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全家6个人钱包买的房，烂尾了

房子，在中国人心里等同于“家”，有关房子的大小事宜，往往牵涉着一个人甚至整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及心理情绪。

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专题报道：小房大事。

每期，我们都会讲述一个和房子相关的故事，有因房子而产生的纷争，也有关于居住方式的更多可能，为你展现中国“房事”里的众生相。

采访、撰文｜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拥有一套房子，是每个普通人的执念。其背后是对家的向往，是未来奋斗的底气。

于是普通人倾尽家产，努力攒钱，不惜背上几十年的房贷，只为换一个日后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但不幸的是，大批的烂尾楼正在颠覆他们的生活。

还未建好的房子，像是一只巨大的蛆虫，咬在土地上，吸干土地的生命力和精气，也将这些普通人安家的信念一点一滴地摧毁。

好好的房子，怎么就烂尾了呢？

陈涛至今都记得2019年初在上海「大城小院」售楼处买房时的情形，那场面热闹极了。

硕大的售楼大厅里前胸贴后背地挤满了人，红色横幅写满了类似“欢迎回家”的标语，每有一位户主成交房子后就会被身着华丽的主持人邀请到台上，敲金蛋赢奖品，末了还要发表感想。那些身着包臀裙的礼仪小姐姐们，走起路来一扭一晃的，叫人看着心里特美。

陈涛回忆着：“气氛都烘到这儿了，不买一套房子不合适吧。”

选择「大城小院」之前，陈涛做过不少功课，这个新盘隶属的开发商泰禾集团是中国第一批上市的房地产商，名气大，服务好，以至于「大城小院」在当时算得上是个网红盘。

还在建设中的房子。受访者提供。

「大城小院」选址在上海崇明长兴岛，临湖傍岛，环境优美，虽然离市区远了点，但每平方2万8的价格在平均房价5万一平的上海，算得上经济实惠。不少想远离市区嘈杂的老人和想给自己找个落脚处的年轻人们，都早早地盯上了这个盘。

长兴岛还有个别名叫长寿岛，以其风景宜人、配套设施出挑而闻名。1公里外有医院，隔壁就是上海市实验小学长兴分校，不远处有个长兴岛郊野公园，供人散步、休憩，听说2025年前后还要开通地铁，如此一来到市区也就20分钟的路程，极其方便。连陈涛自己都说，当时看中这个盘是因为真的太好了，根本挑不出毛病。

不管是投资还是居住，怎么看，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房子完美，自然也紧俏，买房前需要摇号，中了签才能买。购房当天，陈涛跟媳妇起了个大早来到东方体育中心等待摇号，摇号前他拉着媳妇的手故作轻松地说：“看天意吧，看天意。”

摇号现场。受访者提供。

没想到，陈涛真的摇中了，他赶紧给家里的父母打电话报喜，激动得语无伦次。

陈涛这套房子是给自己身在老家的父母买的，他是新上海人，在上海安家本身就难，人到中年，一家三口挤在50平的老小区生活，没办法将老人接到身边来。父母年岁渐大，身体也愈发不好，他想借此机会将父母接到上海居住，方便照顾。老人家也能随时看到儿子，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这是他买的第二套住房，规定首付必须要付七成，对于月工资不到两万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压力。一家人思前想后决定掏空6个人的钱包，陈涛的父母提前将准备养老的积蓄全部拿出来，才终于将首付的320万凑齐。剩下三成选择银行贷款，由陈涛自己每月还1万，要还近30年。

等一切手续办完，礼仪小姐将印有陈涛名字的户主卡片交到他手上，卡片精美得像是谁家的婚礼请柬。那时的陈涛还在感叹，一切太过顺利，反倒有些不真实，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担心是否有什么磕绊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事实证明，陈涛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2019年年底，离交房的日子还有半年。一件小事，让陈涛突然警醒。

开发商给陈涛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是否要以9折的优惠买下原价12万的小区停车位。陈涛不解，按理说，这么好的一个盘，拥有成千上万的业主，车位也应该十分紧俏，开发商涨价都来不及，哪里有给业主优惠的道理？

揣着疑惑，陈涛赶忙开车去崇明工地现场，抵达一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偌大的工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工人懒懒地坐在一旁，丝毫看不出在动工的痕迹。这时陈涛还在安慰自己，只要工地上还有工人就说明还在建，一定只是虚惊一场。

已经停工的工地。受访者提供。

等陈涛隔段时日再去到崇明时，发现工人已经消失无踪，工具散落在各处，工地上也拉起了维权的横幅。他顿时傻了眼，拉着在工地维权的业主询问，对方回他：“早就不动工了，去售楼处问了也没个回复，对了，你买的哪个楼？要一起维权吗？”

陈涛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维权群，但直到进群的那一刻，他都百思不得其解，当初被夸得天花乱坠的养老胜地，将商品房建得那么漂亮的网红盘，怎么能说不盖就不盖了呢？

撕扯、愤怒、最终失望

普通百姓买房，无非是想在辛苦奋斗后能有个挡风遮雨，被称为家的地方。哪知不幸遇上房子烂尾，从此生活的风雨，皆是因它而起。

郑州的90后夫妻亮亮和丽君在今年7月10号发现，购买的楼盘融创城已经停工，房子甚至没有封顶，他们买的22层，至今只盖到12层。但他们仍不愿意用“烂尾”来形容自己期盼已久的小家。

亮亮和丽君2017年毕业，夫妻两人的月收入加起来只有1万元。买下融创城的房子后，他们算过一笔账，每月房贷6000块，租房和伙食费各1500，强大的生活压力让他们早已抛弃一些身外之物的开销，却依旧入不敷出。

为了增加收入，亮亮在晚上跑过滴滴、送过外卖。因为不懂软件规则，他接过长途单，在深夜开车去过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农村，狭窄的土路没有路灯，他差点出了事故。夜里送外卖时也出过车祸，连人带车摔了，吓得丽君在凌晨跑出去给他买药。

2021年12月底，受疫情影响，丽君的工资从4000元降到2000元，她哭得很伤心，认为自己在拖亮亮的后腿。当天想买点肉回家，最后只买了块豆腐。后来他们的生活里，频繁地吃豆腐。

楼盘截图，来自亮亮短视频

两人开通了短视频账号，将自己的故事发在平台上，有人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心疼，也有人劝他们还是早点停贷放弃，以房子目前这个状态，烂尾是迟早的事。

这些负面的评论亮亮不愿意看，他也坚决不会断供，丽君现在怀着孕，他们想着将来让孩子去考公务员，若是现在停贷，伤了信誉，他怕对孩子的前途有影响。

亮亮总是在往好的方面想，整个融创城1200多户业主的权益正在遭到侵犯，相关部门还能不管吗？他依旧寄希望于通过自己的不断发声，能在2024年9月如约收房。

而远在上海的陈涛，和维权群里聚集的500多户业主却坐不住了，他们想与其等来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不如主动出击，哪怕即将迎来一场漫长的撕扯。

丝毫没有犹豫，陈涛加入了维权大军。

起初，他们举报给相关部门，上告到崇明区政府，想弄明白为什么工地会停工，得到的答案是，楼盘预售资金的监管账户没钱了。

买卖期房时，所有户主将钱上交后，会统一进入预售资金监管账户，账户中的钱用于后期修盖房屋。但开发商泰禾集团将资金抽逃，挪作他用，楼盘没钱盖楼，自然就停工了。

听到消息，陈涛和众住户以为抓到了泰禾集团的把柄，立刻收集资料向相关部门报案，但给出的结果是，泰禾集团的行为违规但不违法，没有刑事责任，也无法强制让它拿钱出来盖楼。崇明区政府的工作人员甚至追到泰禾集团福州总部，将老板黄其森堵在办公室，也没办法让他把钱吐出来。

与此同时，陈涛发现「大城小院」竟还在预售没有发预售证的房子，后续还有近700套房产挂在售楼处忽悠前来买房的人，违规收取意向金。

陈涛和各位业主们迅速拉起战线，分批次排班，每天3班，每班5、6个人，围追堵截开发商的各个站点，游走在售楼处、大型超市、路边摊位等，试图劝说每一位前来咨询的人不要买这个楼盘。双方斗智斗勇，你追我赶，在业主们紧逼不舍的重重压力下，开发商像鼠辈一样逃窜。

如此坚持到了2020年5月，政府下了公告，禁止开发商将资金抽离监管账户，一纸红头文件明晃晃地贴在售楼处门口。

经过业主们的多方游走，抗争取得了初步成效，政府成立专班监管开发商的后续动作，甚至截住了一笔开发商的退税款。用这笔退税款作为启动资金，尽快让楼盘复建。

2022年6月复工时的现场。受访者提供。

2020年7月到11月，工地复工了4个月，但很快因为开发商承诺的回注项目资金无法到位，销售回款情况也很不好，又停工了。半年的多方努力，只换来4个月的短暂开工。

期间为了监工，业主们经常乘坐2个多小时交通，顶着炎炎烈日到工地上查看情况。因为很多业主工作日需要上班，已经退休的老年人成了监工的主力军。陈涛看着一个个和自己父母年纪差不多大的长辈，不顾辛苦地在崇明和市区之间来回跑，心里很是不忍。

这些老人家只轻描淡写地跟陈涛说：“你们年轻人只管尽力去维权，我们这些老人家也帮不上什么，来工地上看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那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跟父母说，耗尽你们一生积蓄换来的家，可能要没了。

谁来救救他们？

没有停下，第一次维权的短暂成功，更加坚定了陈涛和各位业主的信心，维权人数渐渐增加，几个群加起来有2000多人，他们决心抗争到底。

2021年3月，政府想了第二个方案，引入国有企业代管泰禾，完成接下来的建设任务。开发商泰禾、第三方代管方和债权银行三方坐下来谈判，企图找到更合适的方案，谈判前后进行了整整一年。

一年里，业主们每个星期要么去崇明区房管局，要么去长兴岛开发办，跟踪事情的处置进展。政府专班一直答复框架协议快签了，业主们奔走了一百多次，相同的说辞也听了一百多次，一复一周地拖下去，总算是在2022年3月将协议签了下来。

期间又赶上4月上海疫情爆发，直到6月21号，才开始启动复工。还专门召开了复工仪式，但仪式一结束，一百多个工人却只有很少的人进入工地，其他人卸完妆却退场了。

陈涛7月15号去施工现场看时，工地面貌还没有完全正常化，随地溜达的流浪狗比工人还多，但看着已经大批进场的钢筋钢管，还是稍稍提振了他的信心。

复工后，业主给工地工人送水。受访者提供。

因为迟迟无法交房，不少业主的生活就此悬置。

有买来当婚房的新婚夫妻，因此分了手，离了婚。有夫妇买房为了孩子上小学，而现在孩子已经在市区上了二年级。有四十多岁的退伍军人，身患肺癌晚期，实在放心不下房子，强撑着到工地监工。

还有买房来养老的老夫妻，将自己在市区的房子变卖，憧憬着能在世外桃源般的环境里安稳度过晚年，却在等房子的期间，丈夫去世，只剩下老妇孤身一人，租住在不到30平的房子里，回不去家。

有些业主们群体焦虑程度非常严重，凌晨两三点会突然惊醒。陈涛也因为房子的事患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经常在噩梦中醒来，喊着开发商又要抽逃资金。

烂尾房的恶处就在于，它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变数，将所有人对未来的希冀推上相反的轨道。

3年里因为房子的事情奔波游走，业主群里的人也成了患难与共的好友。无人救助他们，他们则选择自救。

2020年，陈涛和各位业主在人民公园组织过一场义卖，家家户户把自己不需要的物品摆出来售卖，义卖的钱分给了维权群里面最困难的几个家庭，钱不多，每家分得一千多块，总归是一些心意。

业主群里还有两个小青年，因为一起维权相识，后又恋爱，在满是杂草的建筑工地上结了婚，主题也设成了维权。

陈涛说：“他们就是想做给开发商看，得让他们知道业主们的态度。”

最近复工复产的口号。受访者提供。

2020年年末，第一次维权失败后，陈涛才终于下定决心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说明情况，他很是愧疚，并一直安慰两个老人，说政府一定会给个说法，不会让他们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电话那头短暂地无声过后，老人说：“你也别太上火，好好吃饭，自己身体重要。”陈涛眼睛一热，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维权这条路，必须坚持到底。

应采访对象需求，文中人物为化名，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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