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天《长恨歌》书太真本末详矣,殊不为鲁讳。然太真本寿王妃,顾云杨家有女云云。盖燕昵之私,犹可以书,而大恶不容不隐。陈鸿传则略言之矣。
唐明皇纳寿王妃杨氏,本陷新台之恶,而白乐天所赋《长恨歌》,则深没寿邸一段,盖得孔子答陈司败遗意矣。春秋为尊者讳,此歌深得之。
寅恪按:关于太真入宫始末为唐史中一重公案,自来考证之作亦已多矣。清代论兹事之文,如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杭世骏《订讹类编》卷二“杨氏入宫并窃笛”条,章学诚《章氏遗书外编》卷三《丙辰札记》等,似俱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以朱氏之文为最有根据。盖竹垞得见当时不甚习见之材料,如《开元礼》及《唐大诏令集》诸书,大宗实斋不过承用竹垞之说,而推衍之耳。今止就朱氏所论辨证其误,虽于白氏之文学无大关涉,然可借以了却此一重考据公案也。《杨太真外传》,宋乐史所撰。称妃以开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于寿邸,度为女道士,住内太真宫。此传闻之谬也。
按《唐大诏令》载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遣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以黄门侍郎陈希烈,册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为寿王妃。考之《开元礼》,皇太子纳妃,将行纳采,皇帝临轩命使。降而亲王,礼仪有杀,命使则同。由纳采而问名,而纳吉,而纳征,而请期,然后亲迎,同牢。备礼动需卜日,无纳采受册即归寿邸之礼也。
越明年,武惠妃薨,后宫无当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为女道士。敕曰:“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毅(寅恪按:“毅章”氏引作“悫”),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清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弘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盖帝先注意于妃,顾难夺之朱邸,思纳诸禁中,乃言出自妃意。所云作嫔藩国者,据妃曾受册云然。
其日太后忌辰者,昭成窦后以长寿二年正月二日受害,则天后以建子月为岁首,中宗虽复旧用夏正,即正月行香废务,直至顺宗永贞元年,方改正以十一月二日为忌辰。开元中犹循中宗行香之旧,是妃入道之期当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也。
妃既入道,衣道士服入见,号曰太真。史称不期岁礼遇如惠妃。然则妃由道院入宫,不由寿邸。陈鸿《长恨传》谓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妃于寿邸,与《外传》同其谬。
张俞《骊山记》谓妃以处子入宫,似得其实。而李商隐《碧城》三首,一咏妃入道,一咏妃未归寿邸,一咏帝与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证以“《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是足当诗史矣。
寅恪按:朱氏考证之文,似极可信赖。然一取其他有关史料核之,其误即见。其致误之由,在不加详考,遽信《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传》所云:二十四年惠妃薨。
一语,但同书同卷与《玄宗杨贵妃传》连接之《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云:惠妃以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薨。
而竹垞所以未及注意此二传纪载之冲突者,殆由《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亦承用旧传“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之文。朱氏当日仅参取《新唐书·杨贵妃传》,而未别考他传及他书。不知《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于《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特删去旧传“开元二十五年薨”之语。岂宋子京亦觉其矛盾耶?夫武惠妃薨年为开元二十五年,非二十四年,可以两点证明。第一,《旧唐书·武惠妃传》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之纪载与其他史料俱不合。第二,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十二月丙午,惠妃武氏薨,追谥为贞顺皇后。
十二月丙午,惠妃薨,丁巳追册为皇后。
玄宗皇后武氏。后幼入宫,赐号惠妃。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薨(年四十),赠皇后,谥曰贞顺。
十二月丙午,惠妃武氏薨,赠谥贞顺皇后。
三庶以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武妃以十二月毙。(薨?)
可知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薨说,几为全部史料之所同,而《旧唐书·杨贵妃传》武惠妃开元二十四年薨说,虽为《新唐书·杨贵妃传》所沿袭误用,实仍是孤文单纪也(今本乐史《杨太真外传·上》云:“开元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乃数字传写讹误,可不置辨。又可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再就第二点言之,《旧唐书》卷一〇七《废太子瑛传》叙玄宗之杀三庶人,即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事略云:及武惠妃宠幸,丽妃恩乃渐弛。时鄂王瑶母皇甫德仪,光王琚母刘才人亦渐疏薄。瑛于内第与鄂光王等自谓母氏失职,尝有怨望。惠妃女咸宜公主出降于杨洄。二十五年四月,杨洄又构于惠妃。言瑛兄弟三人,常构异谋。玄宗使中官宣诏于宫中,并废为庶人,俄赐死于城东驿。其年,武惠妃数见三庶人为祟,怖而成疾,巫者祈请弥月,不痊而殒。
传文之神话附会姑不论,但若武惠妃早薨于开元二十四年,则三庶人将不致死于二十五年四月矣。此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所以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而依朱氏所考,杨妃于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即已入宫,实则其时武惠妃尚在人间。岂不成为尹邢觌面?是朱氏所谓:武惠妃薨,后宫无当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为女道士。
又朱氏所根据之材料,今见《适园丛书》本《唐大诏令集》卷四〇,其《册寿王杨妃文》年月为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册寿王韦妃文》为天宝四载岁次乙酉七月丁卯朔二十六日壬辰。至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则不载年月。《全唐文》卷三五及三八均同。《通鉴》卷二一四《唐纪》亦著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册故蜀州司户杨玄琰女为寿王妃”。此条《资治通鉴·考异》云:“《实录》载册文云杨玄璬长女。”盖《唐大诏令集》之所载,乃宋次道采自《唐实录》也。又《通鉴》卷二一五《唐纪》天宝四载秋七月壬午“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壬寅册杨太真为贵妃”。其《资治通鉴·考异》云:统纪八月册女道士杨氏为贵妃。本纪甲辰。唐历甲寅。今据《实录》,壬寅,赠太真妃父玄琰等官。甲辰甲寅皆在后,恐册妃在赠官前。新《本纪》亦云,八月壬寅,立太真为贵妃。今从之。
寅恪按:杨氏之度为女道士入宫与册为贵妃本为先后两事。其度为女道士,实无详确年月可寻。而章实斋考此事文中“天宝四载乙酉有度寿王妃杨氏入道册文”云云,岂司马君实、朱锡鬯所不能见之史料,而章氏尚能知之耶?实误会臆断所致,转以“朱竹垞所考入宫亦未确”为言,恐不足以服朱氏之心。至杭大宗之文,亦不过得见钱会《读书敏求记》卷四“集”部《唐大诏令集》提要,及《曝书亭集》敷衍而为之说,未必真见第一等材料而详考之也。复次,朱氏唐代典礼制度之说,似极有根据,且依第一等材料《开元礼》为说。在当时,《开元礼》尚非甚习见之书,或者使人不易辨别其言之当否。独不思世人最习见之《通典》,其第一百零六卷至第一百四十卷为《开元礼纂类》,其五《礼》篇目下注云:谨按斯礼,开元二十年撰毕。自后仪法续有变改,并具沿革篇。为是国家修纂,今则悉依旧文,敢辄有删改。本百五十卷,类例成三十五卷,冀寻阅易周,览之者幸察焉。
足征杜氏悉依《开元礼》旧文,节目并无更改。其书卷一二九《礼典》、卷八九《开元礼纂类》、卷二四《嘉礼》、卷八“亲王纳妃”条所列典礼先后次第,为(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册妃。(七)亲迎。(八)同牢。(九)妃朝见。(一〇)婚会。(一一)妇人礼会。(一二)飨丈夫送者。(一三)飨妇人送者。其册妃之前为请期,其后即接亲迎,同牢。是此三种典礼之间,虽或有短期间之距离,然必不致太久。即如朱氏所考杨氏之受册为寿王妃在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度为女道士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则其间相隔已逾一岁,颇已有举行亲迎,同牢之危险矣。何况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武惠妃尚在人间,其薨年实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朱氏所考窦氏忌辰为正月二日,乃依据《唐会要》卷二三“忌日”门永贞元年十二月中书门下之奏,及册寿王妃杨氏为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乃依《唐大诏令集》。皆甚精确)。是杨氏入宫,至早亦必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间相隔至少已越两岁,岂有距离如是长久,既已请期而不亲迎,同牢者乎?由此观之,朱氏“妃以处子入宫似得其实”之论,殊不可信从也。至杨氏究以何时入宫,则《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虽无年月,然必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武惠妃薨以后,天宝四载八月壬寅日即十七日册杨太真为贵妃以前。《新唐书》卷五《玄宗纪》云: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杨妃本寿王妃,二十八年,度为道士入内。
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
正史小说中诸纪载何所依据,今不可知。以事理察之,所记似最为可信。姑假定杨氏以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为玄宗所选取,其度为女道士敕文中之太后忌辰,乃指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睿宗昭成窦后之忌日。虽不中,不远矣。又《资治通鉴》记“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入宫事”于天宝三载之末,亦有说焉。《通鉴》纪事之例,无确定时间可稽者,则依约推测,置于某月,或某年,或某帝纪之末,或与某事有关者之后。司马君实盖以次年即天宝四载有“册寿王妃韦氏及立太真妃杨氏为贵妃事”,因追书杨氏入道于前一岁,即天宝三载“裴敦复赂杨太真姊致裴宽贬官事”之后耳,其实非有确定年月可据也。但读者若以杨氏入宫即在天宝三载,则其时上距武惠妃之薨已逾六岁,于事理不合。至“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事”,竟迟至天宝四载者,则以其与“册杨太真为贵妃事”,互为关联。喜剧之一幕,至此始公开揭露耳。宫闱隐秘,史家固难深悉,而《通鉴》编撰时,此《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已无年月日可考,亦可因而推知也。本文摘自《元白诗笺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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