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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地名文化原本考

周丙华、王牧天等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摘要:姑苏一名源自上古,由台、山之名而来,进而冠诸吴中,其间蕴含着精彩而又深刻的文化信息。上古鲲化为鹏的传奇,反映了时节推予而物化更生的天文历法观念。姑苏有鱼城之称,苏又有更生之意,与稣字的古文字会意,一并反映了此名即是物化观念的体现。

      关键词:姑苏;鲲鹏;姑射;天文历法

姑苏在先秦以台观之名为显,为夫差时所筑。《国语·吴语》载申胥谏吴王夫差:“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韦昭注:“姑苏,台名,在吴西,近湖。”韦昭是三国时期吴国史官,博览群籍,其注姑苏为台,临近湖水,与经史颇合。自《吴地记》以来,人们认为姑苏本为山名,台筑其上,因以为名。《吴地记》旧本题唐人陆广微所撰,后来散佚,宋人又有补录。近人徐元诰《国语集解》:“姑苏,山名,在今江苏吴县西南三十里,亦称胥台山,吴王筑台其上,因以为名。”徐先生以姑苏为山名,或据《吴地记》,然而《吴地记》是否为陆氏所撰,学人有所质疑,况且又兼涉散佚而补缀,退而论之,无论何人所述,此说不见经史,真实情况是需要讨论的。姑苏,或台以山名,或山以台名,事存两疑。姑苏一名,由一山(台)之名而冠诸城名,又冠诸郡名,在吴地地名中拔得头筹,按其气势,非有深厚的文化渊源而不能至此。关于姑苏的释名,古代典籍并无记载,这便为后人提供了猜度的空间。清乾道年间张紫琳著《红兰逸乘》云:“盖胥者,舜臣名,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吴者也。太湖中有胥王庙,故名其地曰故胥,后世转音为姑苏。”查典籍,并不见虞舜时佐禹之治水功臣而名“胥”者,且胥王庙供奉申胥(即伍子胥),与所谓舜臣禹佐治水之事毫不相干。张氏撰述此说云“盖”,猜测之语气鲜明;其书曰“逸乘”,逸闻之说可以仿诸小说家流。于今,坊间多称此说,且添枝加叶与“勤其官而水死”(《国语·鲁语》)的“冥”相提并论。冥为契(殷商之祖,尧时司徒)六世孙,显然不是禹时之人,如何与佐禹治水的胥(假设有此人)并称为大禹在太湖流域治水时的得力助手?以“冥”之实,掩“胥”之虚,以成“真假难辨”,虚实相应之势。这种手法,古今不乏其例。但凡民间传说、小说逸史,往往穿凿时刻,“颠倒衣裳”,兼或子虚摇唇,乌有添醋,于是乎野趣横生。坊间传说不乏野趣,但文化的真实则需要学术的求证。


姑苏一词,古意盎然,雅然有致,为地名之冠选,为风流之钟聚,若以乡曲之调释其原本,今人不赞,古人不许。我们须诉诸古籍与古风。姑苏又称鱼城,这是古风。宋人范成大《吴郡志· 古迹》引《吴地记》:“鱼城,在越来溪西,吴王游姑苏,筑此城以养鱼。”专门筑城而养鱼,听来符合帝王的奢侈之举,却不近当地情理。古代城池,往往以水护城,不见有以城绕河(池)者。鱼城为古迹,隐有古风而难以稽考,后世的人们又非常愿意将“故事”圆满起来,于是,其称名的由来就戴在吴王身上了。再者,鱼城所在地望偏于一隅,在越来溪之西。越来溪为吴越之间。以此而论,将“鱼城”称姑苏(苏州一城之名,吴郡一郡之称)则是榫卯不合了。其实,原先(以当时往古代推)的大地望会保留地名(文化)冠诸小地名,比如青州、扬州为古九州之名,后来演变为一城之名。我们的初步推论,鱼城本是姑苏城的古风之称,而姑苏本为一山(一台)之称,后来则选为城名。当然,这只是就情势推论,下文我们还要证明:姑苏即是鱼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渐江水》引南朝宋刘敬叔《异苑》云:“晋武时,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打之无声,以问张华。华曰:‘可取蜀中桐材,刻作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言,声闻数十里。刘道民(宋武帝)诗曰:‘事有远而合,蜀桐鸣吴石。”唐代骆宾王《萤火赋·序》云:“以质殊而声合者,鱼形出而吴石鸣。”就是对这一传奇的咏叹。一神奇之事,其中情理是可以解索的。张华是西晋时期的博物君子,所撰《博物志》多搜罗奇异神怪,因取材古籍,虽有怪诞不经,也多有古风保存。在唐人《刘宾客佳话录》里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有一洛阳僧人,房中之磬常常自鸣,以其为怪,惧而成疾。他的好友曹绍夔,谙熟音律,有一天来慰问他,僧人就告诉了这个怪异。曹绍夔终以“罄与钟律合,击彼此应”解之。当然,也享受了一餐盛馔。《酉阳杂俎》载,相传蜀地将军皇甫直在池边弹琵琶,发觉蕤宾音有异于常,从而断定池中有物,而且此物之频率合于蕤宾。遂令人车干池中的水,果然发现了埋于淤泥中的“蕤宾铁”。古代懂音律的人,其实都已经知道“共振”的物理。蜀中白桐(泡桐)宜作琴瑟,与石鼓相扣,也当是频率相谐之理。“吴石”与“木鱼”,是张华给人出了一个隐语。隐语即谜语,就字谜来说,就是“拆白道字”。张华是西晋时期的博物君子,所设隐语裹挟古风。吴石,暗射石城。《吴郡志》载:“砚石山有石城,去姑苏山十里。”木鱼,隐射姑苏。蘇(苏),往往与“稣”通。稣字小篆从禾从鱼(或鱼声),而古文字常写作从木从鱼。姑苏何以称“鱼城”?苏(蘇、稣)字后世多从鱼从禾,于是,大家都会想到苏州为鱼米之乡。吴中固然为水国,而沿海之域如齐鲁,湖泽之区如楚蜀,有鱼利米乡的不在少数。《尚书·禹贡》言地方贡赋,齐国属青州,厥贡以盐为特色;吴地属扬州,却不以海物鱼米为特贡。如此说来,姑苏何以称“鱼城”,仅以产鱼释之,漏洞太大。“鱼城”为古风,就必须以远古文化索隐。《庄子·逍遥游》里记载了一个“鱼化而为鸟”的神奇故事:
  •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北海之鲲(鱼)化而为鹏(鸟),在六月海运的时节远徙南海,为姑苏的“鱼”也便是姑苏的苏(稣)找到了本原。也就是说,姑苏之所以称鱼城,是因为落脚至姑苏的鹏是北海之鲲变化而来的。天地运化之际,鱼(鲲)物化而为鸟(鹏),鸟(鹏)为鱼(鲲)之复生则为苏(稣)。此说若成立,那我们得找到鹏鸟栖息姑苏的证据。《淮南子·览冥训》以譬喻演说天地造化云:“车莫动而自举,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动,星耀而玄运,雷奔而鬼腾,进退屈伸,不见朕垠。故不招指,不咄叱,过归雁于碣石,轶鶤鸡于姑馀;骋若飞,骛若绝,纵矢蹑风,追猋归忽。”东汉高诱注:“姑馀,山名,在吴。”姑馀,就是姑苏。《越绝书》作姑胥。稣(蘇)、馀、胥,上古音皆为鱼部。胥、稣,心纽;馀,喻纽(四等)。喻四等(或作馀),上古音属定纽。馀纽与心纽,也是可以谐声的。同为余声符的馀为馀纽(匣四等),荼为定纽,徐为邪纽,可见馀纽与邪纽谐声,邪纽与心纽同为齿音(同一谐声畛域),于是可知馀纽(匣四等)与心纽可以谐声。然则,馀字与稣(蘇)字上古音可以谐声,符合通假的条件。馀、胥,皆为稣(蘇)的假借字,而稣(稣)字才是本字。栖息过姑苏的鶤鸡,就是由鲲而化的鹏。《尔雅·释畜》:“鸡三尺为鶤。”鶤或作鹍。《九辩》:“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洪兴祖补注:“鹍鸡似鹤,黄白色。”《尔雅》释鶤,兼六畜(马、牛、羊、彘、狗、鸡)之绝大者言,则是以鶤形容其大,而鶤未必即六畜属。《淮南子》高诱注以为凤凰之别名,不知何据,但很符合情实。凤之别名(或凤属之鸟)有鸑鷟,鹓雏、鶠、鸾等,各有文化来源,则鶤(鲲)为凤属(或别名)也是可能的。《说文》:“鶤,鶤鸡也。从鸟军声。读若运。”鶤,军声,读若运,其声韵似乎隐含着其身份:海运而来。鶤又作鹍,为鱼作鲲,为鸟作鹍,此又似乎与其由鱼化鸟的造化应景。如此说来,是太巧了!再者,《说文》释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麐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崘,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从鸟凡声,古文凤,象形。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亦古文凤。”风的古文作鹏。原来,鹏也是凤。如此说来,由鱼化来的鸟,也就是由鲲化来的鹏,确实乘海运栖息于姑苏台了。《吴都赋》:“鸟则鹍鸡鸀鳿。”看来,鲲鸡(鲲鹏)光临姑苏的古风,也在左太冲的视野之内了。推论至此,张华“蜀桐刻鱼”的情节,我们可以解读出更深的意味了。民俗中流行凤凰非梧桐不栖的说法,典出《庄子·秋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鹓鶵就是凤属。《山海经·南山经》:“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雛(雛与鶵,通假)。”郭璞注:“亦凤属。”《说文》无鵷字,有鶠字,释曰:“凤也(据段注),其雌皇。从鸟匽声。一曰凤皇也。”鵷、鶠,上古音影纽元部,音韵相同。鹓鶵迁徙于南海、北海两间,与鲲鹏之化而徙于北冥、南冥,其实是一也,只是方向相反,往返而已。也正是为了区别往返,于是名称也随即有所变化。凤(鹏)栖梧桐,凤的前身为鱼,张华正是基于此念才引出了以桐木刻鱼形的隐语。


“姑苏”是一块凝聚着古风的化石,故事很传奇,其间蕴含的思想则很深邃。仍然从《逍遥游》的那段“鲲化而鹏”的“齐谐”说起。我们应该意识到,这是庄子的“巵言”(成玄英《疏》谓巵言为无心之言),就是对天道运行的一种“无心”表述。鲲(鱼)化为鹏(鸟)反映的是古人的“物化”观念,概而言之,是说万物混融一体,而随时节之推予互相转化。“物其有矣,唯其时矣”,“方以类聚”云云,都体现了物化的观念。在此思路中,物无“生”无“死”(世俗的“生死”),而是转化了彼此。《庄子·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老子》:“出生时入死。”(笔者以“方生方死”的物化思路理解“出生入死)因此,在一种圆融的“天道”观念中,“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典籍保存下来“稣”字的古义,与我们的推论可以相互印证。《小尔雅·广名》:“死而复生谓之苏。”《广韵》释稣:“息也,舒悦也,死而更生也。”《玉篇》:“稣,息也,死而更生也。”三者或有所承袭,也可见“死而更(复)生”之义的生命力。大概在宋代时(或晋代),为“稣”字此义造了一个俗体字:甦。宋代《集韵》也收有此字,谓“稣”之俗字。这反映了民间对“稣”的理解,以民间习以为常的拆合字谜手法造出此字。“稣”(蘇)为死而更生之意,又可检诸典籍。古人认为月亮有死有生,《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说文》释朔:“月一日始蘇也。”是说朔日这一天月亮又复生了。古人当然知道月亮并没有真正的死去(“日居月诸”“日行月动”,表示天地阴阳运化不息的观念),只是以此表述月亮的盈亏轮转。这与鲲鹏运化的思路是一致的。《礼记·乐记》:“天地讠斤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翼奋,角觡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则乐之道归焉耳。”郑玄注:“更息曰苏。”《广韵》所谓“息”,“更息”之省。“息”有生之意,“消息盈虚”(《庄子·秋水》),《山海经》的“息壤”,都用此义。“蛰虫昭苏”,说的是物候变化。鲲鹏乘“六月息”而徙于南冥,此“息”指的是“风”(“气”)。时节的变化不就意味气候的变化吗?“更息”之说,简直就是对鲲化而为鹏的物候意义上的解释。《淮南子·天文训》载,古人认为天分阴阳二气:“毛羽者,飞行之类也,故属于阳;介麟者,蛰伏之类也,故属于阴”“火上荨,水下流,故鸟飞而高,鱼动而下”。鲲(鱼)化而为鹏(鹏),演说的是天地阴阳之气的消息,物类相动的分聚。《淮南子·原道训》:“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莫测之谓神。”古人感悟到了万物化成,都是阴阳相薄而生,以“齐谐”之语描摹神奇之理。类如鲲鹏的物化“齐谐”,多见记载月令时宪的典籍。如《大戴礼记·夏小正》有正月“鹰则为鸠”,三月“田鼠化为鴽”,五月“鸠为鹰”,九月“雀入于海为蛤”,十月“玄雉入于淮为蜃”等说法。《礼记·月令》所记与《夏小正》大致相同,只是有的时节不同,大家熟悉的季夏(六月)“腐草为萤”,诸如此类,其实反映的是古人对天文的观察。“物化”的哲思来源于时节物候的变化,是对天地运行秩序的思考。至此,我们再看稣字的古文字,就可以剥茧抽丝找到理路了。稣字金文从木从鱼,鱼亦声。稣字的字本义(词本义)为更息(死而更生),稣字的字形如何以“鱼”“木”会意呢?上文引述的文化信息可以用来解释。稣,从鱼从木,即“鱼”栖息于“木”之意。《说文》释西字:“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据西字甲骨文字形,“鸟在巢上”当为西字的字形之意(甲骨文字形所具有的文化意义),也是其字本义,即鸟栖之意。方向之西,乃其引申之意。后来,“鸟栖”的意义写作“棲”,简化为栖。西、棲是古今字。西字本为鸟栖,由鸟多栖于木,而西字又引申为东西之西,便为“鸟栖”之义造了新字形:从木妻声。从此造字思路看从“鱼”从木,也就可能有栖息之意。鱼当然不能栖于木,可这“鱼”是在提醒——此乃鹏的“前身”(鲲),而已经非鱼了。正是以“前身”的意义栖于木,若不知其文化渊源便觉别扭,但这“别扭”正好形成了一个“思路”:更生了。只有“更生”的鱼(鸟)栖于木,才会合乎情理。后世鲲鹏联言而成为单指鹏的偏义词,正是说明了鲲鹏为一事,言鹏而难忘其前世。复述一遍:稣字从鱼从木,“鱼”是“鸟”,也就是由鲲化来的鹏,从鱼是揭其原本,从木是标其易地,于是“比类合谊”;稣为更生,便是“以见指撝”,也就是从鱼从木所会之意了。从鱼从木,是隐语(谜面),“更生”则是谜底。从文化的意义去索解稣字的造字意图,符合六书之旨与词汇的古谊与演变规律,情理逻辑也圆融贯通。“鱼”栖木会意更生,似乎感染了栖字的词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司马贞《索隐》邹诞云:“保山曰栖,犹鸟栖于木以避害也。”鸟栖木,是其自然之理,未必为避害。越王勾践兵败吴国几遭灭国,于是卧薪尝胆,改弦更张,纳贤士,举善政,后来一战而灭吴称霸东南,不正是“死而更生”!鸟与鱼的关系,用以象征物候的变化,时节的流传,或许是一个颇为古老的观念。后世流行的“鱼雁传书”,很可能就是这种古老观念的民间雅化。“吴中好处是苏州”,姑苏为东南胜绝,枕江依山,历经风流。姑苏,作为名山、古台、吴中,东南的名称的冠选,原来是依托一个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而这个传奇的背后,又反映了非常深刻的文化内涵。
来源:《长江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作者:周丙华 王牧天 史歆然选稿:周辰
编辑:方梦瑶
校对:何涵 责任编辑: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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