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在贻│杜诗异文释例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后更名为《杜甫研究学刊》)1982年第2期,总第4期。
杜甫《月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全唐诗》在时字下注云:“一作当。”用校勘学和训诂学的术语来讲,这叫做异文。笔者在阅读《全唐诗》的过程中,发现唐诗中的异文颇多,而杜诗为尤甚。据笔者粗略的统计,《全唐诗》所录杜诗异文多达三千五百余条。对这些异文,过去还没有进行过系统全面的整理研究,历代诗话词话以及文集笔记中偶尔涉及到这类问题,但多是从文学赏析的角度发一些议论,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科学性和系统性都谈不上。其实,对古典诗文的异文进行探讨,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它一方面可以为古汉语词义学提供丰富的感性材料,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对这些古典诗文进行深人緻密的研究,借以抉其精微,探其奥窔。笔者曾就杜诗的异文加以考索,并作了排比归类,觉得大体上可以概括为如下六个类型(也可以说是造成异文的六种原因):一是由于浅人的妄改而造成异文;二是因同音假借而造成异文;三是因声音相同相近而造成异文;四是因字形相近而造成异文;五是异文的两方为同义或近义词,很难判定孰正孰讹;六是异文的各种写法实为同一联绵词的不同变体。以下就按这六个方面分别加以论列:
《秋雨叹三首》:“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全唐诗》在长字下注云:“去声,一作伏,一作仗。”《钱注杜诗》注云:“去声,一作伏,荆公作仗。”按: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东皋杂录》云:杜诗‘阑风伏雨秋纷纷’,伏乃仗字之误,阑珊之风,冗仗之雨也。《苕溪渔隐》曰:《世说》王忱求簟于王恭,恭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则冗长用此长字为是,《集韵》去声与仗字同音,杜诗旧本作长雨。”综观胡仔与《东皋杂录》之说,可知作长字为是,仗则是长的同音假借字,伏则又是仗的误字。仇兆鳌《杜诗详注》作“阑风伏雨”,又谓“荆公本作仗雨,当即伏字之讹”,可谓以不狂为狂矣。其他杜诗注本如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以及今人所选唐诗,也都取“伏雨”之本,殆皆未之深考耳。
《示从孙济》:“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全唐诗》《钱注杜诗》《杜诗详注》于知字下并出异文“委”。按:作委字是,作知可能是由于后人不了解委字的意思而妄改的。委字自六朝以来就有知的意思,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二六王羲之杂帖:“贤姊体中胜常,想不忧也。白屋之人,复得还转,极佳,未委几人?”未委几人就是未知几人。下迄唐宋,委作知解的例子更多,详蒋礼鸿师《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四篇“委知”条,不具引。但委作知解,正如张相所说,是“字面普通而义别”的一类语词,浅人不晓其义,因而妄改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若杜诗本作“知”,则不会有人去无事生非地改作“委”。张永言先生《词义琐记》一文曾论及杜诗的这一异文,认为“杜甫此诗原本可能是‘未委适谁门’,改‘委’为‘知’当出于后人之手,正如改《泊岳阳城下》诗‘山城仅百层’的仅为近一样”,其说甚韪。
《奉赠李八丈判官曛》:“我丈时英特,宗枝神尧后。”《全唐诗》在时字下注云:“一作特。”《杜诗详注》此句作“我丈特英特”,前一特字下注云:“一作时。”按:当从《全唐诗》作时,特字则可能是后人不懂得时字之义而误改的。时字在唐代俗语中有特的意思,详《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六篇“时固”条。元稹《连昌宫词》“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头许燃烛”,日本享和三年江户昌平坂学问所官板本的韦庄《又玄集》,特字作时。《唐摭言》卷十“海叙不遇”篇:“任涛……数举败于垂成。李常侍骘廉察江西,特与放乡里之役。”特字雅雨堂本作时。可见时字往往被改为特,这是因为时字作特讲,是属于“字面普通而义别”的俗语词,后人不晓其义,于是便径改为特了。
《天育骠骑歌》:“遂令大奴守天育,别养骥子怜神骏。”《全唐诗》《钱注杜诗》均于守字下注云:“一作字。”《杜诗详注》此句作“遂令大奴字天育”,字字下注云:“胡仔云:东坡作字,《英华》作守。”按:作字为是,守字盖出于后人妄改。《说文》子部:“字,乳也。”《苍颉篇》:“字,眷也。”(《小学钩沉》卷一)字与下文的养乃互文同义。《钱注杜诗》注此句曰:“胡仔曰‘东坡书此诗,作字天育’,郤昂《马坊颂碑》:‘唐初得马于赤岸泽,命张万岁傍陇右驯字之。’从字为是。”钱说是。
《瘦马行》:“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全唐诗》于六字下注云:“一作火”,《钱注杜诗》《杜诗详注》六字下并注云:“一作火,非。”按:作六是,作火非。《钱注杜诗》《杜诗详注)均引《唐六典》之文,以证六印的具体内容(文长不引),火字则或为浅俗者不晓六印之义而妄改。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全唐诗》《钱注杜诗》《杜诗详注》均于精字下注云:“一作独。”按:作独是。前人辨黄精为黄独之误者甚众,尤以黄庭坚、张耒之语为最具代表性,兹追录之如下。黄庭坚云:“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予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余求之江西,江西谓之土卵,蒸煮食之,类芋魁。”张耒云:“读书有义未通而辄改字者,最学者大病也。老杜《同谷》诗有“黄精无苗山雪盛’,后人所改也。其旧乃黄独也。读者不知其义,因改为精。其实黄独自一物也,本处谓之土芋,其根唯一颗而色黄,故名黄独耳。饥岁,土人掘食以充粮。故老杜云耳。”
《巳上人茅斋》:“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全唐诗》《钱注杜诗》均于梦字下注云:“一作蔓。”《杜诗详注》此句作“天棘蔓青丝”,蔓字下注云:“徐铉家本作蔓,旧作梦,非。”按:作蔓是,梦乃讹字。旧注及诗话、笔记等辨蔓、梦二字之是非者殊为夥颐,其中以杨伦《杜诗镜铨》最为精要,其言曰:“《学林新编》:‘天棘蔓青丝,盖天门冬,亦名天棘。其苗蔓生,好缠竹木上,叶细如青丝,寺院庭槛中多植之可观。后人改蔓字为梦,又释天棘为柳,皆非也。’杜田《正谬》:‘《抱朴子》及《博物志》皆云:天门冬一名颠棘,然不载天棘之名。蔡梦弼曰:天与颠声相近也。’”
《游龙门奉先寺》:“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阙字一作阔、一作阅,一作窥、一作开。按:“天阙”阙字,历来聚讼纷纭,要以作阙字为是,余皆妄改。清人王夫之云:“‘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尽人解一卧字不得,衹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铿、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船山此说最为宏通,足以关聚讼者之口矣。又今人曹慕樊(《杜诗杂说》)列举了三条理由,以谓“当从宋本作天阙”,其说甚辩,足可信从。
《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喜觉都城动,悲怜子女号。”怜一作连。按:连是怜的同音借字,怜、连二字在唐人文字中有通用之例,如《敦煌变文集》卷六《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可连富贵娇奢地”,可连即可怜。
《重过何氏五首》:“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妥一作堕。按:妥是堕的同音借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云:“三山老人语录云:‘重过何氏诗云: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西北方言以堕为妥,花妥即花堕也。’《杜诗详注》:“黄希曰:《曲礼正义》云:妥,下也。苏氏云:关中人谓落为妥。三山老人曰:花妥,即花堕也。”
《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绿尊虽尽日,白发好禁春。”虽一作须。按:虽、须音近通用,为唐诗中所习见,李义山《中元作》:“羊权须得金条脱”,须一作虽。须、虽通用之例,参看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一“须(六)”。
《晦日寻崔戢李封》:“未知天下士,至性有此不?”至一作志。按:至、志并隶照纽三等,是双声,故可以通借。至、志通用之例,见于敦煌变文,如《敦煌变文集》卷五《妙法莲华经讲经文》:“若能不退从前至(志),妙法多应便得闻。”此借至为志。又卷五《维摩诂经讲经文》:“还知彼处有倾摧,如剪(箭)射空随(堕)志(至)地。”此借志为至。
《捣衣》:“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经一作惊。按:经、惊二字音近通用(同属见母,庚、青韵近),屡见于杜诗,除此例外,它如《古柏行》:“香叶终经宿鸾凤”,《曲江二首》:“且看欲尽花经眼”,《暇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一步再流血,尚经矰缴动”。以上诗句中的经字,《全唐诗》并云:“一作惊。”又唐人姚合《军城夜会》:“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惊一作经。
《哀江头》:“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杜诗详注》于城字下注云:“一作忘城,一作忘南。”《钱注杜诗》此句作“欲往城南忘南北”,注云:“一云望城北。”按:作“望城北”为是,忘则是望的同音通借。望、忘通用,习见于唐人文字,如《敦煌变文集)卷一《伍子胥变文》:“乞为指南,不敢忘(望)食!”又:“吾闻人相知于道术,鱼相望(忘)于江湖。”又《李陵变文》:“中心不望(忘)汉家城。”此均望、忘通用之证。
又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然荆公集句,两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或以为舛误,或以为改定,皆非也。盖所传本偶不同,而意则一也。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此说得之。然何以会有“望城北”和“忘城北”两种传本?究其根源,则是由于望、忘可以通用的缘故。
杜诗中因同音通借而造成的异文远不止这一些,其他尚有忽或通用、列烈通用、与为通用、交教通用、洗洒通用、士事通用、则即通用、故固通用、尝当通用、慧惠通用、觉竞通用、有又通用、短断通用、与已通用等等,限于篇幅,不一一论列。
这一类跟上面第二类有相似之处,即都是属于写别字,不过假借字已经是约定俗成了的,一般不算做写别字。而因声音相同相近致误的情况,则纯粹就是写别字了。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杜诗详注》云:“《杜臆》作破,旧作颇。”注又云:“公诗‘愁破崖寺古’,又“愁破是今朝',又‘益破旅愁凝'。《杜臆》作破愁为是,若云颇愁绝,语反稚矣。”按:仇注是,颇乃破的音近之讹。
《宿江边阁》:“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静一作尽。按:尽乃静字音近之讹(二字并隶从母,为齿头音),杜诗静与喧为反义对文。
《上韦左相二十韵》:“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频一作贫。按:贫乃频字音近之讹,杜诗久与频属同义互文。
《一百五日夜对月》:“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杜诗详注》于蛾字下云:“晋作娥,非。”按:蛾、娥音同,故蛾讹为娥。仇注引《诗》:“螓首蛾眉”,注:“蚕蛾之眉,细而长曲。”可见正当作蛾。又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对月》诗‘想象颦青蛾’,盖蛾眉也,世所传本多作娥,非是。”
这一类异文,在杜诗中为数不少。《秋雨叹》:“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全唐诗》《钱注杜诗》均于禾字下注云:“一作木。”《杜诗详注》禾字下云:“一作木,《漫叟诗话》定作禾。”按:作禾是,木乃禾字形近之讹。《钱注杜诗》云:“《朝野佥载》:‘俚谚云:“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夏雨甲子,行船入市;秋雨甲子,禾头生耳。”’单父人戴寂云:久雨则禾生耳,谓芽蘖卷挛如耳形也。王原叔以禾作木,木固有耳,恐非本旨。”
《北征》:“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全唐诗》《钱注杜诗》《杜诗详注》均于堕字下注云:“一作随。”按:作堕是,随乃堕的形近之讹。堕随二字形近,极易混讹。如《敦煌变文集》卷五《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归依仏(佛)者,不随地狱。”随即堕字之讹。又《敦煌变文集》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如剪(箭)射空随志(至)地。”随亦堕之讹。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没一作波。按:苏轼云:“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二诗改此两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然亦有不同意苏说者,如吴曾云:“东坡以杜诗白鸥波浩荡,波乃没字,谓出没于浩荡间耳。然予观鲍照诗有‘翻浪扬白鸥',唐李颀诗有‘沧浪双白鸥',二公言白鸥而继以波浪,此又何耶?”王楙亦云:“仆谓善为诗者,但形容浑涵气象,初不露圭角。玩味白鸥波浩荡之语,有以见沧浪不尽之意。且沧浪之中见一白鸥,其浩荡之意可想,又何待言其出没耶?改此一字,反觉意局。”观以上二说,是作波作没各有其理由,遽难定其是非。然以汉语语法规律断之,应以作没为允,若作波,则此句便缺少了谓语动词,不可通。前人没有语法观念,故尔缺少判定是非的标准,往往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又仇氏详注引《易林》:“凫游江海,没行千里。”是作没亦非无所本也。
《别赞上人》:“我生苦漂荡,何时有终极。”苦一作若。按:若乃苦字形近之讹。苦、若互讹的情况,常见于杜诗,如《课伐木》:“‘藉汝跨小篱,当仗苦虚竹。”苦一作若。《往在》:“归号故松柏,老去苦飘蓬。”苦一作若。《梦李白二首》:“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若一作苦。《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仆夫行不进,驽马若维絷。”若一作苦。
《解闷十二首》:“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学一作觉。按:觉盖学字形近之讹。此二字讹混的现象,习见于杜诗,如《孟氏》:“卜邻惭近舍,训子学谁门。”学一作觉。《览镜呈柏中丞》:“起晚堪从事,行迟更学仙。”学一作觉。
《哭严仆射归榇》:“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如字一本作知。按:此亦形近之讹。如、知讹混的现象,习见于杜诗。如《寄高三十五詹事》:“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如一作知。《青丝》:“未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墀。”如一作知。《黄河二首》:“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知一作如。
类似的形近之讹在杜诗中甚多,如因与固、使与便、周与固、周与同、感与惑、兴与与、往与任、臣与巨、爱与受、例与倒、秀与委、畏与裏、村与材、入与人,等等。为避烦琐,不复覙缕。
五、异文的两方为同义或近义词
这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一望而知的同义或近义词;还有一种则不然,表面上不大容易看得出是同义或近义词,需要运用训诂学知识作一番考证才行。我们讨论的重点是后者。
先看前一种。《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恐惧行装数,伶俜卧疾频。”疾一作病。按:疾、病为近义词。《说文》疒部:“疾,病也。”“病,疾加也。”段玉裁于疾字下注云:“析言之则病为疾加,浑言之则疾亦病也。”又《西阁二首》:“功名不早立,衰病谢知音。”病一作疾。
《为农》:“园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落一作堕。按:堕、落为同义词。
《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尚怜诗警策,犹记酒颠狂。”记一作忆。按:记、忆为同义词。
其他如买与贾、残与馀、在与存等等,均为同义或近义词,而在杜诗中形成了异文。至于这一对异文中的哪一个字才是杜诗的原文,那是很难臆必的,大体上只能凭版本的先后来定优劣了。
下面讨论另一种情况,即表面上看不出是同义或近义词,需要运用训诂学知识加以考证才能了然的。如:
《遣兴五首》:“举家依鹿门,刘表焉得取。”依一作隐。依为什么会出现异文隐呢?不易索解。其实,这是因为依是庡的同音假借字,而庡、隐是同义词。《广雅·释诂》:“蔚、荟、庡、隐,翳也。”王念孙疏证云:“庡犹隐也,语之转耳。”
《送庐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之晋灵榇归上都二十韵》:“但促铜壶箭,休添玉帐旗。”促一作整。为什么促字会有异文整呢?这是因为促有整的意思,促、整为同义词。促作整解,实际上又是珿字的假借,《广雅・释诂》:“珿,齐也”。王念孙云:“珿音初六、初角二反。《玉篇》:“珿,等也,齐也,《汉书・申屠嘉傅》:‘
《秋雨叹三首》:“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曾一作省。按:曾、省为同义词,《敦煌变文集》卷五《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要饭未曾烧火烛,须衣何省用金钱。”曾、省互文,可证省有曾义。又《敦煌变文集》卷五《妙法莲华经讲经文》:“自居山内学修行,不省因循入帝京。”不省即是不曾。又同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逢人未省知良善,共语何曾识礼仪。”亦曾、省互文,足证省有曾义。又《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省(二)”,亦列举多例,以证“省犹曾也”。
《月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时一作当。又《秦州杂诗二十首》:“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时一作当。又《送高三十五书记》:“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当一作时。按:当有时义,何当作何时讲,汉末六朝以来习见之,参看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何当(一)”。
《丽人行》:“犀筯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空一作坐。按:坐有空义,详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坐(七)”。张氏亦引此诗,并云:“空一作坐,坐即空也。”
《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赏从频峨冕,殊私再直庐。”私一作恩。按:私有恩义,故私的异文作恩。《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四篇释事为“恩私”条云:“古代私字有恩、爱、恤等义,作恩解的是《礼记·郊特牲》:‘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馂馀,私之也。’郑玄注:‘私之,犹言恩也。’孔疏:‘私犹恩也。所以食竟以馀食赐妇者,此言舅姑相恩私之义也。”又《北征》“顾惭恩私被”,恩私乃同义复词,私即恩也。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犹一作独。《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上公犹宠锡,突将且前驱。”犹一作独。《怀锦水居止二首》:“犹闻蜀父老,不忘舜讴歌。”犹一作独。《垂老别》:“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犹一作独。《驱竖子摘苍耳》:“蓬莠独不焦,野蔬暗泉石。”独一作犹。《奉答岑参补阙见赠》:“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独一作犹。按:犹、独二字每每互用,犹即独也,独亦犹也,可视为同义词。杜甫《秋尽》:“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独、犹互文。《复愁十二首)之五:“一自风尘起,犹嗟行路难。”谓独嗟行路难。《得舍弟消息》:“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犹有,独有也。《病马》:“毛首岂殊众,驯良犹至今。”谓独至今也。此条用徐仁甫先生说。
《园官送菜》:“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在一作自。按:自犹在,自、在为同义词。说详徐仁甫先生《广释词》一书。
《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赖有苏司业,时时与酒钱。”与一作乞。按:乞字本是个反训词,既有求取义,又有给予义。前者如元稹《辛夷花》:“韩员外家好辛夷,开时乞取三两枝。后者如姚合《谢韬光上人赠百龄藤杖》:“衰病近来行少力,光公乞我百龄藤。闲来杖此向何处?过水缘山只访僧。”杜诗的乞字作为与的异文,则是用给予之义,与、乞在此是同义词。
六、异文的各种写法是同一联绵词的不同变体
所谓联绵词,是指由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如玲珑、徘徊之类。同一联绵词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写法,这是因为构成联绵词的两个字各代表一个音节,其本身并不含有意义。如踌躇这个联绵词,又写做彳辵、峙䠧、踟蹰、踯躅、趑趄,等等。这种现象如果出现在诗文里面,便会造成异文,杜诗中这类异文也不少。如: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膠葛。” 膠葛一作樛嵑,一作嶱嵑,一作䗶蝎。按:膠葛、樛嵑、嶱嵑、䗶蝎不过是同一联绵词的不同变体而已。《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一云:“乐动殷樛嶱,半山老人刊作膠葛,未详其事所出,后读《上林赋》:张乐乎膠葛之寓,寓,屋也,膠葛,旷远深貌。乃出此也。”似以膠葛为正体,馀皆为别体,其实联绵词本无固定不变之写法,不当龂龂于正别之辨也。
《留花门》:“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撇烈一作撇捩。按:此亦属联绵词的不同变体,撇烈、撇捩,均谓迅疾之意。宋人蔡兴宗谓“撤捩,疾貌。……旧集作撇烈,非也”。此是不懂得联绵词之理而强分正讹,所谓以不狂为狂也。
《醉歌行》:“春光澹沱秦东亭。” 澹一作潭。按:澹沱、潭沱为同一联绵词的不同变体,无须乎分辨孰为正、孰为别。宋人吴曾说什么“澹沲(沲、沱异体字),当是潭陀”,在联绵词的不同变体之间强分正别,这是不对的。
《漫成一绝》:“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拨一作跋,一作泼。按:拨剌也是联绵词,又写做泼刺、跋刺,倒言之为刺
以上从六个方面剖析了杜诗的异文。窃以属杜诗的三千五百余条异文大体上可以用这六种类型来加以概括和说明。这对于古汉语词义学以及杜诗的研究,想来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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