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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来历”到“没来历”——试析杜诗语言运用的创新

谢思炜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17年第1期,总第131期。


谢思炜

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



宋代黄庭坚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一说法曾引发不少争议,喜作翻案文章的袁枚谓:“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

这两人的说法各执一词,其实各有其道理,未必截然对立。黄庭坚本人也没有否定诗歌创作使用“自作语”的必要,而只是说“自作语最难”。此外,他还说过:“当熟读《左传》《国语》《楚词》《庄周》《韩非》,欲下笔略体古人致意曲折处,久久乃能自铸伟词,虽屈宋亦不能超此步骤也。”所谓“自作语”“自铸”词,就相当于袁枚所说的“没来历”。综合两人说法,可以说诗人只有在熟读经典、有长期写作实践后,才能“转”入这一更高境地。杜甫诗歌是否乃至如何实现从有“来历(处)”转向“没来历”?在杜诗中究竟有哪些词语属于这种没来历的“自作”“自铸”词语?对此,需要像查实其用语“来历”那样,通过调查一一加以说明。

如果不含偏见的话,应当承认,“无一字无来处”的说法本身也是对杜诗语言丰富性的一种肯定。宋以后注家为查实杜诗用语的各种“来处”付出了极大努力。能够将大量这些不同来源的词语熔于一炉,也足以证实杜诗在语言运用上的纯熟。另外,这一说法也说明了一种时代变化:相比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唐代诗歌在词语运用上相对而言确实进入了一个守成时期。据笔者对《文选》魏晋宋齐梁诗和《唐诗三百首》两个样本的调查,从前者共提取多音词5241个(不含专有名称等),其中魏晋宋齐梁时期产生的词语2420个,占46%;从后者共提取多音词2927个,其中魏晋至唐前产生的词语1020个,占34.8%,而唐代产生的词语500个,仅占17%。

然而,尽管唐诗使用新产词语的比率比起六朝有所降低,但诗人自创词语并没有停止。在近体律诗、五古长篇、歌行等诗体全面发展成熟的基础上,唐诗的语言运用也日臻成熟。总的来看,唐诗的语言更为丰富,也更为自然,比起此前的六朝诗或此后的宋诗,唐诗都更为易懂易诵,朗朗上口。如吴乔《围炉诗话》所说:“盛唐诗平易,似第一层心思所成。”这种语言风格被认为是诗的“美德”。


但唐诗语言风格又是多样的,因诗人个性和喜好不同而显现出不同追求。例如李白的创造性主要体现为一种较为自由的表达方式,在袭用《文选》等前代诗歌词汇之外引入相对自由的句式和接近于口语的表达。如刘熙载所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独得也。凡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独得之字。”所谓“共知”相当于常用词,但也是袭用的、有来历的词(这两个词即是);而“独得”,则相当于黄庭坚所谓“自作语”,但这种自作语不是造新词,而是将一个口语式的、完全生活化的表达运用到一个人们未曾想到的特殊对象上。

相比之下,杜甫是采用一种更为谨严、更注重形式完美的方式来实现其在诗歌语言运用上的创新。如方东树所说:“观《选》诗造语奇巧,已极其至,但无大气脉变化。杜公以六经、《史》、《汉》作用行之,空前后作者,古今一人而已。”根据调查,杜诗在采用出自经史典籍的词语时较之前人确实有相当扩展。例如以下这些词语或字面,在前代和杜甫同代诗人中就没有人用过:

    追琢、仳离(《诗》)、口实、逋逃、塗塈、阶戺(《书》)、退藏、旅次(《易》)、聚敛、诛求(《左传》)、扶颠(《论语》)

其中有些是因诗歌题材扩展,而采用的政治性词语,如:逋逃、聚敛、诛求;也有些是单纯出于仿古目的,如:塗塈、阶戺(同见于《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一诗)。另杜诗中采自《汉书》的词语尤其多,如:

    纨绔、流冗、驱除、剥落、平复、疮痍、割据、轨躅、薄陋、宗臣、填淤、秉心、地著、白粲、宿留、渔夺、屈强、破胆、结舌、降集、摧枯

均是首次运用于诗歌中,适应了杜诗内容表达的丰富。

但杜诗中也有使用不成功或有疑义的例子,如翁方纲《石洲诗话》引西樵(王士禄)语:“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又施鸿保《读杜诗说》谓:“公诗常用恐泥字,……皆晦涩不明,盖犹执热等,当时语也。”“崇牙树羽”见于《诗经》,“致远恐泥”出于《论语》,杜诗用例或与原义有出入,或比较生硬勉强。

前人普遍认为,唐代重要诗人多学《选》诗。杜甫本人则以“熟精《文选》理”为标榜。在大规模采用出自《文选》的词语时,杜甫与其他诗人相比更有意扩大了其采用范围:不仅限于《文选》诗,而且扩展至赋及其他文体。据李详《杜诗证选》所举例,其中出于《文选》诗和赋的各有一百馀条,出于其他文体的也有六十馀条。按照这一比例,杜诗中出于《文选》赋及其他文体的词语要多于诗。这可以说是杜甫的独得之秘。赋的篇幅长于诗,内容也比诗丰富。魏晋以来,文人在词语使用上就有以赋为先、由赋及诗的倾向。杜甫对其他文体皆不擅长,唯于赋用功甚多,对于《文选》赋必曾认真揣摸学习。他的很多诗,尤其是长篇作品,大开大阖,谋篇布局近于赋体,同时采用出自其中的词语看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些词语中有些在此前的唐诗中没有用例,如:

    荡胸、决眥、心折、漂沙、漱壑、隅目、夹镜、落纸、历块、宦达、纵壑

有些则用例极少,如:

    擅场、棹讴、吞声、销忧、致君、洩云、冥搜、勒铭

在扩大采用词语范围的同时,杜甫还通过缩略、调序等方式,由《文选》用语中派生出一些新词,如:

    素鬐(《西征赋》:素鱮扬鬐)、动魄(《别赋》:魄动)、哀猿(《吴都赋》:猨父哀吟)、彫瘵(《海赋》:为凋为瘵)、落纸(《杨荆州诔》:纸落)、祸胎(《上吴王书》:祸生有胎)

这些派生词确实是有来历的,但也是在诗歌语言运用上的一种创新。



为创作需要而扩大词语采用范围的合理结果必然是,从经史典籍和前代文献进一步扩展及当代新语,尤其是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活语言、也是文学语言永不枯竭的源头——口语。杜甫作为最重要的古典诗人、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唐代诗人,在这方面的努力同样值得关注。对此,历代注家也早就有所提及。如宋代赵次公注,一再指出杜诗中使用和自造的“新语”。清代汪师韩也指出:“杜诗用字,有变文取意者。如《与严二郎奉礼》一首云:‘别君谁暖眼。’暖眼无人,乃为冷眼者众也。《可欢》一首云:‘近者抉眼去其夫,河东女儿身姓柳。’抉眼非即反目之谓乎?”暖眼、抉眼,在汪师韩看来也是变化而来的新语。

在杜诗中,可以发现一批在与他同时代的文人诗文中已有使用的新语,这个时代姑且定义为初唐至开元、天宝时期。例如:

    动词:挥洒、汩没、奉引、掩抑、牵迫、对属、受词、嵌空、周防、横放、映发

    形容词:崪兀、崩奔、坱莽、骖驔、眇冥、萧摵、修耸

    名词:吏隐、仙仗、行色、诗伯、青岁、彤宫、丹极、秦楼、诗律、军麾、紫鸾、烟花、屈铁、回汀、八溟、空外

以上词语均为唐代文人的新造词,尽管数量不算多,但足以说明唐人在这方面仍在继续努力,而并非一味蹈袭前人。

与六朝诗歌相比,唐诗在语言运用上的一个最大突破就是大量使用口语词和其他社会语词。建安以后的文人诗歌总体来看有一种强烈的趋雅意识,因此有意识地避免使用口语词,只有个别例外。唐人则打消这种禁忌,甚至有意识地多用口语词汇,杜甫就是其中态度最开放者。对此,宋人就已注意到。黄彻《溪诗话》谓:“数物以箇,谓食为喫,甚近鄙俗,独杜屡用。……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清代冯班谓:“太白虽奇,然词句多本古人;杜多直用当时语,然古人皆言杜诗字字有出处,不可不知也。”

近代自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以来,对唐诗中的这部分词语尤其是各类虚词,研究十分深入。以下所列主要为实词类:

    动词:破(溢满、超出义)、了(结束义)、点(点行、点朝班)、点笔、蹙、嗔、簇、摆(摆落)、(眼)枯、将(持义)、喫、漩、貌(同邈,写貌义)、剁、乾(雨停)、趁(跈、蹨,乃殄切)、亚(通压)、啅、簸、略地(掠地)、过(焯熟义)、衝(冒)、亸、输(战败)、棙、隐、妥(堕义)、判(拚)、抄(舀取)、雪(撧)、(眼)穿、典(典当)、拽、禁(平声,禁当)、著(附著)、拔(船)、抨(弓)、信(莫信:莫任)、定(定是,表疑问)、碾(辗同)、泥(去声)、(谁)分(谁料)、悭(悭涩)、抛得(即抛)、透却(透,跳)、老罢(老去)、睡著、捧拥、称遂、却去、却回、翻倒、缠结、准拟、分减、称身、附书(寄书)、写真、断手(停手)、畜眼、满眼、触热、耐人、取给、辞房、有底(有何)、作意(注意)、多事(生事)、踏青、开头、交头、摊钱、赤憎、好在、无堪、不分(不忿)

    形容词:冷(官)、(肉)匀、深(杯)、大(平声过韵)、(刃)涩、窄(少义)、猛(脑)、慢(坡)、(不)彻、强(多义)、紧(脑)、塌然、悄然、呀然、衮衮、兀兀、窸窣、撇烈(撇捩)、模糊、驱驱、戢戢、蒙羃、龙钟、恰恰、啾唧、垢腻、喧闹、沉绵、薄媚、安稳(隐)、斩新

    名词:耶孃、阿翁、姨弟、府主、末眷、郎伯、吾君(称对方)、老兄、小年(幼年)、肠内热、阴井、好心事、程期、篙师、部领、长番、差科、板齿、酒价(酒钱)、畦丁、散地、食单、行处、官场、(出)号、蒸裹、秃笔、绢素、细马、锦缠头、盘陀、生马、汁滓、菜把、金镫(马镫)、风筝、生菜、锉(自注:“蜀人呼釜为锉。”)、笛床、阑风、雨脚、侵早、根(名词虚化,苍烟根即苍烟)

副词、连词等前人讨论较多,且多非杜诗特见,故从略。

以上所列词语中动词最多,口语是补充动词的最主要来源。诗歌十分需要利用这些新补充的词,来显示各种特定状态。杜诗中的用例既多且大胆,如喫字,是口语中的常用词,但在杜诗之后仅见于卢仝诗。又如剁字,除杜甫外,再无诗文用例,在小说杂剧中才可见到(这两个字甚至在新诗中也很少有人使用)。以上词语中有很多在现代北方话中还可以找到遗留,有些已成为常用词,如:输、睡著、开头、斩新、老兄等。



除了以上扩大词语来源的努力外,杜诗最重要的语言创新还体现在诗人所使用的一批自造新词,也就是黄庭坚所谓“自作语”、袁枚所谓“没来历”的最典型形式。前人如赵次公注所举例,包括一些四字结构。按照学界的意见,四字结构可以拆分为两个两字结构,或者成为熟语、成语。以下所列主要为两字词:

动词:错磨、剪剔、觊豁、摩戛、豗蹙、荡汩、拨弃、嚥嗽、喷浸、哀眷、踏藉、点染、欹倾、盘拏、困癫、倚著、屈注、回略、征憩、撑突、访旧、沉年、怪底、造幽、渴日、偷眼

形容词:熨帖、奔茫、烂醉、飘萧、汩汩、辉辉、窄窄、绿缥、细腻、森爽、黤惨、愁寂、勇决、飒爽、虚駃、澹瀩、修纤、酸涩、鲁钝、深稳、欹侧、萧飒、抑塞、尫羸、喧静、惨伤、惋伤

名词:世贤、暖客、流辈伯、哀玉、珠袖、清制、词场、仙醴、玉臂、翠駮、凤臆、龙鬐、豪鹰、龙脊、皓鹤、霜蹄、翠麟、烟艇、烟雪、殿脚、碧瓦、晴昊、坤轴、蔚蓝天、云汀、晶辉、泓下、剩水、残山、翠虚、岸脚、快剑、渚云

以上所列词语的构词形式主要为定中式和并列式,与一般文人造词的情况类同,也有少量动词中的动宾、状中形式,和形容词中的叠音形式。单就这一部分词语来看,也几乎可与六朝时期造词最多的一些诗人相媲美了,只不过杜甫是在创作数量远超过前人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的。这种造词的冲动对诗人来说往往是难以抑制的,完全视表达需要而定,当然有时也仅仅是为了趁韵或补成双字。所以这些词语的绝大部分在杜诗中也只出现一次,例外的只有飘萧(2)、飒爽(2)、鲁钝(3)、世贤(3)、霜蹄(2)、坤轴(3)等少数几个词。但由于杜诗的影响力,其中细腻、蔚蓝等词已成为汉语常用词,而珠袖、玉臂等词也为此后诗歌所常见。综上可见,杜甫在尽力扩大诗歌词语来源、从而比其他诗人显得更为重视袭用有来历词语的同时,仍继续通过创制新词这种方式实现诗歌语言的更新,其所造新词数量之多在唐代诗人中也位居前列,因此才能实现其语必惊人的创作追求。而在他之后,还有一个“词必己出”、在语言创新方面更为放恣大胆的诗人韩愈。可见对唐代诗人来说,还有足够开阔的语言空间留待他们开拓,所以他们在语言运用上显得十分自信,并无拘束窘迫之态。但在黄庭坚“自作语最难”的说法中,我们却能感到一种明显的焦虑,创制新词对他们来说似乎变成十分冒险的事情。这反映了古典诗体到唐以后在语言运用上所面临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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