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 世界建筑 | 即兴占道:日常生活视野下的空间实践
本文原载于《世界建筑》2020年09期
摘要:采用案例研究的方法,笔者团队对武汉市粮道街上一家沿街餐馆的“占道经营”活动开展了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了低预算的门头改造。本文阐述了使用者共同参与、协商下形成的弹性空间边界对于激活城市公共空间的积极作用。并由此倡导大众文化与日常文化这两股作用力在城市生活中的平衡。
Abstract: Based on the case study of a small restaurant, the authors paper studied the "roadside stall business" of a restaurant along Liangdao Street in Wuhan City, and reconstructed its façade with restricted budget. This paper expounds the active role of the elastic space boundary formed under the participation and consultation of users in activating urban public space. It conclusively advocates the balance between mass culture and daily culture in urban life.
关键词:日常生活,边界,公共空间
Keywords: everyday life, boundary, public space
项目信息
设计团队:胡兴,刘常明,余凯
地点: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粮道街
客户:签签汇老成都串串香餐厅
建筑材料:角铁,啤酒箱,蔬果筐
建筑面积:90㎡
竣工时间:2018.07
01
- 非正规性公共空间 -
建筑和城市的本质任务是支持生活的运行[1],然而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理性主义主导了19世纪以来的都市化进程。我们已习惯于运用科学思想和方法在设计当中去理性、客观的概括并支配现实生活,建筑和城市成了流水线上可复制、标准化的工业产品,城市生活被从城市设计中抽离,忽视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些矛盾生动的体现在使用者们对城市空间自发的错位使用和修改上,而这些自发行为事实上更加贴近生活本身,因此有必要通过研究这些矛盾来不断修正我们的认识。在此,“日常生活视野”这种自下而上的实践研究方法很有助益,它面向建筑学的一个新唯度——即建筑与现实的直接相互作用,关注日常生活对建筑和城市的反馈。
在哲学层面上,德塞托,列斐伏尔,梅约尔,福柯都曾对“日常生活”进行过探讨,审视他们提出的一系列概念,比如:“大众文化”与“日常文化”,“宏观视角”与“个人视角”,“战略”与“战术”,“规训机制”与“自身技术”,不难理解它们事实上分别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一对视角或是作用力:一个是自上而下的,一个是自下而上的。这首先是认识和把握现实的方法,在现实世界中,每个个体的轨迹都是无规律的布朗运动,我们可以自上而下,通过科学语言对其进行模式化、公式化的分析和把握,但得到的只是简单粗暴的结果,现实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被丧失殆尽。若自下而上,聚焦个体实践,可以保留最丰富的信息,但是却又无法穷尽所有个体,从而无法把握其全貌。因此,这是一对相生相克的作用力,更是交叉互补的研究方法与视角[2]。在这一语境下,似乎可以解读建筑学当下的困境:现代设计和规划先天性的就是规训机制的一种,它们几乎无法避免的在追求井井有条,建立某种秩序,然而生活的本质是无序和琐碎。因此研究日常生活对建筑和城市的反作用力,可以形成对传统设计和规划的有效补充,消解片面的理性和客观性对人的统治,从而激活城市空间,使之真正具有意义。
非正规性公共空间可以被视作城市空间与日常生活之间相互对抗、妥协或融合的典型产物。相对于由政府管理和制约,由设计者规划与设计的传统正规性公共空间,非正规性公共空间反映的是城市居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自发行为与个体实践,此类公用空间往往是空置的、边缘的、废弃以及未被充分使用的城市基础设施和功能空间[3]。在日常生活中,居民自发地为多种多样的实践寻找着地点,不同的公共空间被使用者在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下私有化,它们无固定形态、边界模糊、临时且多变,但其关联度会在重复或再次见面的过程中不断增强,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实践者创造出了一种生活节奏,公共空间也因此获得了更加多元和丰富的意义。对非正规性公共空间的关注,可以观察和记录“日常生活中昙花一现的、无名英雄发明的无数新奇玩意……然而他们的品味却往往在整个系统中遭到蔑视,技术专家们的品味则受到优待吹捧”[4],需要被正视的是,当居住者们在按照自己意愿使用和占据城市空间的时候,就拥有了审美和创造的权利,居住者艺术家们异乎寻常的创造诗意的能力,使非正规性公共空间成了一个不断增加诗情画意的巨大纪录场。当这些朴素而精彩的日常智慧与美学价值反哺于当代设计,作为一种设计驱动力,它拥有创造全新空间秩序的潜力。
据此,我们对武汉市粮道街上一家沿街餐馆的“占道经营”活动开展了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了低预算的门头改造,使餐馆通过两扇可转动的装置随时改变与城市空间的关系,以调解与城市管理者之间的矛盾。探讨了“占道经营者”应有的城市权利与尊严,以及这种非正规性商业行为对于城市公共空间再利用的积极意义,并由此倡导更具包容性的城市公共空间。
“签签汇”门头改造实景照
02
- 小餐馆“占道经营”策略的空间图景 -
粮道街街如其名,是武昌著名的美食街。武汉三镇大体上各有分工,而武昌是教育重镇和政治中心,所以“他”总是端着架子。这里的街道是60米宽的武珞路,50米宽的雄楚大道,40米宽的八一路...... 沿街看到的是:机关大楼上的闪耀国徽,高校大门后的伟人塑像,壮丽的东湖还有倒映其中的高楼大厦。双向八车道两旁也只能是这样的宏大叙事,容不下太多的个人表达,这是典型在绘图板上创造出来的城市景观。在1970年出版的《城市革命》中,列斐伏尔曾批驳柯布西耶忽视了街道的信息功能(the informative function)、象征功能(the symbolic function)和嬉戏功能(the ludic function),并把街道形容为“即兴的戏院”,这与简∙雅各布斯有关“街道芭蕾”、“街道眼”的论述构成有趣的互文[5]。街道是流动发生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城市生活存在的根基,权力结构授权的游行、商业和民俗节日扭曲了空间的使用与再使用,而真正的空间使用则被强权所压制,要求沉默与遗忘[6]。但幸好,武昌也还能寻到一些散落的市井气息,而最著名的几个集中盘踞于蛇山北麓:人们在司门口摩肩擦踵的夜市,为几块钱的衬衣讨价还价;在粮道街鳞次栉比的路边摊,打着赤膊围坐在人行道上撸串;在昙华林鸡犬相闻的酒吧,端起酒杯却听到邻居在教训孩子又没考好。这一切与蛇山背上的黄鹤楼交相辉映,构成了两种武汉:一种是明信片上的,一种在每个人的日常点滴里。
“签签汇”所在地
幽幽粮道街一千四百米,有496个商铺,上百个流动摊贩。每天随着夜幕降临,这里的生活剧场却徐徐开幕,流动摊贩出现在各个街角,固定门面则将经营范围扩展至人行道上。商贩们表演的道具是推车,各种型号与功能,精致或粗糙,但不变的是移动灵活,人车合一。他们警惕观察,精心布置,抢占有利地形,在城管划定的边界线上伺机的挪进挪出,斗智斗勇;他们要把握人流,躲避监管,懂得共享,平衡利益,彼此间既有竞争,也要合作。如此精彩的即兴表演,堪比兰布拉大街上的街头艺人们。
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一家叫“签签汇”的小餐馆,他们在这条街上已经卖了近十年的成都串串,门面由一个80平米左右的地上车库改造,层高仅2.5米,室内共摆放了8个两人桌和1个六人桌,这个容量远远不足以应付他们火爆的生意。但该门面距人行道后退了5.3米,留出了一片前场空间,每晚城管下班后,他们就会抬出备用桌椅来进行“占道经营”。对此,餐馆现在希望能装点门前的地块,包括增设文化墙和灯箱来吸引关注。然而,这片不大的区域却张力十足,没有明确的边界,它同时属于人行道、临时停车位、隔壁店铺的后门和小区的消防通道(同时是小区的后门,长期关闭)。邻居、行人、城管、顾客、各类车辆不断的发生遭遇战,并在协商、争辩、妥协、斗狠和偷鸡中重塑着边界。可占道经营的区域可能是90平米、43平米,或者完全没有,还要随时避让货物和车辆的进出。
“签签汇”占道经营策略的空间图景
5:00-10:00 |
10:00-12:00 买早餐的人群逐渐散去。串串店十点开门,上午大厨和老板不会过来,只有两名服务员前来打扫卫生。 |
12:00-14:00 中午的串串生意并不好,最多接待两到三桌。食材都是头一天准备好的,两个服务员就足以应付。即使有顾客要求,白天也不会提供室外就餐,这是餐馆跟城管多年达成的默契。 |
14:00-17:30 老板和大厨下午两点过来上班,全员开始准备晚上和第二天中午的食材。这是粮道街最冷清的时候,行人都比较少,所有的店铺都在为晚上的生意全力备战。隔壁的酒水批发店则常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把电动三轮车开过来,在门口的空地上卸货。 |
17:30-21:00 等到五点半城管下班后,餐馆会把灯箱拿出来,垂直放在马路边招揽路人。即使天气不是很好,老板也会劝说熟客坐到室外撸串,给餐厅增加人气。旁边小区的后门会在晚高峰期临时开放,缓解正门的交通压力。 |
17:30-21:00 等到五点半城管下班后,餐馆会把灯箱拿出来,垂直放在马路边招揽路人。即使天气不是很好,老板也会劝说熟客坐到室外撸串,给餐厅增加人气。旁边小区的后门会在晚高峰期临时开放,缓解正门的交通压力。 |
03
- 弹性边界:基于日常智慧的美学建构 -
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文丘里、史密森夫妇、雅各布斯以及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 SI)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对日常生活进行了研究和实践,以对抗资本对个人的异化和固化,甚至将其视为进行设计操作的根本驱动力[7]。有关日常都市主义的空间实践通常有两个特点:(1)微观和低技,以摆脱资本和权利的控制;(2)关注时间胜于空间,强调从日常生活中获得短暂解放的一刻,瞬间不是没有意义,它是美好的东西,是改变一切的开始[8]。
通过表一呈现的以时间为线索的空间图景我们可以发现,居民们经历多年的磨合与生活实践,大家已能够在用地边界和使用权的频繁切换中从容不迫,而“签签汇”则是这场即兴表演的总指挥,他们通过桌椅、灯箱、私家车等工具创造出了一条弹性的边界,大大提升了这块城市边角空间的使用效率,以及对不同城市生活的包容性,让所有的参与者都实现了共存和互利。如何才能将这些民间智慧转化为建筑语言,甚至实现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诗意美学的建构?面对这种非正规的命题,我们尝试挑战词典语法,去发明新的词汇,比如,灯箱加上小推车就成了“灯车”。我们按照普通商用灯箱的做法,用5公分规格的角铁焊接成框架,一共做了五个。一个在顶部做招牌,两个固定在两侧做文化墙,还有两个装上万向轮、把手、插销、活叶和轨道,变成可活动的“灯车”。它们被组装在新门头的两端,分别应对酒水批发店和小区车行道的各种状况,使餐馆可以用外立面的展开和收缩去暗示用地边界和使用权的变化。两个“灯车”通过旋转总共可以演化出六种形态,从而让“签签汇”可以用更加体面且有趣的方式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
“灯车”使用分析
直接采用其它工业制品来做外围护已经十分常见,比如集装箱、啤酒箱、轮胎、椅子... 相比于普通建筑材料,它符合我们廉价且易得的选材原则,另外,这种策略会让建筑立面带有暧昧的隐喻性或者是新奇的错位感。我们希望在角铁框架中填充一些类似的东西。对串串店有明确指向性的工业制品有很多:铜锅、竹签,甚至煤气坛子,但都太过具象也不容易砌筑,所以选择把分辨率调低,去捕捉一种抽象的市井气质。最终选定的材料是塑料蔬果筐和啤酒箱,它们通俗的影射了那一类最日常的餐饮文化,并且天然的具有可砌筑性,这可以模糊与常规建筑材料间的界限。蔬果筐和啤酒箱依照各自的特点,被放进了不同的角铁框架内。正面部分作为主要的昭示面,采用啤酒箱填充,因为它洞口比较大,便于塞入灯泡和花盆来装点。其它部分采用密网的蔬果筐,配合装在背面的射灯,来制造斑驳的光影效果。
开工第二天城管就来了,一连几波人,仔细审查设计图纸。我们常常会认为非正规性的天敌是自上而下的规训力量,比如城管,可是他们事实上成了保护我们的人,新颖的外立面被定性为对街道风貌的贡献。但一周的施工期内投诉从未间断,城管疲于应付,投诉并非来自于共同使用这块地的邻居,他们一直积极参与方案的讨论,并乐见其成,隔壁做批发生意的夫妻还兴致勃勃的在啤酒箱里种起了盆栽。而事实上化身为监管者的却是街上其它的老居民,即使是住在很远的地方,但突然发现“公家的”地要被侵占,他们感到非常不安。显然,两扇可旋转的“灯车”让本已良性运转多年的潜规则被转译成为具体的形象,无处隐藏,也让少数使用者彼此间的心照不宣变成了公众讨论的对象,使得这次改造在整条街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04
- 结语 -
在现代城市中,我们往往看到大众文化(普世价值)对日常文化(个人利益)的彻底驱离,而一个真正多元和丰富的城市空间需要两者的平衡。赫茨伯格的“支承体”概念和柯布西耶的“皇家要塞设计方案”都曾探讨了通过巨型结构来建立牢固但具有合适张力的秩序,而其中的个体占有者作为填充物拥有完全自主建造的机会,从而让两股力量和谐共存。他们坚信,“这一结构中的每个个体越是千变万化,它作为一个整体的质量就越高,可以超越任何一个天才建筑师做的综合体”[9]。然而他们只探讨了前半部分,也就是建筑师该如何建立秩序,而将如何产生多样性的后半部分任务从学科内割裂了出来。如果说建筑学专业仍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日常生活视野下的城市空间研究可能是一种突破方向。具体而言,个体的生活实践是否能成为当代建筑的设计驱动力之一,是否能为建筑学贡献独特的大问题和想象力?当建构逻辑、抽象空间、历史文脉、形式操作、绿色环保,这些概念或是诉诸于科学技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或是诉诸于建筑学本体,对个体实践的关注试图让建筑和日常生活直接相互作用。而面对复杂且多变的城市现实,建筑师该如何积极主动的实施干预和介入?比如,个体实践是否能以改建、扩建,或城市更新的方式被转译成空间和形式,成为纯粹基于个人叙事的全新设计学科,而不再是传统设计的简单重复?换言之,建筑师的角色既可以是规训机制的执行者,也可以是普通个体的代言人。
参考文献
[1] 成砚. 读城:艺术经验与城市空间[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4.
[2] 日常生活视野下的都市空间研究——以武汉汉正街为例[D]. 华中科技大学, 2009.
[3] 杨璐, 汪原. 小摊贩的城市空间策略——武汉市原英租界胜利街口案例研究[J]. 新建筑, 2015(4).
[4] 米歇尔·德·塞托. 日常生活实践: 2居住与烹饪[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4.
[5] Lefebvre H 2003 [1970]. Translated by Robert Bononno, The urban revoluti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Minneapolis MN.
[6] 宋云峰.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及其对我国旧城区复兴的启示[J]. 规划师, 2007(4):94-97.
[7] 汪原. “日常生活批判”与当代建筑学[J]. 建筑学报, 2004(8):18-20.
[8] 吴宁. 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哲学思想研究[M]. 人民出版社, 2007.
[9] 赫曼·赫茨伯格. 建筑学教程1设计原理[M]. 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