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产后康复科，看见中国家庭的分裂

工作，并不只有早九晚五的通勤和写字楼里的格子间，日常想象之外的小众工作是什么样的？

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专题报道：疯狂的职业。

每一期故事，讲述一个不寻常的“疯狂”职业故事，用小众职人独一无二的人生冒险，为你展现不一样的世间百态。

撰文 | 胡狐狸‍‍

编辑｜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当一个漂亮可爱的新生儿宝宝呱呱坠地，新手妈妈们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精神上的疲惫，往往表现在育儿初期的手足无措。如睡眠时间会缩水，孩子哭闹会心烦，还要终日为孩子的健康提心吊胆。但好在，如果有个得力的队友，或是能得到长辈、专业人士的帮助，新手妈妈们也不至于过分焦躁。

对于产后身体的恢复，似乎是宝妈们更为紧迫的需求。

这里的恢复，不单单指在体重上的增减，还包括因为怀孕生产对女性身体造成的诸如腹直肌分离、盆底松弛、乳腺炎等常见产妇问题。

上海艾瑞市场咨询曾在2022年发布《中国母婴新消费白皮书》，数据显示，有45.4%的宝妈们深受产后体重增长的困扰，有近四分之一的宝妈出现腹直肌分离，还有近20%的女性因盆底松弛开始尿频尿急，并伴随漏尿症状。

来自艾瑞咨询《中国母婴新消费白皮书》

女性们难以启齿的隐痛，被新生儿降临的喜悦遮掩，有人选择独自咽下苦水，也有人选择寻求更加专业的帮助。

90后姑娘梦然，因为一次医院进修的机会，考取了产后康复师资格证。入行至今已有两年，她从懵懂的行业小白，逐步成长为成熟的产后康复师，帮助新手妈妈们找回健康和自信。在这期间，她见到了被婆婆逼着催奶的宝妈、对妻子产后抑郁不闻不问的丈夫、因为家暴而跑出家门，想在医院过夜的新手妈妈……

在康复室与宝妈们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梦然是她们向外界倾诉的一扇窗户，而她也从新手妈妈们的经历中深刻共鸣了女性生产的心酸与不易。

以下，是产后康复师梦然的讲述。

产后康复师，每天都在干什么？

我进入产后康复这一行纯属偶然，事前没做过功课，对行业前景没有系统了解，纯粹是脑子一热。没想到，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对女性生育的看法。

当时，我还是妇产科的一名小护士，按时按点上下班，日常给妇科医生打打下手，输液，打针，偶尔参与接生。医院离我家也不远，走路10分钟就能到。其实之前的工作氛围我挺知足的，但真要说还能挑出点什么毛病，就是我们要轮流值大夜，一熬就是一宿，每次值完夜班第二天，我整个人的精神十分恍惚。

所以当医院说有产后康复进修名额的时候，我动心了，后来一听，那个科室还不用值夜班，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报了名。但这份职业没有进入编制，很多康复师是合同制，比有编制的待遇要差些。

学习产后康复要有相关的背景，起码得学过医，不管你是医生、护士，哪怕是药师都可以，假如一个普通人想去学习产后康复，肯定不行。我知道现在市面上有很多母婴店也在搞产后康复项目，其实大部分是不合规的。

对于有专业背景的人来说，进修学习不是很难。一方面是学习应对各种病症的手法，包括怎么按摩激活腹直肌使其更好地收缩，如何按摩疏通乳腺堵塞等等，另一方面是学习相关器械的使用方法。前后大概上了4个月左右的课，我考下了康复师职业证书，在原来的医院，正式成了一名产后康复师。

梦然的证书/作者供图

我们产后康复科人不算多，2名医生，加6名康复师，工作时间主要集中在白天，还没有开夜门诊。每天接待8位宝妈，上下午各4名，虽然我们是按项目收费，但很少有宝妈做单一项目，都是整体修复，所以来一趟大概要在治疗室呆2-3个小时。

最常见的康复项目有三个：腹直肌恢复，盆底肌修复，和疏通乳腺堵塞。

很多宝妈在生产后会陷入一个误区，面对比生产前臃肿几倍的身材，尤其是孕前没有的大肚腩，开始着急减肥，又是节食又是运动，伤害身体不说，稍有不慎还会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这些生产后肚子上难以甩掉的“肉肉”，就是我们说的腹直肌分离，是怀孕时肚子变大腹部肌肉长期扩张延伸没有弹性导致的。腹直肌分离治疗并不难，一般半小时电疗刺激加半小时手法修复，一到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腹直肌恢复图/作者供图

关于盆底肌松弛的修复，是我认为所有女性都应该重视起来的，不只是宝妈。女性的盆底肌就像一张富有弹性的网，网中的膀胱、阴道、子宫等器官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一旦网失去弹性松弛下来，相对应的器官也会错位。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宝妈，因为胎儿过大，在生产中下体撕裂严重，每次上厕所用力时，阴道明显感觉有东西拖出来，摸得到，她的情况属于比较严重的阴道脱垂，恢复周期也会比较长。

还有一次门诊来了一位40多岁的女性，穿着米黄色的巴宝莉风衣，带了一对翡翠耳环，拿着挂号单一进门就开始哭，见到主任就喊：“医生，你救救我吧！”

一问才知道，她在38岁时生了二胎，算是高龄产妇，自觉身体好，生产后没有系统的做盆底肌筛查，近两年开始漏尿，已经严重到需要1小时去一趟厕所，平时也要穿成人纸尿裤，以防真的忍不住发生一些令人尴尬的情形。

隐疾伴随着强烈的羞耻感，她逐渐抗拒与丈夫亲热，两人为此经常吵架，婚姻也走在崩溃的边缘。

来自日剧《产科医鸿鸟》

见状，主任先是轻言轻语地将她安抚下来，并为她定制了专门的盆底肌理疗方案。当天是她大女儿陪着她一起来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高高瘦瘦长得特别漂亮，也一直不停地在旁边安慰她妈妈，据说是女儿建议她来做产后康复的，给了她很多勇气。这样的母女关系真令人羡慕。

第二个疗程结束那天，这个曾经在办公室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母亲，带着锦旗、鲜花来到我们科室表达感谢，激动地说：“原来自己能控制什么时候上厕所，是这么开心的事。”

那一瞬间我有点感动，来产后康复科以前，我从未想过原来诸如上厕所这么日常的事情对于一些女性来说竟是天大的困难，而我能通过这份工作帮助她们解决难题，逐渐生出一点成就感。

我在产后康复科，看到的人间世

每次来到产后康复科的只有宝妈一人，但实际上背后映射的是一个家庭，幸福与否，都体现在宝妈的状态里。

在这个行业呆久了，每个家庭内部的琐碎也能透过宝妈们的倾诉得知一二。

产后康复项目中，只有一个症状相对来说比较紧急，就是乳腺炎，表现为乳房肿胀，内有硬块，炎症，乳头溃烂等。如果不及时疏通的话，堵奶还是小事，宝妈也会因此发高烧，高烧下的奶水会变质，长期在母体里有致命的风险。

乳腺炎真的特别疼，有些宝妈们生产可能都没有通乳时哭得狠，这应该是产后最难受的时候。我见过有些宝妈一边通乳一边双手在空中乱抓，哭着喊着说“我不弄了，放过我吧。”我们康复师看着也揪心，但是没办法，只能把双手按住了继续给她按摩。

梦然医院收到的锦旗/作者供图‍

过年是乳腺炎的高发期，家家户户宴请宾客要做很多美食，这些高油高盐的食物对于尚在哺乳期的宝妈们来说，真是一点也碰不得。我经常见到一些宝妈，仅仅是前一天吃了一根烤肠，或者喝了一杯奶茶就导致乳房堵塞。

今年大年初三晚上，有个宝妈来医院通乳，婆婆陪着来的，一进屋就开始数落宝妈奶水不好，诉说自己给她天天熬肉汤的辛苦。宝妈听到这话也不反驳，躺下通乳的时候紧咬着下唇，咬到发白也不喊疼。

我同事对那位婆婆好言相劝，宝妈不用喝太多肉汤，油腻的汤反倒容易造成乳房堵塞，蔬菜汤也是一样的。

结果第二天，那个宝妈又来了，一问，昨天回家婆婆硬是又给她灌下一大碗羊肉汤。

孩子生下后，一些家庭往往会忽视宝妈的感受，总以为奶孩子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不会就去学，全然不顾她们内心是否已经适应了角色的转变。而被母性责任裹挟的新手妈妈们，也会把自己的焦虑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自我消解。

来自日剧《产科医鸿鸟》

有天夜里十一点多，宝妈瑶瑶突然在群里问：“请问晚上能通乳吗？我现在已经在科室大厅了。”

我与瑶瑶见过几次，给她接生的主任是我好朋友，产后2天她还来过我们科室，想要追奶，所以我对她还算熟悉。

但是由于我们医院的产后康复科没有开夜门诊，我便在群里回复她：“目前诊室已经下班，如果情况紧急，请前往附近的医院进行治疗。”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瑶瑶在群里说：“那我可以睡在医院大厅吗？”

看到这句话，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报告给了主任和值班领导，在值班领导的安排下，她在值班室睡了一晚。

第二天上班时，瑶瑶又来通乳，说自己刚从派出所回来，昨晚她发现丈夫出轨，争执时男人对她动了手。说完，蹲在地上捂脸哭了起来。

更为残酷的真相被逐一揭开。孕期时瑶瑶的怀相不好，有流产的迹象，丈夫便让她辞去了公司职员的工作，在家躺着。丈夫是个中层领导，收入不错，起初还能对瑶瑶关怀备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但随着婆婆的到来，丈夫逐渐变得冷漠，婆婆也开始对她多加挑剔。怀孕8个月时，丈夫开始有家暴倾向，会在瑶瑶问丈夫要钱时，狠推她两把。   

梦然的工作环境/作者供图

不幸中的万幸，通过这几件事，瑶瑶彻底看清了丈夫的嘴脸。最近得到的消息是，几番撕扯过后，她已经离婚，并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打算一人带着孩子生活。

单亲妈妈要面对的社会更为严苛和残酷，我很难不为她的未来感到担忧，但同时，我也无比佩服她想要重新掌控生活的勇气。

生产，女性永远的大事

当然，也不能通过某一些男性的行为，就全盘否定整个新手父亲群体，我也见过许多十分负责的爸爸们。

有位做计算机工程的宝爸，每次都陪着老婆来做康复，科室不允许男性进入，他就在大厅打开电脑办公，老婆一出来第一时间起立迎上来。大厅的休息座位有限，若是碰上就诊高峰期没有座位，他就端着个电脑蹲在医院门口，有一次我出门拿外卖，还把他错认成来维修的师傅，挺尴尬的。

梦然的工作环境/作者供图

还有个新晋爸爸，明显能看出来对育儿不是很熟悉，抱着宝宝来陪老婆做康复。等的时间一长，宝宝开始哭闹，我们说可以帮忙哄一哄，他婉拒了，说自己难得有机会学习一下如何带孩子，看着他生疏又笨拙地给宝宝泡奶粉、哄睡，我只觉得暖心。

进入产后康复科之前，我一直认为怀孕生子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两个人感情到位了，生育不过是为生活锦上添花。但是在妇产科、产后康复科工作这几年后，我慢慢发觉，作为一名女性，在生育后要面临的世界是多么的混乱、复杂和有心无力，有些伤害有且只有女性在默默承受。

生理上的问题还能通过理疗、手术解决，可新手妈妈们心理上的痛苦，稍不留神就会被一带而过。当下，产后抑郁不断被大众熟知，导致抑郁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产后激素水平急速下降、心理变化、关系变化，女性容易陷入持续性负面情绪状态。

我的工作不包括心理疏导，但是常有宝妈们在产后康复的间隙与我们聊天，算是她们抒发情绪的一个窗口。

有个宝妈是被丈夫拽着来到我们科室的，很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明显地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低着头，也不说话，全程都是丈夫在跟主任交流。

来自日剧《产科医鸿鸟》

丈夫说她在家天天哭，不怎么管小孩，也不爱出门，问主任是不是“她精神出问题了”。主任忙叫丈夫出去，耐心跟宝妈聊天，知道了她是因为跟家里长辈育儿观念不合，还每天被逼着喝各种不喜欢的汤汤水水，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工具人”，尝试跟丈夫交流，他也总是跟长辈同一战线。

主任把详情跟丈夫说了，本意是想让他多关心下宝妈的心理变化，没想到换来一句：“就她成天多愁善感，矫情。”很快拉着宝妈走了，没有做任何康复项目。

我当时气极了，但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那个情绪低落的可怜姑娘被带走。以前我以为在当代社会找到一心一意的爱人是很困难的事情，真看到那么多家庭的各种撕扯，我意识到原来找到爱人可能还相对简单，更难的其实在日后柴米油盐的每一天里。

来自日剧《产科医鸿鸟》

我不想过分地去渲染生产的痛苦，毕竟随着社会医学的进步，大大降低了生产疼痛。我也不是在为未育的女性制造焦虑，觉得从此失去了人生价值，我只想给那些有生育计划的女性提个醒：生产，是女性永远的大事。

但如果你已做好准备，对教育、家庭成员责任分工都有了清晰规划，你和丈夫的关系能够成熟地去抚养、见证一个孩子的成长，那便不要犹豫，一个新生命带来的惊喜和活力也会将生活点亮。

我见过最有活力的一个宝妈，之前是位平面模特，生产让她的身材走形严重，工作也随之停滞。但她却一点也不焦不恼，每次来康复的时候都跟我们有说有笑，吐槽自家老公最近又做了什么蠢事，给我们看她宝宝的可爱照片，用自己做模特的经验教我们几个康复师小姐姐怎么减肥，怎么变美，给我们安利便宜好看的服装品牌。

两个月后，我在朋友圈再次刷到了她，惊讶地发觉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开始为重回职场做努力。我想这应该就是女性最好的状态：自律、清醒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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