塞。分屯于潘口及青石岭。”这是青石岭在正史中的最早记载。
《新唐书•吐蕃传》对青石岭的记载略有不同: “结赞以羌、浑众屯潘口,傍青石岭,三分其兵趋陇、汧阳间,连营数十里。”相较《旧唐书》,《新唐书》记作“傍青石岭”。而对其所表达的涵义也会出现不同理解,一指潘口靠近青石岭, 二指吐蕃在青石岭附近兵分三路。而据《旧唐书》所言“吐蕃之众自潘口东分为三道”可知其所指应为后者。换言之,青石岭距潘口不远。“潘口”地名一直保留至今,即今平凉市崆峒区花锁乡潘口村,位于潘杨涧河(以下简称“潘河”)下游与泾河交汇处。
贞元八年(792)六月,“吐蕃数千骑由青石岭寇泾州。”从以上文献可勾勒出吐蕃进军的两条路线,一是通过青石岭进犯泾州,二是途经潘口入侵泾州西南的陇州等地。吐蕃等众从故原州(今固原市)出发,一般会选择经弹筝峡先到潘原堡(故潘原县,今平凉崆峒区四十里铺庙底下村),再往东至潘口的这条路线。但从当时决胜军使唐良臣以众六百人戍潘原堡、护送唐朝使者的吐蕃骑兵在潘原入境被拒绝等情形判断,唐朝在这一线设防。故吐蕃军队并没有走这条线路,而是从故原州出发进入今彭阳县境内,循大、小路河及潘河上游谷地一路南下,这也是吐蕃军队选择在潘口屯扎的原因所在。
此外,文献还多次记载吐蕃在不同时段经青石岭入侵泾州。《资治通鉴》载唐代宗大历六年(771)九月,“吐蕃下青石岭,军于那城,郭子仪使人谕之,明日,引退。”那城即朝那城。又《新唐书•刘昌传》: “贞元七年(791),城平凉,开地二百里,扼弹筝峡。又西筑保定,扞青石岭,凡七城二堡,旬日就。”
由以上文献可梳理出吐蕃进军泾州的路线,从西至东分别是保定城、青石岭、朝那城、泾州。若能分别确定保定城和朝那古城的地理位置,那么,寻找青石岭地望的范围将会大大缩小。
为便于后文论述,本文首先从朝那城入手。唐代的朝那古城所指为东汉羌乱以后至北魏时期的朝那县城。由于羌族起事,东汉政府被迫将陇山以东的安定郡南迁,后虽迁回,但并未复归原地。朝那县作为安定郡属县之一也是如此。《魏书•地形志》云朝那县为泾州安定郡所辖,“有当原城、胡城。”当原城一直延续至今,明代《平凉府志》记载泾州山川形势谓:“兼山之西二十里曰皇甫头,又十里曰阁道,又十里曰当原城。”当原古城就在泾川县西北的党原乡境内,“党”为“当”的同音异写。朝那县古城应距当原古城不远。在北距当原古城 10 公里的镇原县中原乡武亭村刘城自然村公路北侧有一处古城址,早在明代就有记载。张多勇考证是北魏的朝那县城。从两地位置判断,朝那古城在此应该是准确的。北魏朝那县在泾川西北、镇原西南这一区域。
青石岭以西的保定城定位颇有难度。由于唐蕃双方在陇东地区军事力量此消彼长、互有胜负。因此,唐朝在这一地区的行政军事建制也是时设时废,来回迁移不定,导致不同文献对其记载出入较大。其中,与保定城有关的临泾与潘原二县就 属上述情况。
《读史方舆纪要》所引《唐会要》对唐代潘原县的建置情况有详细记载,曰:“大历(766-779)后以潘原省入良原县,改故县为彰信堡。贞元四年(788),陇右节度李元谅复筑潘原城。十一年(795),节度刘昌奏请于临泾界保定城置阴盘县,敕改为潘原。复置于彰信堡,寻又省入良原县。元和(806 - 820)中,节度朱忠亮复筑潘原城。王潜又筑归化、潘原二垒。”年在平凉市崆峒区四十里铺镇庙底下村出土的《唐潘原镇将刘自政墓志铭》表明,唐代最初的潘原县城就在泾水北岸的庙底下村,也是北魏至唐的阴盘县,唐天宝年间改名为潘原县,故城遗址尚存。潘原县的建制颇为复杂,《新唐书》载其于贞元十一年复置,而《旧唐书》则明确说置于彰信堡。与顾氏所引《唐会要》的记载在地点上相抵牾。
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会要》二本子却称贞元十一年于临泾县保定城置临泾县。同年以彰信堡置阴盘县,后改潘原(以上二版本均以彰信堡置后接宁州,断句有误。) 。通过比较发现《唐会要》出现了异文,这应该是它们所据底本各自不同造成的。
总而言之,不同文献对二县建置情况记载并不一致。至于孰是孰非,还需进一步梳理文献。唐代最初的临泾县因袭隋代,县治位于今镇原县城西二里。《太平寰宇记》载“原州平凉郡,今理临泾县。临泾县,隋大业元年,于今县理置湫谷县,十二年复为临泾县。唐贞元十一年泾原帅刘昌奏自临泾县定城堡移于今所。元和三年(808),改为行原州,今复旧名。”定城堡即前面的保定城。《太平寰宇记》提供了临泾县城从保定城迁往最初的临泾县城这一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这样一来,前面的诸多矛盾和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二县建置沿革应如是:贞元十一年,泾原节度使刘昌奏请朝廷于保定城置临泾县,不久将临泾县城从保定城迁往故临泾县城,同时又将贞元四年李元谅在彰信堡所筑的潘原县城迁往了保定城,但潘原县城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又迁回了彰信堡,故而就有《旧唐书》所记潘原县界有潘原废县这么一说。也是为何《旧唐书》与《新唐书》及今本《唐会要》记载在同一年既于保定城置临泾县,又在彰信堡复置潘原县,从而忽略了这段迁移过程。
从文献记载保定城既在临泾县界又在潘原县界来看,其位于临泾与潘原二县交界处。那么,二县的交界线到底在哪里呢?二县相靠近的地方有两条河流,其一,潘河,古称潘谷水。《太平寰宇记》“潘原县”条云从平凉县来,可知当时潘原县以北与平凉县接壤。又“保定县”条下云阁川水从潘原县来,表明潘原县又东与保定县(今泾川县)接壤。那么,保定县以北为临泾县,潘原的东北部与临泾的西南部是其分界线。其二,阳晋水即今洪河,在潘河以北,自东北向西南 流经临泾,注入保定县界。
古代政区尤其是小区域的界限划分主要遵从“山川形便”原则,以高山河流为分界线。换言之,两条河流的其中一条应是二县的界线。若以洪河为界,则囊括了镇原南部和和泾川大部分,显然与史实不符。因此,潘河就是二县的界线。还有一条重要的证据就是从潘河中下游翻越山岭以东便是镇原新城镇,在唐宋间属临泾县管辖,更能说明问题。这条分界线一直沿用至今,是崆峒区与泾川县和镇原县的县界,同时也是平凉市与庆阳市的界线。
由上可知,保定城在潘河谷地或附近。从文献记载看,在潘杨涧河及其附近唐宋的城堡为数不少,仅筑保定城时就有七城二堡,而且旬日完成说明这些城堡的规模应该不大。但目前只在河谷发现了一座古城,位于崆峒区草峰镇的潘城村(原杨庄乡王家沟村)台地上,平凉地方史学者认为它是宋代的耀武镇,可备一说。《太平寰宇记》载渭州四至:“西北至耀武镇四十里。”北宋渭州治所在平凉县即今平凉市。潘城村确在其以北。而渭州东至潘原县三十六里,也就是平凉市到四十里铺镇庙底下村的距离。比较平凉市分别到潘城村和庙底下村的路程,两地距离确实相当。那么,耀武镇应该就在此地或者附近。
耀武镇设于唐末。唐代《耀武镇将元实墓志》载: “令公以创立耀武镇……大顺二年(889)四月,遂除耀武镇遏都知兵马使…… 春秋卌有七,景福壬子岁五月廿七日寝疾”从碑文推测,耀武镇应设于唐昭宗大顺元年(890)。“令公以创立耀武镇”表明这是座新筑的城,并不是在原有城址上修葺,可排除是更早的保定城的可能性。
文献对耀武镇的主要功能也记载的非常清楚: “耀武镇至潘原,近亦为贼骑所掠,全无备御之具,并须增葺之。”就是为防止敌军循潘谷南下入侵潘原县,并不是捍卫青石岭。
及至宋代,耀武镇则降级为平凉县下辖的乡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唐代晚期耀武镇设立在平凉县的地界上。总而言之,潘城村及其附近区域在唐宋不属于潘原县,保定城定在其以南。
在潘城村与潘口之间只有省道318线是唯一通往镇原新城镇的道路,也是条古道。《武经总要》云:“新城镇,控大卢川路,东至州六十里,西铁原寨二十五里,南渭州潘原县二十五里,北开远寨三十里。”新城镇在宋代初年已经存在,城址位于镇原县新城镇新城行政村下豪自然村、乡政府东100米处的原面中心,其主要作用是控制经大卢川进入临泾县的路线。大卢川即今大路河,与潘河平行流向东南方。从大路河进入新城镇,中间须穿越草峰镇境内的潘河再向东翻山越岭抵达新城镇(省道318线)。这段山岭同时满足了青石岭位于潘原县与临泾县的交界地带、在重要的交通线上、在保定县西北、距潘口不远的四个条件。再从新城向东南方出发,途径平泉、中原(朝那故城)、党原(当原古城)最终到达泾川。这条路线恰好就是当年吐蕃进犯唐代泾州的路线。因此,省道318线经过草峰镇至新城镇的这段山岭就是唐代的青石岭。
庆阳地方史学者林海告诉笔者,他曾多次考察过这段路线。在今天的公路沿线古道随处可见,一部分古道因建房修路而被挖断破坏。在这条古道附近,汉唐时期的遗迹非常丰富,其中,在山岭处主要分布的是汉代的遗迹,而两边的山麓地带则主要是唐宋时期的遗迹。可见这条道路的利用历史非常悠久,既印证了文献记载,同时也为笔者的观点提供了有力证据。
二、宋代的青石岭
青石岭后来又再次出现在北宋与西夏战争中。《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载北宋镇戎军知军李继和向真宗上言:西夏寇犯陇山以东有数条路可走,其中“自青石岭东南去,则有小卢、大卢、潘谷入潘原县。若至潘原,西则入渭州,东则入泾州;若自青石岭东公主泉南去,则由东山寨故彭阳城西,并入原州。”
首先要说明的是《长编》里面两次出现的青石岭同指一地即彭阳青石嘴,位于彭阳西北方,是彭阳与固原的交界线。从固原南下东折穿过青石嘴就是彭阳的古城镇,再向东一直沿着茹河古道,至于宋代的原州即今镇原县。1982 年在彭阳县古城镇出土的北宋天圣年间(1023 - 1032)《东山寨修城记》表明东山寨就在此地,也即汉代的朝那县。显而易见,青石嘴即青石岭。而大、小路河及潘河的西北方也同样指向的是古城镇。
如若《长编》记载不误,那么,到了宋代在潘谷的西北方又出现了一处青石岭,可视为两种情形。其一,唐宋时期在潘谷两侧同时存在两处青石岭。其二,青石岭地名在唐宋之间发生了迁移,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
《长编》第二处“青石岭”的校勘记却云:“青石岭,上引《宋史•李继和传》及《奏议》卷三二三俱作‘东石岭’。”翻检《宋史》及《历代名臣奏议》,则前均作“清石岭”,而后俱作“东石岭”。也就是说,二书均认为前后两处地名相异,不是同一地方,则与史实不符。同时,“青”在二书里又记作“清”。这几部文献里面出现的单字异文应该是在传抄过程中产生的谬误。到底孰是孰非,换言之,青石嘴在唐宋时期是否叫青石岭,还值得进一步推敲。
从古代军事史和交通史的角度看,彭阳青石嘴的战略地位远高于泾州西北界的青石岭。青石嘴控制着从固原沿茹河古道分别下关中以及东南方泾州的道路。西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匈奴正是从青石嘴进入朝那的。另外还有弹筝峡北口的瓦亭。如果这两个要塞被控制,北方南下关中的道路几乎被切断,只能沿陇山以西的葫芦河南下到古秦州再逾陇山进入关中。
在整个陇山防御体系中,青石岭的重要性虽不及青石嘴,但其在唐宋泾州防御体系中则至关重要,是防御中的重中之重。因此,唐宋两代政府在西北的军事防御建设中,对这两个地方应当是格外重视,从它们多次在文献中被提及可以看到这一点。
就地理位置而言,它们分别位于彭阳的西北与东南方向且相距不远,若皆称“青石岭”定会引起官方文书来往中的不便和混乱,甚至还会贻误战机。因此,政府绝不会将这两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使用同一个地名。青石嘴在唐宋之前的称谓不甚清楚,而青石岭在汉晋时期又称“青石岸”“青石原”,历代名称大同小异。因此,彭阳青石嘴在唐宋时期的准确称谓就是东石岭。
三、结语
唐代青石岭是陇东古道上的一座天然防御屏障,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本文通过分析历史文献、佐以考古资料、充分结合陇东地区的地形地貌,确定唐代青石岭就是今天平凉崆峒区草峰镇至庆阳镇原县新城镇之间的山岭,省道318线从此穿越而过。在宋代文献中也出现了青石岭,但所指位置是今宁夏固原彭阳县青石嘴,已非唐代青石岭。但事实却是彭阳县青石嘴在宋代的真实名称叫东石岭。之所以会出现青石岭的记载,一则由于东石岭与青石岭在叫法上非常相近,二则两地相距不远,最重要的原因是后人对青石岭具体位置已搞不清楚以致在记载历史、校勘文献时发生舛误。
来源:《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
作者:陈淑娟 王怀宥
选稿:常宏宇
编辑:袁云
校对:吴泓伶
责任编辑:林丽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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