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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与佛教 ——兼论作为外国文学的佛经对杜诗的影响

钟来因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1983年第2期,总第6期。


作者简介:钟来因(1939—2001),曾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主任,出版《杜诗解》《苏轼与道家道教》等著作。


   

 (杜甫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瓌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闻一多《唐诗杂论》


郭沫若同志的《李白与杜甫》专立《杜甫的宗教信仰》一章,严厉地批判了解放后几位著名的杜甫研究专家,认为在佛教方面,杜甫是“禅宗的信徒”,“与其称之为‘诗圣’,倒宁可称之为‘诗佛’。”近年来,评《李白与杜甫》的论文较多,但涉及这一篇的极少。实际上,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重大问题,涉及到中古以来直至五四前后包括鲁迅在内的许多作家,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鲁迅、胡适、梁启超、陈寅恪,郑振铎等先辈在论及佛经典籍对中国的小说、戏剧的影响上,留下许多精辟的论述,而其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则尚待后人研究。杜甫和佛教的关系,就是杜甫与外国哲学、外国文学的关系。本文兼论部分,则着重探讨作为外国文学的佛经对杜甫创作的影响。


一、时代风尚及杜甫家庭环境中的佛教渊源


    佛教从东汉传入中国后,适逢三国、两晋南北朝等动荡不安的朝代。乱世中的民族,最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剂,于是佛教以其不可阻扼的力量,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华夏民族,是一个具有巨大力量消融外来文化的民族,这显示了她的魄力、生命力。佛教逐步传布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汉化的过程。就拿艺术来举例吧。如果说代表早期佛教的云冈石窟的许多雕象还有不少“胡气”的话,那么,具有唐朝佛教特色的龙门奉先寺的雕象则完全汉化了:奉先寺大佛大卢舍那,是一位丰颐秀目、仪表堂堂的汉族中年美女。奉先寺是武则天以皇后身份助捐脂粉钱二万贯才得以完工的。大佛与武氏“方额广颐”,脸形较胖的特征是吻合的。不难理解,大卢舍那象就是以武则天为模特儿、比武则天更美的艺术雕象。现实生活中的统治者,成了佛经故事中的智慧大佛,统治者的意志被刻工接受了。黎民百姓也礼拜这些汉化了的大佛。这可以说是东汉以来近千年的历史演变的自然趋势:佛教汉化,并与儒教逐步相辅相成。儒佛有一致之处,连柳宗元也承认:“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这是一位精通儒、佛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古文运动大师、诗人的话,很有代表性。洛阳白马寺接引殿前壁,保存一块清光绪九年(1883年)立的《重修金妆神象并油饰序碑》,其中说:“汉至明帝,佛法始入中国。稽其言,不外仁义道德之说,绎其术,俨然修真养性之学。”这把佛学汉化,儒释道结合讲得何等清楚!中古以来,为什么绝大部分统治者都要推行佛教,道理也在此。

    唐太宗打败了西突厥,打通了路梗,威力远播,使东西贸易、传播佛教,如履户庭。仅寺庙建筑而言,东晋造寺1768所,后魏造寺30000所,唐朝造寺44600所。佛经的翻译也进入了全盛时期,仅玄奘带回的经就有657部。到开元年间,佛经译著便达 1076部、5048卷。这样,古印度社会各阶层生活、民族风土人情、政治、哲学、文学、艺术、医学等等都大量渗入汉族文化之中,丰富、发展了中华各族的文化。

    在这一股滚滚向前发展的时代潮流中,儒佛互相合流是时代的趋向。儒学是中国固有文化,势力最大,佛徒要传教,必须向儒靠拢。许多僧人也学文士写诗,就是此潮流的反映,初唐就有王梵志、寒山、拾得等著名诗僧。“唐诗僧中叶以后,其名字斑斑,为时所称者甚多。……陵迟至贯休、齐己之徒,其诗虽存,然无足言矣,中间惟皎然最为杰出,故其诗十卷独全。……近世(宋朝)僧学诗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气。”(《诗人玉屑》卷二十“酸馅气”条)从宋朝许多诗话来看,记录到各地诗僧很多,尤以南方为盛。《古今诗话》《诗人玉屑》均提及“福州僧”,说“南方浮图能诗者多矣!”只是这些和尚脱离了生活,诗偈味儿重,诗好的不多。而另一方面,文人学佛,士大夫与佛徒结为方外交,也变成一种时髦的风尚。晋王羲之与支遁结为方外交,大文学评论家刘勰精通儒佛,一度落发为僧。延及唐宋,禅风更盛,自称居士,极为风雅。大诗人王维,字摩诘,与名字合为“维摩诘’。他自称辋川居士,绝荤茹素,笃志奉佛,成为名副其实的佛徒。至于青莲居士李太白、香山居士白居易、六一居士欧阳修,半山居士王安石、东坡居士苏轼,后山居士陈师道等等著名文人,却并非佛徒,未受三皈五戒,不过是受时代风尚影响所致。伟大的诗人杜甫,有坚定而严格的先秦早期儒家的立场,他精熟佛经,但坚决反对僧道干政,而主张“奉儒守官”。他只自称“少陵野老”“杜陵布衣”,却从未自称“杜陵居土”“陆浑居士”!杜甫钻研过佛经典籍,结合着时代和生活,吸取了他需要的营养。他既不象王维那样,成为佛教的俘虏,入乎其中,无法自拔,又不象李白那样,徒取“居士”的雅号,并未从佛典中吸取过多少养料。他在光怪陆离的外来文化面前,是个兼收并蓄、不失本色的典型。

    前人都重视杜甫家庭中的儒学渊源,却几乎未曾提到他家的佛学渊源。众所周知,杜甫自幼丧母,在兖州司马任上的父亲把他寄养到洛阳的姐姐家中。杜甫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是在洛阳姑妈家度过的。杜甫弱冠后,虽有吴越、齐鲁之游,以及长安赴考等活动,但在姑妈去世(天宝元年,杜甫三十一岁,婚后一年)前,洛阳是他“读破”万卷书的地方,是他世界观形成的地方。我们若要考察杜甫的佛学素养,决不能忽视洛阳。

    杜甫的前半生的生活地方洛阳,早就是一片香烟缭绕的佛教圣地。先看看龙门吧!伊水辟龙门,两山对峙,望之若阙,故又称“伊阙”。经过北魏和唐代两次开窟造象的高潮,这一百五十年间的十万余尊佛象,是当时世界上第一流的艺术品,又是一处佛教的圣地。杜甫多次去过龙门,这在诗中有许多反映。那些精美的石龛中的佛象,浮雕传播的许多精采动人的佛经故事,一定深深吸引过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证明诗人在那里住宿过(“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年轻的杜子美在龙门西山那条艺术走廊里留恋忘返、认真学习的情景,不是从这首早期诗作中透露出来了吗?

洛阳的白马寺,在杜甫出生前,早已加入禅宗。寺内设有“祖庭”,供奉“禅宗六祖”。那里,香火一直很旺。虔诚信佛的姑妈(详下),一定会带体弱多病的小杜甫去过白马寺。

    杜甫这棵诗的天才苗子,是扎根在东都洛阳这块佛教影响极大的土壤中的。无视这些因素,显然会脱离杜甫的时代,就会囿于我们时代的偏见了。


(图片源自网络)


再看杜甫的家吧。杜甫对十三世祖杜预的文治武功,对祖父杜审言的文学渊源,对姑妈这一位伟大的女性,都有文字可查的记叙,给杜甫以佛学影响的是象亲生母亲那样哺育他成长的姑妈。幸而杜甫三十一岁时写的《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被保存下来了。杜甫的姑妈是一位有文化的贤良妇女,同时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爰自十载已还,默契一乘之理,绝荤血于禅味,混出处于度门。喻筏之文字不遗,开卷而音义皆达。”可见,她不仅象一般世俗的佛徒绝荤茹素,还精通佛经。大约杜甫四岁时,他跟姑母之子同时卧病。姑母求医于女巫,女巫暗示“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母“遂易子之地以安”杜甫。在她的精心护理下,杜甫病好了,她的儿子却去世了。杜甫懂事后听旁人告知此事,告者与杜甫均感激涕零,后来写进了墓志。姑母虔诚信佛,临终遗言:“可以褐衣敛君,起塔而葬。”杜甫十分敬爱她,《墓志》中说自己要“制服于斯,纪德于斯,刻石于斯。”当时,一般人还以为杜甫是她的孝子呢!杜甫对她印象极深,评价极高,说她是古代义妇“鲁义姑”式的人物。这样一位平时谆谆善诱,十分慈爱、患难时极富自我牺牲精神的佛教徒,不会不影响到杜甫。我们不难设想,年幼的杜子美熟悉龙门、白马寺,都与姑母有关。象她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佛徒,丈夫又是济王府录事参军,家藏佛教典籍,应比一般佛徒家更多一些。杜甫身处那个时代,到处可以借阅到佛经,何况又有这样一位姑母呢!


二、杜诗中的佛教因素的具体内容


    杜诗中涉及寺庙、僧徒,也即整首诗与佛教有关的,约四十首左右,在其它作品中涉及佛教的,约十首,总计约五十首左右,占全集约三十分之一。这些作品中,能称为杜甫的名篇佳作的极少。凭这些作品的量和质,要给杜甫戴上“诗佛”的帽子,实在不公允。仔细检查这些诗,大体上写了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身临寺庙,心忧天下

    杜甫毕竟有坚定的儒家思想立场,他的致君尧舜,心忧黎民的入世思想是任何时候都不动摇的。所以,杜甫去到许多寺庙,人进了佛寺,心却不入空门。他登上慈恩寺,虽然体会到“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但具有如此精妙力量的佛教,没有使杜甫有出世之想,他却针对安史之乱即将爆发的国内形势,吹起了令人警醒的号角,抒发了对国事民生的忧虑。“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时局昏暗,山河即将“破碎”,盛唐气象即将化为乌有——历史的发展证明了诗人的忧虑是有预见的。他同小军阀章彝同游一座荒凉的山寺,只见“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山寺》)这几句的口气,证明杜甫不是信徒,纯属第三者的口气。接着,杜甫记叙了章彝对这所栋梁摧倒的山寺、衣衫蓝褛的僧人的慷慨的布施。然后杜甫借题发挥,劝讽章彝说:“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在这所荒凉的山寺里,章彝志在显示自己的阔气,杜甫却志在国计民生。所以诗的结尾说“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表示自己决不遁入佛门。

    大历三年春,杜甫扁舟一叶,由川入湘,漂泊流浪,写有《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一诗,开头就说“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三峡里,神女峰、昭君宅等美景,丝毫也没有引起诗人的兴趣。中途经江陵天皇寺时,杜甫的心情开朗了。杜甫在“先披古画图”句下注曰:“此寺有晋王右军书、张僧繇画孔子及颜子十哲形象。”寺中供奉的主佛是僧繇画的庐舍那像。这是当时少见的儒佛并尊的一座佛寺。杜甫对庐舍那佛是十分熟悉的,因为洛阳龙门奉先寺的大佛就叫庐舍那(佛经中智慧、光明的化身)。儒佛并存,杜甫在想什么呢?“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他仍然在想祖国的历史文化遗迹,他为生逢乱世,无法“致君尧舜”而感伤!接着,诗人写到“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回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杜甫哀叹武夫得志,朝中掌大权者,皆为戎服武夫,儒术、文士不受重用,其结果是皇帝带着宝剑(湛卢)逃难,黎民百姓苦不堪言,而那些将帅们仍在争权夺利,互相残杀。这些,都是现实中的大问题。

    杜甫与著名僧人赞公的交往,更说明问题。他们都亲近房琯,后来都被贬。先前,杜甫成了安史叛军俘虏时,赞公冒险把杜甫化了装,逃出长安。赞公先去秦州,杜甫后来也流落到那里,生活上得到赞公和尚很多帮助。共同的政治遭遇,患难中的多次帮助,他们之间有极深的友谊。他入蜀前与赞公分手,写有《别赞上人》:“我生苦飘荡,何时有终极?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还为世尘婴,颇带憔悴色。……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这分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互相勉励的口气,丝毫没有流露出消极出世的佛门意识。

    杜甫晚年在长沙游湘西寺时,发现“此都好游湘西寺,诸将亦自军中至”(《清明》)。他认为:诸将即将出征,负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他们应以军国为念,不应讲究佚游寻欢,更不应到佛寺来逍遥。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会是佛门子弟有的吗?

上引杜诗,包括了杜甫的长安时期以及入湘时期,可知杜甫一生中的表现是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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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

杜甫有一小部分诗作流露出较浓厚的佛教情绪。但若仔细分析这些创作则不难发现:青年时代漫游吴越、齐鲁时,诗人陶醉在裘马清狂之中,不会想到佛;十年长安时期热衷于功名仕进,也很少想到佛;只有在后来生活在动荡不定的流浪之中时,在年迈早衰、多种疾病交相攻伐之时,杜甫才较多地提及佛。“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赠蜀僧闾丘师兄》)。这二句诗,颇有代表性。我们知道,不同的生活遭际的人,对宗教的态度自然不会一样。这里,杜甫与僧人交往友好,决非在出世求佛,而是在入世过程中到处碰壁后产生的苦闷彷徨。在此时此刻,宗教情绪可以使在现实中深感痛苦的人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可以借此排遣现实中的苦闷。《望兜率寺》云: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

霏霏云气动,闪闪浪花翻。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前四句景中寓情,那浓荫覆盖着山径,幽深的江水隔开的寺门,把杜甫的思想已引入宁静的佛教圣地;那飘动的流云,闪闪的浪花,使诗人的思想也随之扑朔迷离,离开了混浊的尘世,飘飘缈缈,不复知天之大,而只见佛之尊了。这是进入禅林妙境后,思想上排除掉现实中的烦恼后得到的一种幻觉。他是想成佛吗?否!几乎写于同时的《陪李梓州等四使君登惠义寺》中,杜甫劝四个地方官“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杜臆》作者王右仲评此说:“公以作客之穷,真有学佛之想,故后诗屡及之。”此话只说对了“作客之穷”一句,其余都不符合杜甫其人、其诗的事实。实际上,这些佩金印、戴乌纱的官儿们,对佛是毫无虔诚之心的。杜甫劝他们学佛,只是逢场作戏,说说而已。因为他自己马上宣布“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诗人自伤入道已晚,这那是真心学佛呢!

    杜甫流寓夔州二年,在生活安定的前期,涉及佛教的诗极少,即将扁舟出峡,面临漂泊荆湘生活时,诗中说佛的大量增加,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他去世为止。《秋日夔府咏怀》中,描写了自己客夔晚期的艰难生活:“囊虚把钗钏,米尽拆花钿。”钱袋里空无一文,米袋里空无一粒,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只得典当钗钏、花钿。“缺篱将棘拒,倒石赖藤缠。”这是一幅荒凉、潦倒的村居景色。在这种生活背景里,早衰多病的老诗人的心境是悲凉的。他决计出峡,并写下“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的诗句,表示自己要出峡求禅,企求从佛学中求得真理,并与朋友郑审、李之芳会面。“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炉峰生转眄,橘井尚高褰。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这节诗,具体申述了“门求七祖禅”的咏怀之意。怎样理解杜甫思想上这种曲折?俞犀月一段话颇有道理:“世乱而不得中兴之佐,故望於郑、李之心甚切;垂老而将为出世之人,故皈曹溪之念特深。”(《杜诗镜铨》卷十六)“世乱”与“垂老”是杜甫求佛思想产生的客观、主观因素。可是,杜甫这种求佛思想决非认真的,几乎同时作的《寄刘峡州伯华使君》中,因为刘伯华是州刺史,负有戡乱保民的任务,杜甫就反对他求仙学佛。晚年,杜甫的态度是这样:自己到了垂暮飘零之困境,简直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于是他产生了钻研佛理的思想,这需要下决心,“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决心是大的,杜甫用了《楞严经》中的词:“发大勇猛,行诸一切难行法事。”“心极”,即精神抖擞之意。诗人表示要克服体弱多病的困难,勇敢地去追求佛学中的真理。他终生追求的“致君尧舜”的任务,他就鼓励一些正当壮年的朋友去实现,如《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附书与裴因示苏,此生已愧须人扶。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

    文人学佛,象刘勰那样,一度削发为僧,寄身佛寺,钻研佛学,杜甫不取此种方式;或象刘宋时代的周顒,他长于佛理,于钟山西丘隐居,终日长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谷。杜甫多次表示不学周顒,如《谒真谛寺禅师》中:“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辋川居士王维的学佛方式则是有钱的官僚奉佛的办法,杜甫是没有财力这样做的。一般的文人雅士取一个“居士”的雅号,也算入了禅门,这也是杜甫反对的方式。明乎此,就可知道,晚年杜甫的学佛,只是在思想极度苦闷之中去寻找一种支持自己的精神力量。他痛感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的苦闷,自己固有的思想还不足以战胜黑暗生活中的苦难,于是只得求助于当时流行的佛学去寻找新的武器。佛经典籍,有玄妙的佛理,有优美的文句,生动的故事,它们在唐朝是作为外国哲学、外国文学流传的。杜甫决心勇猛地去探索真理的精神,有他可贵的一面。佛学中荒诞、愚昧的东西,杜甫是不会盲从的。当然,佛经典籍中并不具备杜甫所需要的新思想,——这一结论,是生活在杜甫之后一千多年的现代人的结论,是马列主义传播一百多年后的无神论的结论。杜甫生活在八世纪,我们还是历史主义地来看待他;他没有放弃原有的伟大理想;他否定了流行的文人奉佛的许多方法,只想在佛理中找一点精神安慰,这是可以理解的,其探索精神是可贵的。

    (三)有些诗虽写及寺院,实际上只是诗人游览风景之作。“天下名山僧占多”,杜甫要游览风景,必然会写一些寺庙。西蜀新津的修觉寺,杜甫至少去了二次,写有《游修觉寺》《后游》,两首诗的重点均在写景。前首中说:“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这里,赋予杜甫诗的灵感的,不是佛理,而是开朗的天,幽静而美丽的花。《后游》则更能说明问题: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拾此复何之?

    杜诗中“客愁全为减”的诗太少了!江山太美了,花柳太有情了,“舍此复何之”呢!杜甫说过:“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可惜》)可是,重游了修觉寺,美面的景致,比酒、比诗更吸引人。秦州的太平寺、梓州牛头寺和兜率寺、岳麓山道林寺等等,都是以优美的风景吸引杜甫的。这一类诗,大家的分岐较小,就不作过多论述了。

    这里顺便谈一下,杜甫是禅宗信徒吗?

    《李白与杜甫》第190页认为:

    “事实上杜甫是一位禅宗信徒,有诗为证。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

       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郭沫若同志训“粲可”是僧璨与慧可。又说:“开元中,慧能弟子神会入东都,住荷泽寺,面抗北祖,大播曹溪顿门,把普寂的门徒们争取过去了。”他又引“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说:“‘七祖’指荷泽神会,是毫无疑问的。因而杜甫是南宗的信徒也是毫无疑问的。”经过这样的推论,杜甫便成了禅宗七祖神会的门弟子了。此论果真“毫无疑问”吗?否!

    第一,“粲可”为谁?据《旧唐书·神秀传》:“达摩传慧可,慧可尝断其臂以求法。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神秀(北宗)、惠能(南宗)。”根据禅宗的衣钵传授,慧可是师,僧璨是徒,师徒并称,只能称之“可璨”,而不是“粲可”,此其一。其二,“璨”不通“粲”,故这“粲可”不应作郭沫若同志那样理解。

    退一步讲,即使“粲可”是指惠可与僧璨,他们是隋唐之际人,杜甫焉能拜之为师?禅宗六宗惠能是高宗、武则天朝人,杜甫也尚未投胎。郭沫若同志说神会在“肃宗时已召入宫中供养,是事实上的南宗七祖。”仇兆鳌引师氏注曰:“自达摩至慧能,谓之中华六祖。六祖之道,至肃宗时方盛,肃宗尝自曹溪请其衣钵供养,是六祖与子美同时先后人也,故求禅言七祖,而不言六祖。”(仇编杜集卷十九)这一段话,是郭沫若的依据吧?这里关键在于杜甫是否会以神会为师,寄身南宗禅门。昏君肃宗把神会召入宫中,受肃宗宠信的胡僧不空早已进宫。不空计谋出卖僧尼度牒,收“香水钱”以充军用时,神会亲往甘、晋、陕边一带大出力气,聚敛了“香水钱”数十万緡,所以受到肃宗重用。考察这一段时间杜甫的行踪,杜甫正陷于贼营,后艰难逃出长安,奔赴行在凤翔,被授左拾遗,立即卷入激烈的政治斗争,不久即去鄜州省家。在这种情况下,杜甫怎会放弃自己致君尧舜的理想,去支持神会这种政治和尚干涉大唐的政治?身为拾遗的杜甫主张“奉儒守官”,坚决反对僧道干政,他怎会去以神会为“师”,加入禅宗?杜甫与神会根本无法会面;即或相会,杜甫可能会大声疾呼地为反对僧人干政而斗争呢!再说,荷泽神会之称为“七祖”,那是在唐德宗年间的事。据《高僧传(八)》、《传灯录(五)》记载,神会在景龙年间(707—710)归六祖曹溪,肃宗上元元年圆寂,而此时杜甫已去成都,他怎能以之为师?杜甫说“门求七祖禅”则是七年后的事。由此可知,郭沫若同志认定杜甫是禅宗七祖神会的弟子,实在缺乏根据。

    人在现世社会中有许多执着之爱时,是不会寄身佛门的。王维之所以成为如此虔诚的佛徒,是中年丧妻之后的事。杜甫对祖国、对黎民的关怀,是十分执着的,临死前的“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绝笔之作,就是最生动的证明。这一种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前人多所论述,这里就不复述了。杜甫在生活中,还有一种执着的爱,这种爱的力量常常成为他抵消佛教信仰的力量,这就是他的杨氏夫人。在杜甫讲及佛教的许多诗里,常常忽然跳出杨氏夫人的形象,如《谒真谛寺禅师》中透露出来:禅师劝杜甫入禅门,杜甫答以有妻室之累,禅师一定以刘宋时周颙离开妻子隐居求禅相劝,杜甫则表示“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这“未能”二字一直管到“前峰”为止。另一次,杜甫去始兴寺听李八讲经,公开向李八说:“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听听佛经是可以的,而且今后还要来听,但忘却妻子儿女却不可能。这位比杜甫小十二岁的贤淑妇女,在杜甫苦难的一生里,给了诗人巨大的精神安慰。杜甫是深深地笃爱着她的。诗人在长安俘虏营中想象她时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仳离放红蕊,想象嚬青蛾。”(《一百五日夜对月》)在杜甫苦难的流浪漂泊生活中,他们始终有深厚的感情。杜甫去梓州作客较久时,她会写信催杜甫回家(《客夜》:“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夫人深厚的爱情有时使杜甫有惭愧之感。《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中,诗人说,“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战乱那么频繁,能怪杜甫吗?可是深沉的诗人却深深地感到惭愧。写实主义的诗人杜甫对妻子的生活中悲欢记载是真实而具体的。《入衡州》中:“远归儿侍侧,犹乳女在旁。”那年,杜甫五十八岁,夫人约四十六岁,还在哺育乳女。可惜的是中年饿死过儿子的大诗人,晚年又夭折了一位小女,大约就是这位“犹乳女”。诗人忠实地在《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中作了记载。(“瘗夭追潘岳”,潘岳《西征赋》云:“夭赤子于新安,坎路侧而瘗之。”)这一对患难夫妻是白头偕老的典型。杜甫不入佛门,与这一因素不无关系,而且这是诗人反复告诉我们的。不尊重这些基本事实,一口断定杜甫是“诗佛”,“禅宗信徒”,这不是过分自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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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为外国文学的佛经对杜诗的影响


    佛教在唐朝盛极一时,大量的经文普及于民间,统治阶级的本意是为了传教。但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它的新的思维特点,新的哲理,想象丰富的文学故事,一大批新的词汇,它们对文学家的影响,比一般信佛的善男信女更大。杜甫主张“读书破万卷”,转益多师,兼收并蓄。社会环境、家庭条件,都为他阅读佛经提供了方便。前人也已注意到了这一点。杨伦说:“释典道藏,触处有故实供其驱使,故能尽态极妍,所谓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良非虚语。”《杜诗镜铨》卷九《冬到金华山观》后评语)杜甫在《谒文公上方》中运用了许多佛学典故,蒋弱六评道:“然非读破五千四十八卷,不能说出。”(《杜诗镜铨》卷九)这也是指佛经典籍而言。总之,杜甫在精熟《文选》之外,博览群书,也广泛阅读了《楞严经》《法华经》等典籍。于是,本来就博学多才的杜甫,在“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庚之流丽”(元稹语)之外,又汲取佛学之精华,采摘了佛经典籍中五色斑斓的果实,融会贯通,化而入诗,使自己的创作起了变化,题材得到扩大,想象更为奇特,词汇更为丰富,使沉郁顿挫的诗篇增加了斑斓的色彩,显得更为浑涵汪茫,千姿万态,兼中古时代的古今中外之体势,创造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奇葩。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认真学习外国文学而取得丰硕成果的,杜甫得天独厚,成就最大。具体论证如下。

    题材的扩大,佛学典故及词汇的大量引进

    宋朝张戒《岁寒堂诗话》认为:“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黄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杜牧之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这段话,对理解杜甫受佛教的影响而扩大诗的题材颇有启发。杜甫游览各地寺庙,结交各地僧徒居士,几乎逢人就有诗,每处皆有诗,这与他熟悉佛典有关。杜甫见佛说佛,见道说道,写神仙用道家语,写佛徒用禅家语,这样,自然有更多的诗材供他采用。

    杜诗中的佛学典故很多。如上文提及的《山寺》中“穷子失净处”,运用《法华经》儿子受雇于父亲为其除粪的故事。再如“珠”,这是诗人们喜爱的形象。除了传统的夜明珠、沧海珠、隋侯珠之外,杜甫从《述异记》学到了“泉客珠”,(《客从》:“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杜甫又从佛经中学到了“摩尼珠”。佛教中它又作“末尼”,译为珠、宝、如意,离垢,为佛教中珠的总名。综合各经,“摩尼珠”有如下含义:它光净,不为垢秽所染(《慧苑音义》);有此珠,必增其威德,(同上);《仁王经》中它译为“思惟宝”“如意宝珠”,佛徒随意所求,皆能满足;《涅粱经》:“摩尼珠,投之浊水,水即为清。”这实在是一种神妙的宝珠。《赠蜀僧闾丘师兄》结尾云:“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仇兆鳌引《圆觉经》:“譬如清净摩尼宝珠,映于五色,随方各见”来解释结尾两句,不甚全面,还要参看《涅槃经》,诗意才更明显。世界太黑暗了,争夺残杀太频繁了,只有用摩尼珠才能照见这些丑恶的现实,看到些光明。显然,杜甫赋予摩尼珠更深的含义。《谒文公上方》中的“大珠脱玷翳,白月当空虚。”此“大珠”,王洙注为“牟尼珠”,实即摩尼珠。(《杜诗镜铨》卷九)再如《上兜率寺》:“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杜甫借用了《法华经》中“白牛车”的典故:“有大白牛,肥重多力,形体殊好,以驾宝车。车远近,谓远近俱可到。”(引自仇本卷十二)杜甫过惯了漂泊的生活,他以丰富的想象借用“白牛车”,驾着它去到那大慈大悲、无忧无虑的胜地一游,来给自己苦难的灵魂求得安慰。杨伦说杜甫“聊欲籍佛力,以脱离苦海也。”(《杜诗镜铨》卷十)是的,在现实中,杜甫实在尝遍了酸辛,只有乘上白牛宝车,才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典故!其它还有很多,《贤愚因缘经》中著名的“须达布金”的故事,杜甫多处用过这个典故,如《谒文公上方》中“长者自布金”,《望牛头寺》中“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望兜率寺》中“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赠蜀僧闾丘师兄》中“我居锦官城,兄居祇树园”;再如《楞严经》中的“雪山草”,见《岳麓山道林二寺》“地灵步步雪山草”;《涅槃经》中的“金篦刮目”,见《秋日夔府咏怀》“金篦空刮目,镜象未离铨”。总之,杜甫运用佛经典故是极丰富的。

    杜诗中运用佛经词汇则更多,招提、兰若,如来、迦叶(音摄),传灯、布金,落帆、真铨,有时翻译中有异名,如须达建造精舍的那块园地,一译“给孤园”,另译“祇树园”,杜甫把前者用在《望兜率寺》,后者用在《赠蜀僧闾丘师兄》中。杜甫引进大量的佛经词汇,丰富了诗歌用词,增加了不少异国风情,异乡色彩。


(图片源自网络)


    (二)佛经对杜诗的影响,还表现在它使杜甫的一部分诗歌风格起了明显的变化。表现在两方面:其一,一部分风景诗,在佛学主静的影响下,失去杜甫原有的风貌,而接近王维的山水诗;其二,有些诗宣讲佛理禅语,为宋代禅理诗开了先河。

    杜甫的风景诗,雄浑悲壮,常常藏有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以致使有些登临览胜之作如《登慈恩寺》之类,根本不是风景诗,而成为政治色彩极浓的抒情诗,这与杜甫沉郁顿挫风格是一致的。杜甫结识了一些僧人,经常听经问法,钻研佛经,这就使某些诗起了变化。在长期的漂泊流浪生活中,怎样消除烦恼?怎样摒绝所谓尘世杂念?佛教主张“净心”,用坐禅的办法使心“静”下来。诗是杜甫的生命,他无法“心静”到不做诗。在他追求恬静时写的诗,特别是风景诗,就表现出恬静淡泊的风格。《谒真谛寺禅师》前四句写的景是:

 兰若山高处,烟雾嶂几重?

 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黄白山说:“三四句景中见时,与王右丞‘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同一句法。然彼工在‘咽’字、‘冷’字,此工在‘冻’字、‘晴’字。”(引自《杜诗镜铨》卷十七)显然,杜甫“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是心地极静的人作了精细的观察的产物。诗人精神集中在欣赏大自然,他捕捉到了大自然中恬静的美,并作了出色的艺术反映。另一首《大觉高僧兰若》杨伦也认为“风调颇似摩诘”。杜甫在蜀地生活安定时期写的许多五言风景诗,都有这一特色,与杜甫入蜀途中写的二十四首五言纪行诗风格迥然不同。杜甫笔下瀼西的《园》与摩诘笔下的辋川有异曲同工之美:

 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

 碧溪摇艇阔,米果烂枝繁。

 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

 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飧。

原来,杜甫在瀼西的居处靠近市场,杜甫嫌其太闹,又在别处买了果园以资偃息。这一片小园跟瀼西隔了一条溪,园旁另有茅舍。此诗描绘诗人清晨泛舟行视小园。这里,少陵野老俨然成了好静怕闹,绝荤茹素的辋川居士。

《江亭》的情趣也富有禅味:

 坦腹江亭卧,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杨伦评此诗说:“杜公性禀高明,故当闲适时,道机自露,不必专讲道学也。”(卷八)其实,把“道机”改成“禅意”不更切合诗意吗?杨伦评三四两句时说:“野水争流而予心自静,不欲与之俱競,’闲云徐度而予心欲动,不觉与之俱迟”同样也有一个误解:“闲云徐度”时,诗人的心十分恬静,不是“予心欲动”,而是予心欲“静”!这类富有禅意的诗对宋朝的禅理诗创作影响很大。《诗人玉屑》卷一《章泉谓可与言诗》条记载:王摩诘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少陵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介甫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或以二小诗复之(略)。公曰:“此所谓可与言诗”。

    可见,赵章泉等人认为:只有懂得这类富有禅言的诗,才“可与言诗”!

杜甫有些诗,追求恬静之外,透露出较浓的禅意。他在梓州牛头山上、山下做了二首诗,第一首《上牛头寺》:

 青山意不尽,衮衮上牛头。

 无复能拘碍,真成浪出游。

 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

 何处啼莺切,移时独未休。

诗人登上层峦迭嶂的牛头山,远望四周,心旷神怡,他觉得来到了佛门圣地,再无拘碍,可以任性游览。禅意塞胸,他欣赏的是寺之“静”,池之“幽”,连莺鸟啼鸣,也觉得多余了。杨伦说三四句中“兼寓禅意”。其实,后四句中,怕闹求静之意更明显。

第二首《望牛头寺》:

 牛头见鹤林,梯迳绕幽深。

 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

 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此诗前四句景中寓禅,后四句则直接用禅家语宣传佛理。诗人追求内心的宁静,想叫自己的心空虚无着。

    《谒文公上方》长达二十八句,通篇用禅语佛典。“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这一段表明,诗人悟禅的结果,把诗、酒、王侯、蝼蚁都看破了!浦起龙评此诗:“诗有似偈处,为坡公佛门文字之祖。”(《读杜心解》)浦起龙认为,这一类犹似禅门斗机锋的偈子似的诗,为宋朝的禅理诗开了先河。当然,诗中有禅,作诗如作偈,王梵志、寒山、拾得、王维等人的作品更明显,但他们对宋朝诗人的影响远非杜甫能比。北宋是掀起尊杜、学杜高潮的朝代,杜甫的影响不可忽视。诗人说禅,文人与僧人唱酬往来,到了宋朝甚至成为一时风气。王荆公,黄山谷,苏东坡(此三人都受过杜甫的巨大影响)与佛徒唱酬,大谈禅悟,远甚杜甫。华亭船子和尚作了一首七绝式的偈子诗,黄山谷见此诗盛传于丛林,乃“倚曲音歌成长短句”,《冷斋夜话》、《诗人玉屑》(卷二十)等都作了记载,广为宣传。苏东坡与吴僧道潛的亲密交往,唱酬往来,“名闻海内”。道潛作诗,得到苏东坡的赞赏。东坡在杭州、徐州、黄州时,跟道潛都有往来。道潛作诗有“隔林彷佛闻机杼”之句,东坡在黄州赞之为“七字师”。(《诗人玉屑》卷二十《道潛》条)。政界、文坛大人物的爱好,影响所及,蔚然成风。到北宋末年,吴可论诗近禅家机锋,他甚至提倡“学诗浑似学参禅”,做了三首《学诗》诗,唱和者有多人,录龚相三首和作之一,以见一斑:“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诗人玉屑》卷一)可见,在这些人眼里,简直无禅不成诗。离开了生活,离开了形象,抛弃了作诗的规律,这样“论诗入魔,害人不浅。”(郭绍虞《宋诗话考》第107页)宋诗中有一部分诗缺乏形象,缺乏生活情趣,缺乏艺术魅力,与这种“学诗浑似学参禅”的害人理论是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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