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医生已经不得不像个会计家

来源｜医联APP

医生的工作可以总结为救人治病。可现实并非如此，有时候我们已经不得不像个会计家，谋略家，甚至是「恶人」一样与患者、与家属、与领导、与医保政策斗智斗勇。

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这个月的奖金下来了，要我去门诊签字。我开心万分，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过去。在路上我计算了一下，二月份我值了六个夜班，又出了几十个病人，春节的时候还连值了三天班，我觉得我这个月的奖金可以媲美我的年终奖两千块了。心里越想越美，白大褂都飘起来了。

走到门诊，看门诊恰好无患者，我一个健步走到主任面前，说，主任好。主任对我说，小陈好，来把这个月的奖金签了。这个月和上个月一样，奖金一千块。

我听完，心里想骂娘，二月份我多累啊，咋才一千？我问主任，主任说，这不是医保嘛，又扣了我们一万二。

为啥要带个「又」呢？

因为我们上个月被扣了一万六，上上个月被扣了两万四，最严重的一次被扣了九万。

光是还医保的钱我们还了整整半年。半年，我都拿着保底奖金，一千块。

我常常和主任说要熟练掌握医保的政策，医保让我们怎样，我们就要怎样，有什么脾气和钱过不去？

主任就对我说，小陈啊，咱们看病不能够全都往钱看，还是要以治病为主。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主任都发话了，我哪敢辩解。可我心里苦啊，主任是拿年薪的，可我是拿月薪的啊。主任有房有车有资产，我有啥？我有青春有热情，有责任心有医德，有耐心有毅力。可我的好朋友小马说我有个P。

我们的钱是怎么被扣的？

难道是因为我们乱用药，乱开检查，不尊重医保政策，胡作非为？

可我对面的消化科上个月被扣了九万八，乖乖，九万八，一次性扣完，不给申诉机会，连通知都没有，直接在奖金下发的时候扣掉。九万八，我算了一下，是我一年半的收入还得加上我的年终奖两千块。

我们呼吸科的人倒还好，大家都麻木了，扣就扣了，反正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嘛，不能谈钱，谈钱多不好，显得我们唯利是图，不学雷锋。

可对面的消化科可没坐住，消化科主任跑到医保办要求给个说法，医保办说去找财务科，是财务科扣的，财务科又说让去找院长，是院长让扣的。主任又找到院长，院长说，别来找我，要找去找市医保办。

这一圈跑下来，连个说辞都没找到，还让去找市医保办？我估计市医保办又会这么说：谁让你不熟练掌握医保政策，难道能怪我？政策都在那，你不看你怪谁呢？

消化科主任吵了一圈，钱倒是一毛钱没要回来，还在行政部门留了一个要钱的骂名。消化科主任心里也苦啊，因为科里的护士和医生都不干了。护士累死累活也只拿了保底的奖金，甚至还借了下个月的一些奖金。而医生呢？没工作三年的，保底一律八百；超过三年的一律给一千。

大家都知道闹也没用，和谁闹？闹起来你发现连个目标对象都没有。和院医保办闹？人家也是执行者。和财务科闹？人家只是计算财务，其他都不管。和院长闹？院长就一句话，爱干就干，不干就滚。

所以，这半年科室里面很多人都走了，既然辛苦又挣不到钱，那干着确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很多患者都会疑惑，为什么住院了医生总是告诉自己要去外面买药，有的药虽然住院能用，但还要自费，不是自己都买了医疗保险了么？

很多医疗父母官也很困惑，我这医保政策写得都明明白白，白纸黑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医生违背政策呢？而且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医生自己也很不解，你说我一个看病的，怎么还要想方设法去计算住院费用，药占比，检查比，这还不够，还要学会用便宜的药去治疑难杂症呢？

如果说医学是个大学问的话，那么医保政策就是大学问中的大学问。很多心善诚实以医德立身的医生大多数都不太愿意去学这个大学问，为什么？因为不能学。

学了会违背自己当初从医的初衷和良心。可初衷和良心本来就是很虚幻的东西，既不能够变现，又不能够管饱，甚至还会让你背负骂名。

现在每个三甲医院都喜欢干一件事：哪个医生超了医保就张贴在宣传栏里，大批特批，给人一种十恶不赦的感觉。

有次有幸替主任去参加院领导会议，两个小时的会议有一个小时都在说医保的事：马主任的药占比太高了；李主任的手术器材过度消耗了；张主任的门诊平均费用超了；陈主任的医保超了多少多少。因为医生原因，这个月医保办扣了我们医院五十多万。院长说完，又说，下次不通知你们了，凡是有超医保的直接从奖金里面扣。这个月不够扣下个月的，下个月不够继续扣下下个月。我就不信你们不长记性。

可是医保是怎么扣钱的呢？

其实医保扣钱的手段是不讲道理的。

举个例子——

假如A患者住院期间花了六千块，买的是城镇医疗保险，根据我所在医院的规定，医院给A患者的住院费用分为三个等级。

第一个等级是八千，第二个等级是两万七，第三个等级是五万。

如果A花了六千，那么医保办会给医院打八千，那多的两千就是多给的。但如果A患者在住院期间花了一万五，因为没到两万七，所以按照第一个等级来执行医疗费用，医保办也只给医院打八千。如此以来，医院就要赔七千。

对于普通病人，八千块是足够的了，控制的好一点，完全可以有剩余。所以医保办也怕你套现医保里面的钱，就规定如果长期低于八千，第二年就降低你的医保等级，比如你的患者长期住院费用是七千，那么第二年你的第一等级就变成了七千。如果超了，还是要扣你的钱。

可是对于老年患者，你就会发现这个政策很操蛋了。

以我所在的呼吸科为例，老慢支、肺心病和呼吸衰竭往往是住院的大头。可这三个没有一个是省钱的病，一住院做做CT，抽抽血，用用好一些的抗生素，几千块就没有了。

而且这三种病住院时间一般都还比较长，一两周都是标配。可是一住久费用就上去了，超过了医保的第一个等级。那你说，可以继续住啊，住到第二个等级。这就是问题所在，很多患者他住不了那么久，也花不了那么多钱。根据统计一百个老年患者的住院费用，发现他们平均的住院费用是一万一左右。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看一个老人，你就要亏三千。

老年人本身基础疾病就多，高血压糖尿病脑梗塞胃病等都是标配，用药还需要综合使用，不是说你只有肺部感染那就治感染就行了，需要综合考虑。

可一考虑下来，你会发现八千块根本不够用。那你这病还继续看么？看吧，要亏。不看吧，那我还做医生干嘛？

我们呼吸科的医生都很死，脑子转不过来，只顾看病，至于奖金什么的都不看重，老是把自己自诩为人民医生,为祖国尽心尽力！可现在又来了一个单病种付费，这又让对面的消化科为难了。

什么是单病种付费？

答：单病种付费的意思是患者此次住院只能按照住院的第一诊断支付医疗费用。

举个例子——

比如患者因结肠息肉住院，结肠息肉是单病种，住院行息肉治疗的费用医保规定是4800，如果超了这个金额那也是直接扣。

可问题来了，如果有个患者因结肠息肉住院，住院要行一些常规检查以及肠镜，结果进去发现患者有较多息肉，且有十多个需要打夹子，但是一个夹子平均费用是两百块，十个夹子就是两千，再加上圈套器，以及后续的止血费用，五六千就有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遇到这样的事医生该怎么做？

做吧，不仅没有任何辛苦费用，相反还要被扣钱。这就相当于你给地主打工，结果你累死累活，地主还对你说，好了，你做的很好，但是你要给我钱。不做吧，那又没法向病人交代，要是闹起来，还是你医生的问题。

所以消化科在扣了十多万之后开始学聪明了。

你不是息肉多么？我给你分开做。这次切五个，一个月之后再切五个。这样分开做费用就不会上去了。

可这样问题又来了，医保规定同一个病人在同一家医院每年的住院次数不能超过1.1次，超过了不支付医保费用，就是所谓的人头人次比。

可这笔钱病人又看不到，因为他在住院期间就是直接按照医保比例扣除的，对病人没影响。可到月底结账的时候医保会直接扣到医院的头上，而医院又会直接扣到医生的头上。这意味着，你干的越多，亏得越多。

前段时间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就因为医保额度用完不得不拒绝患者住院而闹得沸沸扬扬，为此还引得众人大骂，但是很少有局外人能够知道到这里面的深层原因。

自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在单病种费用全国推行之后就出现了下面的情况：手术可做可不做的一律不做；药物可用可不用的一律不用；可住院可不住院的一律不住院；能拖就拖的一律都拖；手术较大超过医保额度的一律推给上级医院；手术中间需要加大切除范围但会增加医疗费用的一律能省则省。

可是这样下来，是对医生好呢，还是对患者好呢？

如果一个老年患者因急性阑尾炎需要紧急手术，可急性阑尾炎又是走单病种费用，但患者还合并心衰，呼衰，那医生是只做手术不管其他呢，还是一并给其他疾病也处理了呢？可如果积极治疗的话，那这单病种费用又卡死了，医生怎么敢治呢？

所以回到一开始的话题，那么这个患者到底是要开刀呢还是不要开刀呢？是先开刀然后做完手术把患者推给心内科或者呼吸科让医保扣他们的钱还是自己承担呢？    

能不能治不是一个问题，可治疗还是不治疗现在却是一个问题。

当年魏泽西事件出来之后有人在知乎提问百度做过哪些恶。

有个叫做李可可的人回到：百度最大的恶是让那些恶人看起来却无比善良。

而对于医保，却没有人提问过这个问题。因为不懂，因为人云亦云，因为感觉事不关己。

可我的小伙伴小马却要毛遂自荐回答这个问题。

「医保最大的恶是让每个善良的医生不得不去做恶。」

对于医保的恶很多人都没有直接的感受，可对于医生的恶他们却都有着所谓最深的体验，而且当论及这所谓的恶时都会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可是对于这种所谓的恶，其实医务人员又何尝不是怀有着最深的厌恶和痛绝。

我一直都在呼吁医生应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医生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其实对于大多数医生来说就四个字：救人治病。

可是现实却并不是如此，很多医生已经不得不像个会计家，谋略家，甚至是「恶人」一样与患者、与家属、与领导、与医保政策斗智斗勇。

医生作为一种职业本该就应纯粹，救人治病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够因为其他而抛弃最初从医的理想呢？

可如果你不去做出改变，你会发现在现有体制下根本就寸步难行。

别人奖金都几千几万，而你干着最累的活，操着最深的心，却拿着保底的奖金，长期以往，即使是最热烈的理想都会被现行打磨的圆润无比。而偶尔有几个不愿意同流合污的要么辞职，要么改行。

来源｜医联APP

作者丨陈明红

相关文章

长按下方二维码打赏

金额随意，感谢您的鼓励与支持！

点下方阅读原文，查看更多互联杂谈精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