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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继中│论杜律铺陈排比的叙述方式

林继中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7年第1期,总第91期。 


林继中,闽南师范大学教授

 

对杜甫的诗歌成就作全面评估当始于中唐人元稹。在《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他认为诗至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他特别指出:“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元氏长庆集》卷五六)所论杜之“集大成”,已为后人广泛认同,而其“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誉,却招来非议。如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杜诗详注·附编》)此论一出,“铺陈排比”几成贬语。但细揣元稹意思,只是要在“兼人人之所独专”的基础上突出杜甫独得之处。如果我们兼顾元稹《乐府古题序》所论,便知元稹对杜甫“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创作方法有发明之功,并非对少陵的“连城璧”茫然无知。再如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元氏长庆集》卷三十)元稹不但要求诗要有“寄兴”,还要重视诗的“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即形式的多样、臻美所造成的整体气势。所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是与下文“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紧密联系的,正是突出杜甫诗“浩荡津涯”的艺术特征,铺陈排比虽然只是“集大成”中的“一途”,却是颇能显示其叙述艺术特征的“一途”。因作是篇,请试辨之。

 

叙述方式是作者理解、把握、表现客观世界的方式。如以秦州诗为分水岭,则前期杜甫叙事多用“缘事而发”的方式,而形式自由的古体诗为其首选。这一选择是由于杜甫其时处于政治中心地带的京、洛间,目睹身受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有丰富的直接经验在内心涌动,需要一种直捷的表现形式,乐府传统“缘事而发”的叙述方式遂适其用。综观前期叙事较著的名篇,如《兵车行》、《丽人行》、《哀王孙》、《哀江头》等为七古,《前出塞》、《后出塞》、“三吏”、“三别”等为五古,这些诗皆以叙事为主线,直道其事,通过细节、对话、自白、视觉画面,追求一种现场感。历来关于此种方式之讨论已颇充分,兹不赘论。

 

然而各种文体自有其局限。如“三吏”、“三别”一类叙事,要求事件本身有一定长度与完整性,题材不易得;再者,诗歌本不是构建“纯客观”叙事幻觉的最佳文体,既不如史,又不如小说。尤其是中国诗以抒情见长,有其独特的叙述方式与语体。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有一段评语云:

 

诗有叙事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隐括生色,而从实著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之中,诗道废矣!此“上山采蘼芜”一诗所以妙夺天工也,杜子美仿之作《石壕吏》,亦将酷肖,而每于刻画处,犹以逼写见真,终觉于史有余于诗不足。

 

“永言和声”,指的是诗歌特有的语体,即讲究韵律、节奏的抒情语体,如《文心雕龙·定势》所指出:“赋颂诗歌,则羽仪乎清丽”,而“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不同文体有其不同的语势,诗歌的语体贵清丽,史论的语体贵核实,两不相侔。所谓“诗有叙事语者,较史尤不易”,就在于它必须顾及诗歌自家的语体,其叙事应是“即事生情,即语绘状”,“相感”必在“永言和声之中”。也就是说,文体不离语体,中国诗中的叙事,仍应属抒情语体。对此,杜甫是自觉的。他在《戏为六绝句》中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清丽,也还是杜诗的语体追求。故杜诗一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再曰:“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王夫之虽然未能充分肯定《石壕吏》的诗性,但的确抉发出杜甫文体不离语体之诗心。

 

同属前期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与《北征》,代表杜诗又一种叙述方式,似乎更能体现杜甫对诗歌语体的追求。二诗皆以长篇叙事,但推进的主线却是诗人的情志。《咏怀五百字》开篇以三十二句明志,“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是主脑。以下叙述过骊山所见所闻,因君臣作乐而激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平,接叙还家而“入门闻号咷”之惨况,遂推已及人有“默思失业徒”之悲天悯人情怀。二段叙事皆“即事生情,即语绘状”,情志是主脑,叙事服从情志的需要,是之谓“以情使事”。这一特征在《北征》中有明显的进展。《北征》结构更复杂,开篇写探家与恋朝的矛盾心情:归心如焚却又对朝廷放心不下。“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是这次旅途的总体情绪。浦起龙《读杜心解》笺云:“盖内‘顾’则思家,陛‘辞’则恋主,私谊公忠,一时迸露,遂为一诗之纲领。”大体上不错。不把握这一“纲领”,就难以理解全篇的叙述。中间一段或写山果橡栗,或写鸱鸟野鼠,或写古战场,或写饮马窟。至归家一段,悲喜感触,琐琐细细,靡不具陈,诚如《初白庵诗评》所说:“叙事言情,不伦不类,拉拉杂杂,信笔直书。作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而家国之感,悲喜之绪,随其枨触,引而弥长。”讲的也是“即事生情”的意思,而整合这些“拉拉杂杂”的是以情志为内线的结构:就在诗人似乎已沉溺于天伦乐之际,忽迸出四十八句对借兵回纥,马嵬兵变诸军国大事的煌煌议论,遥接开篇国事割舍不下的心绪,中间大段叙事似山脉起伏断而实连,家事国事遂筋连着骨,通片读去,更觉全诗已整合为一个以国事为重心的整体。二诗虽属古体,但语体上则已显出铺陈的特色。此种“以情使事”的叙述力式可概括为:一是所注重不在故事性、逻辑性、“客观性”,而在乎与情志间的隐显关系;二是与直陈其事的叙事方式相比较,更重视“即语绘状”,结构上的切割画面与语势上杂用对偶句铺陈的赋法。这两个特征在杜甫前期尚不足为主流,至后期远离政治中心,较少接触军国大事的情境下,日渐成为各体诗主要的叙事方式。


 


文体之通变,其内驱力在乎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新事物、新情感、新视角等等,都可能促使那些不愿因形式而牺牲内容的作者,去改变旧形式,寻求与新内容相适应的新形式。杜甫自乾元二年(759)弃官西入秦州,自此日渐远离政治中心,至晚年孤栖夔府,所接触者无非草民细事,很难再有军国大题材可作。这就促使杜甫寻求新的叙述方式。至此,我们有必要回到前面有关“集大成”的话题。

 

杜甫的“集大成”,不仅是各体俱备,号称“武库”;更重要还在于能得各体之精神,化而用之。故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有云:“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深得之。”其深刻处还在善于沟通各种文体,如运古入律、以歌行入律、古诗杂律、歌行用乐府语等。事实上不同文体之“对话”,往往是创新之途径。故《诗薮》内编卷四又云:“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杜甫后期对叙述方式的探索是多方位的,可谓各体并进,且交叉互渗而“不失本调”。其排律日见增多,应是探索新叙述方式的一个重要方面,同样体现了注重文体互渗而不失本调的“集大成”精神。

 

排律,或以为乃律诗之延伸或扩充。从体制言之似是,自文学史观之则非。排律之称始于元人杨士弘《唐音》,而排律渊源本与四韵律同步演进,而四韵于南朝时并非主流形式,唐人甚至以六韵为科举准式,并非先有四韵律,而后有排律,故无所谓“延伸”或“扩充”。高棅《唐诗品汇·五言排律叙目》云:

 

排律之作,其源自颜、谢诸人古诗之变,首尾排句,联对精密。梁陈以还,俪句尤切。唐兴,始专此体,与古诗差别。……其文辞之美,篇什之盛,盖由四海晏安,万机多暇,君臣游豫赓歌而得之者。故其文体精丽,风容色泽,以词气相高而止矣。

 

所谓“首尾排句,联对精密”、“文体精丽,风容色泽,以词气相高”,当属排律传统的语体,可上溯至汉赋。《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文,体物写志也”。铺,铺陈,即对同一事物进行多层面的描写,或以同类事物进行排比。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叙述方式。而铺排的基本要素无非丽藻、偶对、用典。在诗歌律化进程中,赋的这些“基因”已移位至律诗。排律于此为甚,加上声律之讲究,是赋的近亲。杜甫排律尤能将这些基本要素组合变化,发挥到极致,形成沉郁顿挫的整体风貌。在古体、排律中,这一总体风格分属不同的叙述方式。试以同类题材的五古《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杜心解》卷一之一)、五排《上韦左相二十韵》(上书卷五之一)略作比较。二诗皆为求达官汲引之作,但前者用古体“直抒胸臆,如写书牍”(《杜臆》);后者用排律,典重含蓄。不同语势导致呈露的心境有别。前诗作于天宝九载(748)冬以后,杜犹在“强仕”之年,锋芒尚露,开篇即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言抱负则云:“致君尧舜上”,不作谦让;言困顿则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不讳言狼狈。古诗之自由无拘最宜畅达此情。后一首排律作于天宝十四载(755),杜44岁,困窘至极,是冬所作《咏怀五百字》已发出“许身一何愚”之感慨,是出处无奈的心境。《读杜心解》云:“篇首颂之,中言相职在于容贤,而末乃自叙见意。”不得不颂之,乃“纯以虚怀好士为颂扬之词”,尽量保留点儿士的尊严,而排律文体雅丽,自然是首选。不过,排律虽然铺采文,易造就气势,但偶对精严,又造成以联对为单元的封闭性,文气不畅,而一路用典又自设路障,造成读者心理上的滞碍,故尔排偶描写易而畅叙难。当然,排律中也有开阖畅达者,如《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

 

此诗虽极意铺陈,却不伤于芜碎,实在是得力于文气的贯通。开篇二句不用偶对,陡然有势,而转换承接甚是圆健,如《读杜心解》所称:“其‘策行’一联,流水下;言帝心默契,不在迹而在神也。又恰好绾合篇首。”《杜诗镜铨》于“勋业”二句下则引王阮亭云:“入自叙,一句一转,脱手如弹丸。”“一句一转”的叙述方式值得注意:由对方的“勋业”一转至“交亲”的态度,再转至己方入幕之意愿,急转至岁月已逝,终转至壮志犹在。场景、情景、意念的快速转换形成“一句一转,脱手如弹丸”的跳脱式叙述,是杜甫将古体精神运于排律以打破板滞结构的有力手段。至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读杜心解》卷五之二),错综跳脱写来,可谓“一枝笔写三家事”。杜、高、岑,三人或分或合,“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杜所在地)。天彭剑阁外(高所在地),虢略鼎湖旁(岑所在地)。”三人天各一方可知;“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蚩尤终戮辱,胡羯漫猖狂。”勉友、自叹、期盼、伤时,在排比中一时写出。浦注以为“宾主互用,笔如游龙”,诚然。宋人早就注意到这种大开大阖跳脱写法,并与白居易作比较。苏辙《诗病五事》评杜诗《哀江头》云:“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栾城集》卷八)白氏叙事诗是另一种写法,姑不论;而杜诗“注坡蓦涧”的跳脱叙述方式却是一大创新,尤其是用诸排律。

 

美国学者王靖献《唐诗中的叙事性》指出:“律诗是最不易于进行叙事的诗体。”因为“律诗要求两联(三、四两行与五、六两行)形成对偶,这就大大妨碍了诗的叙事进程,相反,这使它成为一种表述诗的理念与景物的理想的静止形式。”作为一般规律,这一意见是准确的。然而天才们总是想方设法要突破一般规律,“以独造为宗”。所以王文同时赞赏《秋兴八首》以组诗的形式,将抒情诗“发展为一种激动人心的叙述”(上引书第318页)。排律叙事,则是杜甫另一路数的探索。与组诗不同,排律必须在铺叙中化静态为动态,在排比中化对应为跳脱,保留铺采文之特色,方“不失本调”。试读排律《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

 

蔡子勇成癖,弯弓西射胡。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官是先锋得,材缘挑战须。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云幕随开府,春城赴上都。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咫尺雪山路,归飞青海隅。上公犹宠锡,突将且前驱。汉水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

 

首八句铺写健儿快马,明白如话的语言、跃动的句式皆与之相称。中八句如浦注所称:“四叙入朝,四叙归陇。瞥然而来,瞥然而去。”时而在边塞,时而“赴上都”;方在“雪山路”,忽归“青海隅”。这里是用画面的急剧切换来实现地理上大跨度的飞跃,时空跌宕与主人公轻捷身手拍合。对偶句于是恰恰成为一种优势:画面的对应造成时空的快速切换。至如“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更是充分利用对应关系,以紧密的视觉意象形成张力,摆脱日常语法,造就中国诗歌特有的意象语言。直接以律诗自家句式形成阖辟驰骤之势,是杜甫排律“不失本调”成功之所在。它如《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读杜心解》卷五之四),上半叙事,以画面纪行,转接飘曳,如随舟历峡;《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上书卷五之三)开篇场景连续切换,不但有流动感,且构成意象世界,画面化、意象化是杜甫排律重要的叙述方式。

 


杜甫排律能力避板滞,还在于结构上的开阖变化。浦起龙评《秋日夔府咏怀》(上引),认为“是诗制局运机之妙,在于独往独来,乍离乍合,使人不可端倪”,而白居易《代书》诗虽流美,但少变化,“不免直头布袋”云。杜甫排律的确注重结构上的多变,然而其深刻处还在于“内结构”与叙述方式之间形成的隐显关系。下文我们将更多地讨论铺陈排比之“比”。

 

我所说的内结构,指的是形式结构之所以形成的内在思维方式;或者说是作者在创作中组合人生经验与事物表象的内在规则。《文心雕龙·丽辞》云: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刘氏称对偶符合“事不孤立”的自然属性,其实所符合的是古代以易理为代表的阴阳二元一气思维方式。故又云: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皋陶与益虽然无意讲究对偶,但由于将事物的正反两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就自然成对。刘氏还特推重“反对”,盖“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易理的二元思维不但重视事物的二分,更注重矛盾可互补与转化的相反相成,即“理殊趣合”。因此,对偶不但成为表述二元思维之利器,且在“反对”的形式中更易达成悖论、反讽、自嘲的叙述方式。杜甫在古体诗《北征》中,是这样表达其矛盾心情的: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类似心情在《秦州杂诗》中以对仗的形式出之: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

 

对仗的形式使矛盾双方短兵相接,压缩情感,产生反弹,表现出来对朝廷失望之意要比上引诗强烈——它已牵涉到杜甫决然离京西去的原因,但字面义(外延)与内在义(内涵)相反,是为反讽。


 


反讽,修辞学上相当于“倒辞”,即“或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便将正意用了倒头的语言来表现,但又别无嘲弄讽刺等意思包含在内的。”英美新批评派则以之作为抒情语体的一种技巧。瑞恰慈认为,“反讽性观照”是诗的必要条件,是指“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销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平衡状态。”这些意见无疑是有助于我们对杜律反讽式叙述的理解。试读其七言排律《释闷》: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

 

代宗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陷长安,帝奔陕州,不久,杜甫写下这首排律。首联所营造的危机感弥漫全诗,形成语境压力。次联倒用两则典故:上句用《庄子》称黄帝将见大隗于具茨之山,至襄城迷途;下句见史传及《世说新语》,晋明帝阴察王敦军情被追逃。然而二帝皆主动出击,代宗却是被迫出逃,故曰“非关”、“忽是”。“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反讽意味更明显。至“但恐”一联,“思升平”而“诛求不改辙”,无异南辕北辙;而“嬖孽”却在朝廷庇护下“全生”,也属悖论语。末联又以自嘲口吻表达内心沉痛,进一步强化诗人的价值判断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与篇首形成的危机感相激成章。通篇以悖论、反讽、自嘲等反常化的处理方式叙述,通过对仗的形式将互相排斥的矛盾双方纳于一体,由对应、对比达成统一的语境。可见反讽、悖论、自嘲可以是一种修辞方法,然而一旦成为观察、提示事物本质的整体思维,则上升为内结构,左右全局。如五排《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云:“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是悖论语。此句上承“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生涯临臬兀,死地脱斯须”,下接“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回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则“此生”不幸而“遭”此“圣代”,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弥漫全篇。徐复观论杜甫创作冲动力之根源时曾指出:“是因为他的一生,乃系把他整个地生命,投入于对时代无可奈何地责任感里面的人。”接下又说:“杜甫对于他的时代的痛切感受,并不是想飞越,而是去承担下来。要承担却又无法承担,这便形成杜甫一生的苦难精神。”这种精神,乃植根于中国文化中最可称道的悲天悯人的人文精神,还源自杜甫内心的深刻矛盾:“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在现实中,“朝廷”与“黎元”是一对矛盾,对历史人物的杜甫而言,“思朝廷”是为了“忧黎元”,“忧黎元”所以就得“思朝廷”。这对矛盾是相反相成的统一体,它左右着杜甫反讽式思维。特别是后期杜甫进退维谷的处境、价值观与现实发生更剧烈的碰撞,“或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而形成的“倒辞”,便成为杜甫重要的叙述方式。此种方式在杜律中颇常见,如《登楼》《诸将》《将赴成都草堂……五首》皆是。不过本文只论排律。排律擅铺排,故其反讽又具自家特色。例以《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开篇十二句铺陈李之“声名”,“才高心不展”下十六句连用祢衡、原宪等九个典故为比,言所难言。如是铺排使“才高心不展”之反讽经厚积而获得沉郁之美。再如《夔府书怀四十韵》(《读杜心解》卷五之三),或以为“莫寻其绪,棼如乱丝”,原因就在时空交错、画面支离。但就内结构看,无非己身与国事之悖论关系:己身是“不才名位晚”;国事呢,是“庙算高难测”。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劝勉“群公各典司”的“群公”。故中间二十八句杂忆时事,铺写血史;又接着将各种看法、建议错杂言之,期盼“群公”能为国立功。全篇叙述主线不是时间秩序,也不是事件逻辑,而是事随情转,服务于“无可奈何的责任感”。而能综合各种手法于铺陈排比中创构内涵与外延和谐之语境者,当首推其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如下: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沈。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岑。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駸駸。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于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起四句或以为戏言,或以为愤激语。其实当六句一片读:先圣制乐本为调和(舜歌《南风》云:“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而今吾病如此,制乐何用?紧接“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暗示国事、家事已到“圣贤救不得”的地步。愤激语以戏言出之,有很浓的反讽意味。以下十六句则扣紧“羁旅”铺叙,多用画面、场景的切换叙事。“疑惑”以下二十句至“得近四知金”,排比典故,写寄食蜀楚的不得已。“微才谢所钦”、“汝贵玉为琛”、“述作异陈琳”几句有明显的反讽意味。“叨陪”、“应过”两联写寄食的无奈,尤觉沉痛。以上铺写飘泊寄食之无奈,是为下文求助作铺垫,以求得同情和理解,以下十八句将诉求对象定位在“知音”。“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涤非师引郭受《赠杜甫》:“新诗海内流传遍”,指出“杜甫在入湖南以前,还从未得过这样高的推崇和荣誉。”杜甫的同时代人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亦称:“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看来这些“苏张舌”对杜诗流播还是起过积极作用的,“知音”也不全是客套话。诗用典雅整饬的排律以示尊重,当与此有关。末段写战血军声,回乡不得,生命将终,以家事相托。这样泣血之事却以自嘲式的反讽语出之。浦注:“结联语妙,思之失笑。家事只靠‘丹砂’,则将登仙乎?况又‘无成’也。‘作霖’乃活人之本,而以‘涕’为之,则是饮泣待毙耳!”涤非师称此解深得“作”意。(上引书,第337页)杜之倔强与担荷力于此可感知,而铺陈排比呈现的“浩荡津涯,处处臻到”的浑厚整饬之美,亦非他体所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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