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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西塞”还是“楚西塞”?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创作地考

黄威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摘要:关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创作地点,学界存在湖北黄石“吴西塞”与湖北宜昌“楚西塞”两种观点。依据“铁锁沉江”的地点和诗中的时令景物来推定,《西塞山怀古》作于鄂西宜昌的观点难以成立。诗中“芦狄秋”的景象更符合黄石西塞山的地形地貌。结合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来看,“西塞山”三字在湖北境内只可能指黄石西塞山。《西塞山怀古》的创作主旨也与黄石西塞山曾为唐军与淮西叛军战场的历史背景更加符合。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创作地应是黄石西塞山。关键词: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创作地;黄石;宜昌


湖北境内有两处名为“西塞”的军事要地,分别是位于鄂西宜昌的“楚西塞”——荆门、虎牙山和位于鄂东黄石的“吴西塞”——西塞山。宜昌的荆门、虎牙二山夹江对峙,形同门户,地势险要,控厄巴楚,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水经注》载:“江水又东,历荆门、虎牙间……此二山,楚之西塞也。”东汉岑彭破田戎、西晋王浚伐吴、隋杨素平陈、唐李孝恭灭萧铣时都曾在此地激战。黄石西塞山因“连延江侧,东山偏高,谓之西塞”,西塞山山势险峻,三面环江,危峰突兀,横山锁水。自建安四年(199年)冬孙策发兵攻打黄祖,占领此地后,西塞山一直是孙吴与荆州争雄的前沿要塞,故被称为“吴西塞”。“吴西塞”是长江中游的重要关塞,历史上在此地发生的大小战事计有百余次。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秋,刘禹锡由夔州(今重庆奉节)刺史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在顺江而下的旅途中写下了著名的《西塞山怀古》。刘禹锡此行自西向东沿长江穿越了湖北全境,故这两处“西塞”他都经过了。对于此诗是写于“吴西塞”还是“楚西塞”,学界尚存争议。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于《西塞山怀古》诗下注曰:“西塞山:在今湖北省大冶市东长江边……又或以为西塞乃指荆门,长江出峡处。何焯曰:‘按西塞即荆门……’铁锁横江,究在何地,未详。”高志忠《刘禹锡诗编年校注》:“其地一说在湖北大冶,一说在黄石,一说在武昌县。”瞿蜕园的《刘禹锡集笺证》、吴汝煜和李颖生的《刘禹锡诗文选注》、萧涤非和程千帆等的《唐诗鉴赏辞典》皆注西塞山为黄石西塞山。主张西塞山是指宜昌西塞的也不乏其人,除何焯外,《瀛奎律髓汇评》中无名氏甲也特意说明“山在荆州”,吴钢、张天池《刘禹锡诗文选注》认为:“西塞山在今湖北宜昌东,即荆门、虎牙二山,此地俯枕长江,形势险峻,是三国时东吴西部的江防要塞。”刘法绥《铁锁何处沉江底:黄石地区名胜古迹考辩之三》(下文简称刘文)、王前程《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之西塞山位于宜昌考》(下文简称王文)都通过考证《西塞山怀古》诗中所咏“铁锁横江”事发生于宜昌西塞而认定此诗应作于鄂西宜昌。


笔者认为,不能依据“铁锁沉江”的地点和诗中的时令景物来推定《西塞山怀古》的创作地在鄂西宜昌西塞,结合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和此诗的创作主旨来看,《西塞山怀古》应作于鄂东黄石西塞山。



一、“铁锁沉江”发生在宜昌“楚西塞”并不能证明《西塞山怀古》也作于宜昌“楚西塞”


刘文与王文都论证了西晋灭东吴时的“铁锁沉江”一事发生在鄂西宜昌而非鄂东黄石。笔者完全认同两位先生的观点,两文纠正了长久以来流传的“铁锁沉江”发生于鄂东西塞山的谬误,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笔者曾实地考察了两地,宜昌西塞的地形是二山夹江对峙,两岸都是险峻的高山;黄石西塞山江南山势突兀,江北则是平坦的沙洲。从地形上看,只有宜昌西塞符合“铁锁横江”的条件。因为在黄石西塞山对岸湿软的沙地上,铁锁无从着力固定。宜昌西塞也有横江封锁的先例,《后汉书·岑彭传》记载:“公孙述遣其将……据荆门、虎牙。横江水起浮桥、斗楼,立攒柱绝水道,结营山上,以拒汉兵。”所以“千寻铁锁沉江底”的西塞之战,毫无疑问应发生在鄂西宜昌。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西塞山怀古》的空间结构会发现,“铁锁沉江”事发生于长江上游的鄂西,恰恰证明了此诗的创作地应该是位于长江中游的鄂东黄石。


何焯曾评此诗:“上游。下流。无对属之迹。”此诗的前四句并非实写眼前之景,而是刘禹锡的精神沿长江上下周流而抒发的历史兴亡之感。从地理空间上看,“王浚楼船下益州”写上游,“金陵王气黯然收”写下游。“千寻铁锁沉江底”,也应是写上游,这样才能和“一片降幡出石头”的下游在空间上形成对称关系。此诗自第六句才点到眼前的西塞山,“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如果将“千寻铁锁沉江底”理解为写眼前之景,则第三句就已转到眼前,整首诗的结构就混乱了。而假若刘禹锡是在鄂西宜昌西塞写的此诗,则刘的所在地已经是上游,此诗空间上的对称感就完全不存在了。所以,不能将“千寻铁锁沉江底”理解为实写眼前之景,也就不能依据“铁锁沉江”发生地来判定此诗的写作地。因为此诗写到了南京石头城之事,古人曾将此诗标题误传为《金陵怀古》,究其原因,也是将前四句中所写金陵、石头事理解为实写。只有创作于长江中游的黄石西塞,《西塞山怀古》前四句的空间对称性才能成立。



二、刘禹锡的行程与诗中的时令描写并不能证明《西塞山怀古》作于宜昌“楚西塞”


主张《西塞山怀古》作于“楚西塞”的学者还依据刘禹锡此行的行程和诗中“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时令描写来推断此诗作于宜昌。王文说:“刘禹锡到和州上任后作《和州谢上表》,表文后落款时间是‘长庆四年十月二十六日’,而他在《历阳书事七十韵》的序言中说:‘长庆四年八月,予自夔州转历阳(即和州)’,可知刘禹锡在中秋八月间从夔州出发,经两月余,抵和州时已经是初冬的十月下旬。”“从夔州到岳阳与从岳阳到黄石西塞山的距离相近,刘禹锡八月出发至九月上中旬才到岳阳,那么到黄石西塞山(中间逗留夏口、鄂城等地)时当已进入冬季十月,‘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景象描写不大符合这一时令。所以,无论从诗人行踪看,还是从诗作描写的时令物象看,刘禹锡歌咏黄石西塞山的可能性不大。”刘文也说:“从行程及时间来看,船过今宜昌一带江面时,正是金风飒飒、芦荻萧萧的深秋。与诗中‘故垒萧萧芦荻秋’之景色吻合。”


首先,考察刘禹锡此行沿途所写的诗歌,我们发现他所描绘的景象全都是秋景,“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景象出现在黄石与刘禹锡的行程、时令并不矛盾。刘禹锡从夔州出发时,是“峡水秋来不恐人”,过江陵时,是“山叶红时觉胜春”,过洞庭时,是“湖光秋月两相和”,到达黄石下游的九江时,他写下了“彭蠡秋声雁送来”,到达和州对岸的安徽当涂牛渚山时,他描绘的依然是秋景——“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总之,刘禹锡此行,中秋出发,深秋到达。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刘禹锡路过黄石西塞山时,“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景象是完全符合时令的。至于在农历十月,时节上已算冬季的时候,刘诗中所写之景却全是秋景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一方面,日历上的季节与气象意义上的季节本就不同,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农历十月依然较为温暖,不算入冬;另一方面,主流气象学界认为,中唐属温暖期,气候比现在要温暖。所以诗中“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景象出现在黄石是完全可能的,不存在不符合时令的问题


其次,从地形地貌上看,黄石西塞山反而比宜昌西塞更有可能出现“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景象。两地都是军事要地,都可能有“故垒”,关键是“芦荻秋”。芦、荻是外形相似的两种植物,它们的共同点是,草本,茎直立中空无旁枝,生于湿地、浅水,叶狭长,轮生节上,花白色生于顶端;不同点是,芦中空大而皮薄,荻中空小,近似实心。由于二者生长环境一样,外形相似,常被误认为一物。芦荻在我国各地都有分布,生长周期依地域南北有较大不同。在长江流域,芦荻约在3月中下旬出芽,4―5月大量生发,9―10月开花,11月结果。从时令上看,在秋末冬初宜昌与黄石见到“芦荻秋”的景象都是正常的。但从地形上说,王文中说的“宜昌为丘陵地带,又濒临长江、清江,温湿多雾,适宜芦苇生长,江之两岸,芦苇丛生,”在荆门、虎牙一带却并不成立。芦荻生长在水边湿地,大片的芦荻一般生长在江边较为平坦的滩涂之上。历代诗人笔下的芦荻,几乎全都出现在“洲”“滩”“汀”这样的生长环境中。如杜甫《秋兴八首其二》:“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杜荀鹤《溪岸秋思》:“秋风忽起溪滩白,零落岸边芦荻花。”李中《寒江暮泊寄左偃》:“维舟芦荻岸,离恨若为宽。烟火人家远,汀洲暮雨寒。”而荆门虎牙二山夹江对峙,山下即是长江,陆游《入蜀记》说此地“皆高崖绝壁,崭岩突兀”。《东湖县志》说荆门山“悬崖千丈”,虎牙山“悬崖临江”“下即虎牙滩,水急滩恶,露石如磨牙”。在宜昌西塞的悬崖荒滩上,植物很难生长。黄石西塞山对岸则是平坦的散花洲,沙滩湿地,更利于大片芦苇生长。故“芦荻秋”的景象描写黄石西塞山的可能性更大。



三、从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上看,《西塞山怀古》中的“西塞山”所指当是黄石西塞山无疑


王文说:“宜昌荆门、虎牙既可称‘荆门山’、‘虎牙山’,亦可称‘西塞山’;黄石东山既可称‘西塞山’,也可称‘东山’。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不过是面对‘西塞之山’怀古抒情而已,大可不必界定为某一座山。”事实上,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是十分明确的,并不随意。“西塞山”这一地名,在湖北境内,从来都明确指称的是黄石西塞山。


黄石西塞山常被简称为“西塞”,如李白《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平明及西塞,已先投沙伴。”齐己《过西塞山》:“残日衔西塞,孤帆向北洲。边鸿渡汉口。楚树出吴头。”宜昌的“楚之西塞”一般被简称为“楚塞”,如胡皓《出峡》:“楚塞云中出,荆门水上来。”但也可被简称为“西塞”,如李商隐《风》:“楚色分西塞,夷音接下牢。”王十朋《楚塞楼》:“南标铜柱北虎牙,天险城边古西塞。”这才造成了两地的混淆。但是,从古至今,人们从未使用“西塞山”三字来称呼宜昌西塞。从地名使用习惯上看,长地名“西塞山”可以简称为“西塞”,但短地名“西塞”,则完全无必要再扩展成“西塞山”。所以,黄石西塞山可以被简称为“西塞”,而宜昌西塞则不会被叫成“西塞山”。不管是在史志中,还是在诗文中,我们都无法找到以“西塞山”三字来称呼宜昌西塞的例子。对于宜昌西塞,古人最常用的称谓是“荆门”(如李白《渡荆门送别》)、“虎牙”(如杜甫《虎牙行》)。刘禹锡曾多次路过宜昌西塞,他在诗文中也习惯以“荆门”来称呼此地,如他在夔州时有《送鸿举师游江西》诗送友人至江西,用“荆门硖断无盘涡,湘平汉阔清光多”句描绘了江水过荆门虎牙后,水势变平缓,急流漩涡告一段落的水情。在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中,“西塞山”三字在湖北境内全部都指的是黄石西塞。如韦应物《西塞山》:“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孙元晏《吴武昌》:“西塞山高截九垓,谶谣终日自相催。武昌鱼美应难恋,历数须归建业来。”罗隐《西塞山》:“吴塞当时指此山,吴都亡后绿孱颜。”所以,若《西塞山怀古》作于宜昌,那刘禹锡路过此地时,就打破了自己和时人的地名使用习惯,前无古人地把宜昌西塞叫作“西塞山”了。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

此诗的标题,刘集诸版本皆作《西塞山怀古》。只有《旧唐书》中说“梦得尝为《西塞怀古》《金陵五题》等诗。”但这一表达,是为了和下文的“金陵”二字对称而将“西塞山”简称为“西塞”,并非认为此诗标题应作《西塞怀古》。因此,此诗标题,应无争议地确定为《西塞山怀古》。刘禹锡此诗的标题既然已点明了是“西塞山”而非“西塞”,基于宜昌西塞从未被叫作“西塞山”这一事实,此诗的写作地当是黄石西塞山无疑。



四、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创作主旨看,此诗也应写于黄石西塞山


中唐时期,唐王朝面临着藩镇割据势力对中央的严重威胁。刘禹锡一贯痛恨割据一方对抗中央的藩镇势力。初入仕途,刘禹锡就参与了对他们的斗争。贞元十六年(800年),徐州刺史张建封病死,徐州军作乱。朝廷命淮南节度使杜佑统兵讨伐徐州乱军,刘禹锡在杜佑手下担任掌书记,负责起草公文信札,参谋军机。但杜佑讨伐乱军未能成功,请求召回长安,退归故里。刘禹锡也怀着遗憾与隐痛调补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元和十二年(817年),唐王朝取得淮西大捷,讨平了吴元济。刘禹锡虽身在贬所,仍极为兴奋,立即向朝廷上了《贺收蔡州表》,并写了《平蔡州三首》。元和十三年(818年),王承宗上表请求悔过,归附朝廷,刘禹锡上《贺雪镇州表》。元和十四年(819年),李师道被其部下所杀,淄青表示臣服,刘禹锡又写了《贺平淄青表》和《平齐行二首》表示祝贺。诗文中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诸藩镇中,淮西为祸尤烈。自建中三年(782年)李希烈自立为王,直至元和十二年(817年)淮西平定,割据战乱长达30多年。西塞山曾是唐王朝中央军与淮西叛军作战的战场。建中五年(784年),曹王李皋在西塞山下的道士洑击败李希烈军。对藩镇问题极为关注的刘禹锡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他写《西塞山怀古》之时,这场战役仅过去40年,西塞山上的“故垒”极有可能就是此役留下的。刘禹锡很可能是见到了萧瑟秋风里隐没在芦荻丛中的“故垒”,联想到当年唐军与叛军在此地的激战,才引发了他的创作激情,写下了千古名篇《西塞山怀古》。此诗并非是单纯的咏古,前四句写割据江东的东吴被西晋轻易征服,包含着他对割据分裂势力的嘲讽。“今逢四海为家日”则表达了刘禹锡拥护中央平叛的政治立场和对唐王朝取得讨平藩镇斗争胜利的欢欣。“故垒萧萧芦狄秋”象征着分裂势力的消亡与战乱的过去。类似的意象在刘禹锡的诗歌中曾多处出现,如“漠漠淮上春,莠苗生故垒”、“燕入新村落,人耕旧战场”、“闻道唐州最清静,战场耕尽野花稀”等,都表达了刘禹锡于分裂战乱过去后,看见旧战场变为平安地的欣慰之情。《西塞山怀古》的创作主旨与黄石西塞山的历史环境无疑更为契合。


综上,主张《西塞山怀古》作于宜昌“楚之西塞”的观点不能成立,从古人的地名使用习惯和此诗的创作主旨来看,《西塞山怀古》应作于黄石的“吴之西塞”——西塞山。



文章作者: 黄威

文章来源:《天中学刊》2020年 第6期

选稿:耿曈

编辑:郝志坚

校对:黄舒馨

责任编辑:吴泓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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