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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戊戌变法一百二十周年回看

午后艳阳 2019-09-12



历史是条长河,永远向前流动。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三峡。近一个半世纪中国变乱的性质,就是两千年一遇的“社会文化大转型”现象,其间死人如麻,痛苦至极。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从此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

——历史学家唐德刚


120年前即1898年的6月11日,清德宗(光绪)皇帝发出《明定国是》诏,即日起正式开始戊戌变法,可惜这个“百日维新”却是速兴速亡。站在今天回看120年前,那场变法为何最终失败?它给中国带来什么?120年后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请听历史学家唐德刚给我们讲解120年前的戊戌变法。 


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著有《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顾维钧回忆录》等。唐德刚的另一大贡献为关于中国近代演变的“历史三峡”说。


在一百多年的中国近代史中,我们苦难的中国人民,承担了无数次大小“革命”,也有变法。粗浅地说来,“革命”易而“变法”难也。盖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革他人之命则敌我分明、对象显著,而手段单纯。变法者,变自己之法也。变自己之法则对象不明、敌我难分,而手段千变万化也。毛泽东不言乎:“矛盾”有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之别也。敌我矛盾可以一枪了事,人民内部矛盾则抽刀断水,沾涟不尽矣。“变法”者亦“人民内部的矛盾”之一种也。

君不见戊戌之变时有新旧之争、帝后之争、母子之争,甚至婆媳之争。帝党中有后党,后党中亦有帝党。开衙门、关衙门,纠缠不尽!


苏东坡不也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苏子这话,并未说透。谈时政、评当朝,当局者固迷,旁观者亦未必清也。不信,到报摊上去翻翻,有几位大家名笔不在自说自话,甚至瞎说胡扯?


但是天下真有天不知、地不知的变法?非也。时间因素不够嘛!等它一百年,再回头看看,自会透明如水晶球。


今且谈谈一百年前的戊戌变法。



“社会转型”需时数百年



有人或嫌我们“转型”(也可说是“现代化”吧)太慢了一点。君不见日本转型,只需三五十年便可完工吗?其实日本转型是个例外(容后节细论之),其他民族社会转型,均需三两百年始见肤功也。


我国古代的商鞅变法自公元前356年变起,至前221年始皇统一凡130余年,始搞出“秦政法”(毛泽东语)来。但是秦皇“任刑太过”(顾炎武语),再继续向前“转”进。又实验了100余年,至汉武帝以后才慢慢地搞出个“霸王道杂之”(汉宣帝刘询的话)的中央集权文官制和重农轻商的大帝国的“定型”来。这一汉家制度的“定型”,一“定”便是2000余年,基本上没有原则性的改变。在始皇前、武帝后这两个定型之间,“转型期”延长至300余年!


近代欧洲社会的转型,实始于14世纪初年(1300)的文艺复兴。一转也是300余年,直至17世纪(1600)之末,才逐渐“定型”;变成以自由个体为社会基础,以大规模机器生产为财富来源的“资本主义”(capitalistic)的“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和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代议政府”(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或parliamentary government)来。这一现代西方的“定型”已维持了400余年。可是在1991年年底苏联解体,原苏联各邦同意再组邦联。西欧各国与此同时也正在大搞其“币同型”(common currency),一个新的西方政治社会的“转型期”又已显其端倪矣。——现代中国的社会转型尚前途漫漫,而当代西方社会又已开始转型,这大概是现代科技快速发展的必然后果吧!


在近代世界社会转型史中,日本转得最快。1868年明治维新后,不出一代,日本便已跻身世界先进强权之列。这可能是由于维新前,日本的封建制度与中古欧洲封建制的基本形态甚为接近,因此日本一旦实行“欧化”(欧洲式的现代化),则社会发展程序若合符契,所以就一鸣惊人了;另一点则是岛居小邦的关系。西方的现代化,尤其是“经济起飞”,都是从“小邦”(small state)开始实行的[而现在又逐渐走向大型的经济邦联(economic commonwealth)];美国独立之初不也是13个小邦的邦联吗?现在亚洲的“四条小龙”还不是四个“小邦”?


我们中国是个有特殊历史和“亚洲式社会”(Asiatic society)背景的大国,一旦搞起“西式”的“现代化”(简称“西化”)来,凿枘不投,就没有日本搞“西化”,一拍即合那么轻松了。我们搞“西化”,尤其是搞脱胎换骨的“全盘西化”,那就要迂回曲折地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慢慢向前爬行了。——康梁变法便是这次爬行中的一小段,搞“全盘西化”的胡适则是另一小段的领袖。



固有文化的“现代”处理



“全盘西化”这个口号多吓人!胡适原来就是主张全盘西化的。可是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咒骂之下,这位调和性极重的启蒙大师乃改口说什么“充分西化”和“充分世界化”。其实“充分世界化”这口号大有语病,甚至欠通。“全盘西化”这口号听来虽吓人,但是我们今天如把中小学教科书翻开来看看,其中除掉我们继续用筷子吃饭一些小事物之外,还剩下多少“固有文化”呢?近百年来在教育上,在日常生活上,朋友,我们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是真的“全盘西化”了。


可是我们的固有文化就真的一无可取哉?——怎能如此说呢?“中国的固有文化”至少可以和“西方固有文化”分庭抗礼,甚或占“世界固有文化”之一半。怎能说一无可取?只是“文化”加“固有”二字,便属于前一形态或中古形态的文化了。它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西式“现代化”(二次大战前只叫“西化”)的洗刷,才能属于转型期以后的次一形态或现代形态。


我国固有文明里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孔孟之道、四维八德……无一不需“现代化”(包括“科学化”“民主化”)的处理始能适应于次一形态的社会,无一不经现代化处理而能公之于全人类(世界化)的。因此所谓“西方文明”,非本质优于我“东方文明”也。近300年来西风之所以能压倒东风者——包括西方小说之能够压倒东方小说者——“固有”与“现代”之别也。近百年来吾人所见之所谓“西方文明”者,“现代文明”也。他们通过这个“现代化程序”,早于我们300年;而吾人口口声声所说之“东方文明”者,仍停滞在“现代化”前期之“固有文明”也。“固有文明”比诸“现代文明”就相形见绌了。等到东西两个“固有文明”都完成了各自现代化的程序,到那时两个“现代文明”截长补短,才能言其高下。


但是我们如果要把全部“中国固有文明”都加以现代化处理,那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了。它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分段前进的。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所领导的“戊戌变法”,便是这“分段前进”的“现代化运动”中的一小段——集中于“政治现代化”的一小段。



从“科技现代化”到“政治现代化”


但是康、梁所领导的这“一小段”又是整个的“现代化运动”中的哪一段?


曰:从2000年的中国通史来看,它是第二个“转型期”中的“第二阶段”,也就是“政治改革阶段”。 “政治改革”在清末原有“急进”“缓进”二派。急进派以孙文为首。他们搞的是“驱除鞑虏、建立民国”,暴力革命,以美为师。缓进派则以康有为为首。他们主张“变法维新、君主立宪”,和平演变,排除暴力,以英制为鹄的。——这两派之同时兴起、殊途同归,都是受了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的挫败,清廷丧权辱国的影响。在此之前,这两派原都寄望于“同治中兴”(1862—1874)期间及至甲午战前,中兴名臣所推动的以科技为主,以船、炮、路、矿为内涵的新政,也就是所谓“洋务运动”。


这种早期的“新政”,事实上便是我国“现代化运动”中的“第一阶段”,也就是“科技现代化”的阶段。再用个最新的名词,那就叫作“四个现代化”吧。


其实搞这四个现代化的老祖宗还不是李鸿章等“中兴名臣”呢!它的两位老祖宗是林则徐(1785—1850)和徐继畲(1795—1873)两位总督大人,尤其是前者。他的幕僚魏源(1794—1857)在鸦片战争时期就开始呼吁改制,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见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版《海国图志》序)。魏之所谓“夷之长技”者,用目前的语言来说,那就是“西方先进国家的科学技术”,也就是“科技现代化”,即“四个现代化”。——140多年之后,我们搞“洋务”的历史又“重演”一次罢了。


科技现代化经林、徐二公首倡之后,至同治中兴,竟成显学。一时新政云涌,人才辈出,中兴名臣如曾国藩、李鸿章、沈葆桢、陈宝箴、张之洞、刘坤一、盛宣怀等,把四个现代化实在搞得有声有色。虽然我们历史家一直在咒骂昏聩淫佚的慈禧太后,把建海军、修铁路(天津到沈阳)之款数千万两,拿去修治颐和园。纵使如此,我们的海军那时在规模上,还是超过日本的,路矿的资源就更不必谈了。自鸦片战败(1842)之后,我们苦苦地搞“四化”,搞了52年之久,纵自“同治中兴”算起也有32年,谁知至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之役,那些坛坛罐罐,被东洋鬼几炮就打掉了。


我们甲午战败(1895),非由于器械之不精也,资源之不广也,或人才之不足也。我们之败,是败在颟顸落伍、贪污无能的政治制度——我们的“祖制”,也就是属于前一形态的老制度。搞“坚船利炮”搞了数十年,至此朝野上下始如大梦初醒。原来没有个赶上时代的政治制度,则纵有超等的坚船利炮,旧瓶装新酒,也无济于事。


远在80多年前,这也是清末朝野上下一致的呼声,他们那时所坚持的“变法改制”这个大方向,正和大陆今天的改革开放一样,是历史发展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时代精神。除了最无知、守旧和自私的少数冬烘之外,基本上是无人反对的(包括慈禧老太后在内)。因此清末在甲午、戊戌(1894—1898)之间,主张变法改制的时论和奏章,真如狂风暴雨,雪片飞来。在当时这类文献里,我们读得最沉痛的,莫过于日本的战胜者,对我国战败者的“劝降书”了。



一封沉痛的日本“劝降书”


在中日甲午之战的后期,我国当时最现代化的北洋舰队,被日方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之时,剩下的几艘残舰,于1895年2月由海军提督(海军总司令)丁汝昌率领退守威海卫,被日舰重重包围,走投无路。当丁提督与他的高级僚属海军总兵张文宣正预备自杀殉国之时,他收到一封敌军主将的劝降书。这封劝降书值得一读,以明国耻,以志其恸。今且节录若干段原文于后:


大日本海军总司令官中将伊东祐亨,致书与大清国北洋水师提督丁军门汝昌麾下:时局之变,仆与阁下从事于疆场,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国事也,非私仇也;则仆与阁下友谊之温,今犹如昨,仆之此书岂徒为劝降清国提督而作者哉?大凡天下事,当局者迷,傍观者审。……清国海陆二军,连战连北之因,苟使虚心平气以察之,不难立睹其致败之由。以阁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审矣。至清国而有今日之败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盖其墨守常经不谙通变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以考试,考试必由文艺,于是乎执政之大臣,当道之达宪,必由文艺以相升擢。文艺乃为显荣之阶梯耳,岂足济夫实效?当今之时,犹如古昔,虽亦非不美,然使清国果能独立孤往,无能行于今日乎?[上句或有抄脱之字,否则可能是译者文字欠通顺所致,因此函原稿为英文。]前三十载,我日本之国事,遭若何之辛酸,厥能免于垂危者,度阁下之所深悉也。当此之时,我国实以急去旧治,因时制宜,更张新政,以为国可存立之一大要图。今贵国亦不可以不去旧谋新为当务之急,亟从更张。苟其遵之,则国可相安;不然,岂能免于败亡之数乎?与我日本相战,其必至于败[亡]之局,殆不待龟卜而已定之久矣……(原函汉译全文见王芸生编《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民国二十年,大公报出版,第2册,第197—198页。)


伊东此函作于1895年阳历1月23日。十天之后(2月12日),丁汝昌就自杀了。


伊东这封“劝降书”虽算不得是我国清末变法改制的重要文献,然此书出自把我海陆两军都打得全军覆没的敌军主将之手,它对麻痹已久的中国朝野,简直是一记“震击治疗”(shock therapy),使战败国人民觉悟到“政治改革”实远比“科技改革”更为重要。因为在此之前,倡导变法改制的虽亦大有人在——康有为第一次上书吁请改制,便在甲午战争的六年之前。康之前还有冯桂芬、容闳等人——但是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同情者固不乏人,认真的就寥若晨星。可是这一次为日本小弟所战败,情况就不同了。再加上伊东这封连劝带讽的劝降书,一朝传出,对古老的大清帝国,真是一极大的震撼。自此以后“变法改制”的呼号乃如狂风暴雨,不可抗拒。康、梁师徒,风云际会,也就一马当先了。康、梁师徒何以会有这样的机运?下篇且把老康解剖一番,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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