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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忠纲|皮日休、陆龟蒙学杜与“吴体”之谜

张忠纲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22年第1期,总第151期。

张忠纲,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皮日休与陆龟蒙为晚唐著名诗人,他们继承杜甫、白居易等人关心民生疾苦、反映社会现实的优良传统,写出了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皮日休的《正乐府》十首更是直承杜甫“即事名篇”的新乐府。杜甫首创百韵长律,皮、陆则以律化百韵古诗继之。如皮日休《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内揣庸陋弥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叙相得之欢亦迭和之微旨也》,陆龟蒙《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至于千字提奖之重蔑有称实再抒鄙怀用伸酬谢》。皮的《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即云:“猗与子美思,不尽如转辁。纵为三十车,一字不可捐。既作风雅主,遂司歌咏权。谁知耒阳土,埋却真神仙。当于李杜际,名辈或泝沿。”对杜甫极为推崇。其《郢州孟亭记》亦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陆时雍更盛赞陆的《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为“滚滚汩汩,相注而来,绝无排迭堆垜之病,所以为难。自少陵以来,可称绝响”。可见,孙仅《读杜工部诗集序》谓“陆龟蒙得其赡博”,不谓无据。杨慎就认为陆龟蒙的《引泉诗》和杜甫的《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二诗曲尽农田之景,然而词语且宕落”。












对于皮、陆与杜甫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步杜甫后尘而作的“吴体”诗。大历二年(767)春,杜甫在夔州作有《愁》诗一首:“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题下原注:“强戏为吴体。”诗特标以“吴体”,杜诗只此一例,当时及其后亦无提及或效仿者。直到一百年后,皮日休出仕苏州,与陆龟蒙结为诗友,二人以“吴体”唱和的就有六首:


陆龟蒙《早春雪中作吴体寄袭美》云:

迎春避腊不肯下,欺花冻草还飘然。光填马窟盖塞外,势压鹤巢偏殿巅。山炉瘿节万状火,墨突乾衰孤穗烟。君披鹤氅独自立,何人解道真神仙。


皮日休《奉和鲁望早春雪中作吴体见寄》云:

威仰噤死不敢语,琼花云魄清珊珊。溪光冷射触鸀鳿,柳带冻脆攒栏杆。竹根乍烧玉节快,酒面新泼金膏寒。全吴缥瓦十万户,惟君与我如袁安。


陆龟蒙《独夜有怀因作吴体寄袭美》云: 

人吟侧景抱冻竹,鹤梦缺月沉枯梧。清涧无波鹿无魄,白云有根虬有须。云虬涧鹿真逸调,刀名锥利非良图。不然快作燕市饮,笑抚肉枅眠酒垆。


皮日休《奉和鲁望独夜有怀吴体见寄》云: 

病鹤带雾傍独屋,破巢含雪倾孤梧。濯足将加汉光腹,抵掌欲捋梁武须。隐几清吟谁敢敌,枕琴高卧真堪图。此时枉欠高散物,楠瘤作樽石作垆。


陆龟蒙《早秋吴体寄袭美》云: 

荒庭古树只独倚,败蝉残蛩苦相仍。虽然诗胆大如斗,争奈愁肠牵似绳。短烛初添蕙幌影,微风渐折蕉衣棱。安得弯弓似明月,快箭拂下西飞鹏。


皮日休《奉和鲁望早秋吴体次韵》云: 

书淫传癖穷欲死,譊譊何必频相仍。日干阴藓厚堪剥,藤把欹松牢似绳。捣药香侵白袷袖,穿云润破乌纱棱。安得瑶池饮残酒,半醉骑下垂天鹏。


陆龟蒙又有《新秋月夕客有自远相寻者作吴体二首以赠》:  

风初寥寥月乍满,杉篁左右供余清。因君一话故山事,忆鹤互应深溪声。云门老僧定未起,白阁道士遥相迎。日闻羽檄日夜急,掉臂欲归岩下行。(其一)

惊闻远客访良夜,扶病起坐纶巾欹。清谈白纻思悄悄,玉绳银汉光离离。三吴烟雾且如此,百越琛赆来何时。林端片月落未落,强慰别情言后期。(其二)


皮、陆之后,晚唐五代再无人踵武为“吴体”者。而宋以后,却代不乏人。刘克庄《后村诗话》即云:“苏子美歌行雄放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及蟠屈为吴体,则极平夷妥帖。绝句云:‘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又云:‘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极似韦苏州。《垂虹亭观中秋月》云:‘佛氏解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华宫。’极工。而世惟咏其上一联‘金饼彩虹’之句,何也?‘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蟠青入破窗’,亦佳句。”“别院深深夏簟清”云云,为苏舜钦《夏意》绝句;“春阴垂野草青青”云云,为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绝句;而“佛氏解为银世(色)界,仙家多住玉华宫”,则为苏舜钦七律《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之作》颈联诗句,而诗题不作《垂虹亭观中秋月》;“山蝉带响穿疏户”二句,为苏氏七律《沧浪静吟》颔联。但刘克庄所举诗与诗句,苏舜钦本集都未标示“吴体”,不知原因为何?而宋代标示“吴体”最早者,为张方平(1007-1091)《柳》:“翠眉含愁展新叶,长袖善舞拖旧条。黄莺初啭一何喜,红桃相映不胜娇。行人歇马近驿路,渔叟系舟临溪桥。斜风细雨与残照,不妨意气常飘飘。”题下小注:“吴体。”其后,直标“吴体”的有:


黄庭坚《二月丁卯喜雨吴体为北门留守文潞公作》:

乘舆斋祭甘泉宫,遣使骏奔河岳中。谁与至尊分旰食,北门卧镇司徒公。微风不动天如醉,润物无声春有功。三十余年霖雨手,淹留河外作时丰。


史浩《次韵鲍以道天童育王道中吴体》:

逆云佛塔金千寻,傍耸滴翠玲珑岑。春供万象富远目,响答两地纷啼禽。风摇野帻去复去,露浥乳窦深尤深。奇声俊逸鲍夫子,蓬社不挂渊明心。


胡铨《过三衢呈刘共父》(原注:“予自兵侍罢归,从三衢城外遵陆,以两夫肩篮舆,太守刘共父谓予云:‘两夫肩舆,甚似微服过宋。’因作此戏简,效吴体。”):

别离如许每引领,邂逅几何还着鞭。微服过宋我何敢,大国赐秦公不然。衰鬓凋零已子后,高名崒嵂方丁年。即看手握天下砥,山中宰相从云眠。


胡铨《王司业龟龄口占绝句奇甚用韵和呈效吴体》: 

南山旧说王隐者,北斗今看韩退之。不须觅句花照眼,行见调羹酸著枝。


王十朋《胡秘监赠诗一绝〈司业口占绝句奇甚铨辄用韵和呈效吴体〉“南山旧说王隐者……”,某依韵奉酬》:

平生恨未识刚者,今日岂期亲见之。欲把江梅比孤洁,江梅无此岁寒枝。


陆游《吴体寄张季长》:

九月十月天雨霜,江南剑南途路长。平生故人阻携手,万里一书空断肠。人生强健已难恃,世事变迁那可常。两家子孙各长大,他年穷达毋相忘。


陆游《夜闻大风感怀赋吴体》:

故都宫阙污膻腥,原野久稽陈大刑。未须校尉戍西域,先要将军空朔庭。意言挥戈可退日,身乃读书方聚萤。病起窗前发如雪,夜闻风声孤涕零。





李洪《隐岩吴体》:

屋头日日闯云山,簿领沉迷肯放闲。一行作吏遽如许,三径就荒那得还。绿阴留与后人憩,丛桂时招好客攀。邂逅清泉与白石,岸巾时得洗衰颜。


汪炎昶《俞伯初见访示吴体诗既去而江和叔至甚恨相后先也是夕用韵寄二君子》:

一日二子各两屐,踏碎一径松花黄。人好禽鱼亦光耀,山空水石逾荒凉。胸次似涤冰雪莹,笑语欲染烟霞香。痴绝犹嫌不联袂,此已天幸宽愁肠。


方回《宾旸来饮秀山予醉小跌次韵为吴体》:

无冰为水柘为浆,深入醉乡心自凉。微官误身鱼中饵,俗士缚礼龟榰床。未妨卖书笑杜甫,宁能食乳羡张苍。颠崖仆树幸无损,当复与君浮万觞。


又《冰崖杨明府德藻携红酒殽果来饮归舟独坐熊皮索笔作字且出示箧中书为赋吴体》:

有美一人升秋堂,木犀花中清言香。熊皮端坐雪衣洁,兔颖疾挥葱指长。琥珀味浓酒溢□,□□价重书盈箱。炰羔剪韭儿辈问,此岂拜石米元章。


又《约端午到家复不果赋吴体》:

略无一点南来风,日日褰裳泥雨中。端午到家复失约,良辰阙酒非真穷。世情故宜俗眼白,时事不改戎葵红。三年为客可归矣,亦念儿曹思乃翁。


又《寄还程道益直谅道大直方昆季诗卷》(自序云:“朱文公谓吾州山峭厉,水清激,故其人物亦然,而文章亦然。……因赋吴体寄之曰。”):

山水吾州称绝奇,间生杰出当如之。不行天上五岭路,焉识人间二程诗。无逸幼槃金华似,才翁子美欧阳知。怒流汹涌各分派,万折到海夫奚疑。


又《饮天庆观即席赋吴体》:

寂静日月白云乡,漂摇湖海庬眉郎。壁间犹见画龙在,柱表不闻归鹤翔。杯酒新竹与同色,炉熏异花无此香。索茗浇渴上马去,绿树含雨山苍凉。


元代王恽作有《托陶晋卿借郑氏所藏刘房山行草效吴体出入格》:

房山一字三过笔,此帖挥洒何其殊。临池亲睹长史作,透绡又是涪翁书。春葩舞女多姿态,远韵高风见步趋。手追心摹情正切,托君为借今何如?


又《复作一诗以继前韵》:

郑家数幅房山书,自笑伎痒须临摹。五陵裘马见年少,两汉剑履多文儒。游谈得叙真可壮,破冢求法何其愚。烦君更击冯夷鼓,未信骊龙不吐珠。


洪焱祖有《初冬晴暖历永康武义金华三县境赋吴体以纪之》:

我行婺女爱平陆,远胜括山多涧冈。千林桕子冻的皪,数点梅萼春微茫。穷檐炙背傲行客,新店当垆多艳妆。薑畴蔗垄不足筭,木棉轧轧霜机张。


唐元有《拟吴体》二首:

黄牛三峡厌朝暮,瀼溪归爱清涟漪。非宫非商调自古,兼风兼雨常如斯。浣纱小女足屡滑,角力篙师声更悲。武夷山前棹歌发,头白老父思吾儿。

神仙变幻事已古,桃杏妖娆春正迟。楼高自可摘星斗,句好何用求毛皮。暖融迸地笋满尺,坐久煮茶藤一枝。参同契好不易读,邹谈笑真吾师。






明代黄仲昭有《致仕归言怀效吴体四首》:

失脚一下苍苔矶,顿觉世途多险巇。圣代敢言轻去就,时评或恐迷是非。混雌与雄乌莫辨,隔形吠声尨曷知。归来稳坐茅檐下,闲看白云生翠微。

媕阿媚世吾所惭,便寻旧隐南山南。寸心静观元了了,众口可笑犹喃喃。秋风世途双眼冷,夜雨吟窝孤梦酣。羹有溪鱼饭有粟,一饱岂必求肥甘。

白日不照吾肺肝,曲学阿世诚何颜。诗书聊堪遗孙子,杞菊亦足供盘餐。铜山铸钱彼为得,瓦瓮灌畦吾所安。自笑无能成巧宦,只合归伴沙鸥闲。

违心徇禄非吾情,春田夜雨思归耕。经纶谁能赞化育,出处我岂关重轻。王侯只如槐蚁梦,诗酒聊寻花鸟盟。勋烈无阶上钟鼎,且免青史遗臭名。


桑悦有《题凤洲草堂效吴体》:

江水四面围高丘,草堂结在丘山头。频经春雨打不漏,苦耐秋风吹未休。枕边惊闻橹声过,槛外俯看云影浮。我约吴郎来借住,并吞沙草占溪鸥。


符锡有《舟中月夜有怀偶效吴体》:

北风遥遥吹客舟,凉月下瞰疏帏秋。迟回莎岸虫唧唧,顾盻玉宇鸿悠悠。日暮晴云敛海色,天南宿草连芳洲。美人若为成远别,含情一上江之楼。


李达有《立春吴体》:

江东客里逢立春,节物风光愁杀人。盘中生菜不可食,门前柳条还欲嚬。悠悠西塞独身远,杳杳南国多兵尘。中兴宗社大臣在,怅望涕泪沾衣巾。


清代全祖望有《薄暮过愚亭见其少子五郎读罢灌园甚有古意为赋吴体二律》:

郎君说经长兀兀,聊尔荷锄道则通。采兰佳句本束氏,剥枣新说嗤荆公。夏荁冬葵在曲礼,早菘晚韭饶清风。阿翁有子致足乐,切莫落萁荒厥功。

高门群从半纨绔,那得清况供清吟。种橐驼树悟王道,卖青门瓜识天心。谁言孺仲儿寒素,为笑南郡家慆淫。春园春草多生意,与尔观物一披襟。


边连宝有《戏仿吴体》:

一枝两枝野菊芳,三点五点晚鸿翔。落叶相追响刺桐,孤云不动高苍凉。鬓边白发苦不放,日里赤乌有底忙。筋力如何聊小试,枯藜茫屩好扶将。


乾隆时惜钦保所作七言八句诗,末署“吴体”:

韶开六琯恩庞鸿,衢歌巷舞熙春风。曰耋曰期古斯尚,以引以翼今尤隆。酺欢高列千叟集,嵩祝齐听三呼同。五老游河长生宇,飞星入昴尧天崇。


就检索所及,直署“吴体”者,不过四、五十首。但有的未署“吴体”却被认为“吴体”者,尚有不少。如杜诗《释闷》,赵次公即谓:“诗六韵,谓之古诗;而中四韵尽对,谓之近体,而字眼不顺,句之平仄不拘,盖所谓吴体者乎?”杜诗《寄岑嘉州》,赵次公谓:“诗乃吴体,故不拘诗眼。”《晓发公安数月憩自(息)此县》,题注引赵次公曰:“此篇盖吴体矣。”方回《瀛奎律髓》曰:“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如‘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之类是也。如赵嘏‘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亦是也。唐诗多此类,独老杜‘吴体’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为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两字,平仄无害也,但不如七言‘吴体’全拗尔。”他谓杜诗《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其二云:“后诗谓之吴体,惟山谷能学而肖之,余人似难及也。”谓《十二月一日三首》云:“此三诗,张文潜集中多有似之者,气象大,语句熟,虽或拗字近吴体,然他人拘平仄者,反不如也。”谓《江村》《南邻》《狂夫》云:“老杜七言律诗一百五十余首,求其郊野闲适如此者,仅三篇。……格高律熟,意奇句妥,若造化生成。为此等诗者,非真积力久,不能到也。学诗者以此为准,为吴体拗字变格,亦不可不知。”谓《题省中院壁》云:“此篇八句俱拗,而律吕铿锵,试以微吟,或以长歌,其实文从字顺也。以下吴体皆然。”包括《愁》《昼梦》《暮归》《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乃取吴体五首于此。他如《郑驸马宴洞中》《九日》《至后》《崔氏草堂》《晓发公安》等篇,自当求之集中。”谓《释闷》云:“此亦所谓吴体拗字。”与赵次公同。何焯则谓:“《赤甲》,吴体。”“《昼梦》,亦吴体。”梁运昌《杜园说杜》卷十二“七律钞全卷”不录《愁》诗,独录《昼梦》一首作为杜甫“吴体”之代表,并云:“是吴体之佳者。吴体独录此首,以备一格,他皆拗律也。说者以杜老晚作颓唐,不知皆是吴体也。在夔峡间多作此格,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者也。……吴体与拗律不同,凡篇中杂以方语谐词者皆是吴体。”施鸿保《读杜诗说》对杜甫《愁》诗注云:“后《昼梦》《江雨有怀郑典设》《暮春》《即事》四首,《赤甲》一首,皆同此体,或是同时所作,此注盖统言也。”果如此,则杜诗“吴体”多达二十余首矣。


而他人诗作未署“吴体”而被认为是吴体的,如方回《瀛奎律髓》谓梅尧臣《依韵和李舍人旅中寒食感事》:“此乃吴体。”谓黄庭坚《题落星寺》其二:“此学老杜所谓拗字吴体格。”谓黄庭坚《汴岸置酒赠黄十七》:“亦吴体学老杜者。”谓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亦近吴体。又山谷《永州题淡山岩》前诗,亦全是此体。”谓张耒《寒食》《晓意》诗:“宛丘吴体二首,皆顿挫有味,穷而不怨。”谓谢逸《闻徐师川自京师归豫章》:“此吴体。”谓谢薖《饮酒示坐客》:“此学山谷,亦老杜吴体。”谓汪藻《次韵向君受感秋》:“此效吴体。”谓曾几《张子公召饮灵感院》:“此其生逼山谷,然亦所谓老杜吴体也。此体不独用之八句律,用为绝句尤佳。山谷《荆江亭病起十绝》是也。”谓曾几《南山除夜》:“合入时序诗中,以其为拗字吴体,近追山谷,上拟老杜,故列诸此。”谓曾几《郡中禁私酿严甚戏作》:“此吴体,三四绝佳。”谓曾几《家酿红酒美甚戏作》:“此诗三四,不甚入律,然终篇发明红酒之妙,前此未有,当时时玩味之。乃老杜吴体、山谷诗法也。”谓曾几《瓶中梅》:“此诗吴体也,可谓神清萧散。”谓范成大《人鲊瓮》:“此吴体。”谓范成大《重午》:“后四句又用吴体。”谓王质《东流道中》:“此诗乃吴体而遒美。”谓赵蕃《上巳》:“老杜集此等诗谓之吴体,昌父乾道中诗,犹少作也。”谓赵蕃《晚晴》:“聱牙细润,吴体也。读至尾句(笔者按,‘脱却世故甘佣耕’),乃与山谷逼真。此章泉学诗妙言也。”约略二十余首。








以上只是约略列出了直署“吴体”或被认为是“吴体”的诗,但为什么称“吴体”?“吴体”到底是一种什么诗体?这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和解释,而千余年来,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能是因为最早效仿杜诗“吴体”的皮日休、陆龟蒙,时在苏州(陆是苏州人,皮在苏州为官),于是有的论者就与吴中、吴音、吴歌联系起来。黄生即云:“皮、陆集中亦有吴体诗,大抵即拗律诗耳。乃知当时吴中俚俗为此体,诗流不屑效之。独杜公篇什既众,时出变调,凡集中拗律皆属此体。偶发例于此曰‘戏’者,明其非正声也。”许印芳亦谓:“七律拗体变格,本名吴体,见老杜《愁》诗小注,皮、陆两家集中,亦有此体诗。盖当时吴中歌谣,有此格调,诗流亦效用之也。”夏承焘步其后尘,则谓:“我以为杜作‘吴体’本是用民间歌谣声调,并没有什么字声上的规律。皮、陆承律体作法大备之后,于打破律体一部分格律之外,又严守拗句相救的格律,而亦以‘吴体’命名,实非老杜本体。”郭绍虞《论吴体》更明确提出了“吴体”实是吴地民歌的观点:“所谓‘吴体’原指民间诗体。……杜甫在二十岁至二十四岁时曾游吴越,吴中歌谣格调,当所习知,晚年戏效其体,自属可能。”又引皮日休、陆龟蒙诗为证:“陆氏原为吴人,故所作特多吴体,皮氏之诗纯为和陆而作,所以亦效其体。于此,也可证明吴体原出吴中民间诗。”又说:“吴体,则是运用古调的拗律,而又深受民歌的影响者。”“必须通首平仄参错,而又接近民歌风格者,才成吴体。所以吴体实是拗体中不用古调而又接近民歌风格之拗体。……所谓吴体则是拗体中接近民歌之格。……所以吴体是民歌体的拗体,而还不是苍茫历落纯用古调的拗体。”任半塘则对此观点提出质疑:“唐人所谓‘吴体’,实近于文字修辞,不属于声乐歌唱。”“近人夏承焘《杜诗札记》谓杜诗‘吴体’乃‘仿效南方民歌声调’。按当时南方民歌之辞无传,是否用七言八句拗格为声调,不可知;古民歌长至八句者亦少见,此说殆想象耳。”邝健行《“吴体源于民歌说”新议》一文,则对“民歌说”提出了商榷,邝文从源流、音律、风貌等方面对吴体作了详细剖析,指出:“吴体不源于民歌,当然也不源于吴中歌谣。”王辉斌《杜诗“吴体”探论》据梁运昌《杜园说杜》“凡篇中杂以方语谐词者皆是吴体”的说法,进一步发挥说:“梁运昌从‘方言(按:原文作“语”)谐词’的角度考察杜诗中的‘吴体’,不仅方法令人首肯,而且结论也是值得称道的。换言之,梁运昌的‘方言谐词’说,既为我们解开了‘吴体’之‘吴’所指的谜案,又揭示了‘吴体’为什么在平仄上会出现‘拗句’的原因之所在:因为诗中‘杂以’吴地的‘方言谐词’,而使之构成了特点独具的‘吴声’,所以其不符合北方‘官话’之律。”又回到了前面所提到的吴音、吴歌之说。其实,杜甫的整首《愁》诗用语很少有吴语独用的方言词,也很少巴渝风味。倒是其《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


异俗可吁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旧识难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其一)

西历青羌坂,南留白帝城。於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其二)


多用巴渝方言俗语。又如其《夜归》诗,粗卤质俚,亦是俳谐体。杜甫夔州所作诗,多有用方言俗语谐词者。陈仅《竹林答问》谓“吴体即俳谐体”,是混二为一,不足为训。正如葛景春所指出的:杜甫的吴体诗,并非是按吴地方音声调写的,而是按唐朝流行的《切韵》和《唐韵》来写的,只是不按律诗的平仄声律而已。即使是吴越地区的诗人,也并不用吴语声调来写律诗,也一样用《切韵》《唐韵》所规定的平仄声调,律诗的平仄声调是用官韵来作标准的,全国统一。

“吴体”不源于吴地、吴歌,殆源于人耶?而确有如此主张者。桂馥《札朴》即云:“杜诗七言拗律题下自注云:戏效吴体。案:《梁书·吴均传》:‘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之,谓为吴均体。’杜所谓吴体,盖谓均也。清拔言不拘声病。”明确指出所谓“吴体”即齐梁时之“吴均体”。今人鲍恒深以为然,特予指出:“此条材料多为今之学者所疏忽,但却颇有见地,足解‘吴体’之谜。”并详论曰:“需要指出的是,杜甫‘吴体’虽源于‘吴均体’,但绝不是‘吴均体’的简单的翻版,与‘吴均体’相比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大而言之,如杜为七言诗,吴均则多五言,时代之别昭然。因此,杜甫之‘吴体’是经过杜甫加工改造过的‘吴均体’。杜甫自注云:‘强戏为吴体。’一个‘戏’字,已表明他并不是以认真的态度来严格地模仿‘吴均体’(其实吴均体以其无特定的形式之体也无法进行严格的模仿),而是偶一为之,借‘吴均体’之某些特点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思想感情,可谓借‘吴均’之名而行‘杜甫’之实。换言之,这是一种带有杜甫个人和时代鲜明特征的‘吴均体’,或可称作‘杜体’。杜甫‘吴体’除了保留‘吴均体’感喟愤世的作意与风格特征外,在语言形式与表达方式上也有了创造性的发展。这种创造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唐人谙熟之七言律诗为基本表现形式,又故意突破这种形式的格律要求,借语音之拗展现心中之不平以显其怪。二是用俗语入诗以对时人之所谓雅,以此表现与社会中心的疏离以显其怒。这一点在杜诗中尤为突出。……正由于杜甫‘吴体’具有明显的独创性,故使后之学者很难把它与齐梁时的‘吴均体’联系起来,从而亦使‘吴体’来历变得模糊不清。”其实早在桂馥之前,宋初编纂的《册府元龟》即云:“(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效之,谓为‘吴体’。”《册府元龟》竟然将《梁书·吴均传》中的“吴均体”直书为“吴体”,恐不是疏忽所致,当有所据依。但几乎所有研究者都未言及。






杜甫“吴体”当指“吴均体”,有别于“齐梁体”。冯班《钝吟杂录》云:“永明体齐梁体。永明之代,王元长、沈休文、谢朓三公皆有盛名于一时,始创声病之论,以为前人未知,一时文体骤变,文字皆避八病,一简之内音韵不同,二韵之间轻重悉异,其文二句一联,四句一绝,声韵相避,文字不可增减。自永明至唐初皆齐梁体也,至沈佺期、宋之问变为新体,声律益严,谓之律诗。陈子昂学阮公为古诗,后代文人始为古体诗。唐诗有古、律二体,始变齐梁之格矣。今叙永明体,但云齐诸公之诗,不云自齐至唐初,不云沈谢,知其胸中愦愦也。齐时如江文通诗,不用声病;梁武不知平上去入,其诗仍是太康元嘉旧体。若直言齐梁诸公,则混然矣。齐代短祚,王元长、谢玄晖皆殁于当代,不终天年;沈休文、何仲言、吴叔庠、刘孝绰皆一时名人,并入梁朝,故声病之格通言齐梁,若以诗体言,则直至唐初皆齐梁体也。白太傅尚有格诗,李义山、温飞卿皆有齐梁格诗,但律诗已盛,齐梁体遂微,后人不知,或以为古诗。若明辨诗体,当云齐梁体创于沈谢,南北相仍,以至唐景云、龙纪始变为律体。”就齐而言,是“永明体”,连两朝言之,则谓“齐梁体”,二而一也。陆时雍《诗镜总论》所谓四杰“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范围大了一点,实则一也。杜甫之前,唐诗直标“齐梁体”的,只有岑参《夜过盘石隔河望永乐寄闺中效齐梁体》:“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波上思罗袜,鱼边忆素书。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春物知人意,桃花笑索居。”沈佺期的《和杜麟台元志春情》:“嘉树满中园,氛氲罗秀色。不见仙山云,倚琴空太息。沉思若在梦,缄怨似无忆。青春坐南移,白日忽西匿。蛾眉返清镜,闺中不相识。”赵执信《声调谱》亦谓其为“齐梁体”。“齐梁体”,亦称“齐梁格”。白居易有《九日代罗樊二妓招舒著作(齐梁格)》:“罗敷敛双袂,樊姬献一杯。不见舒员外,秋菊为谁开。”又有《洛阳春赠刘李二宾客(齐梁格)》,刘禹锡和诗则作《和乐天洛城春齐梁体八韵》。据范摅《云溪友议》载:“文宗元年(827)秋,诏礼部高侍郎锴,复司贡籍,曰:‘夫宗子维城,本枝百代,封爵便宜,无令废绝。常年宗正寺解送人,恐有浮薄,以忝科名。在卿精拣艺能,勿妨贤路。其所试,赋则准常规,诗则依齐梁体格。’乃试《琴瑟合奏赋》《霓裳羽衣曲诗》。”李商隐有《齐梁晴云》,温庭筠有《边笳曲(一作齐梁体)》《春日(一作齐梁体)》《咏嚬(一作齐梁体)》《太子西池二首(一作齐梁体)》,曹邺有《霁后作(齐梁体)》,贯休有《拟齐梁体寄冯使君三首》等。以上所举“齐梁体”或“齐梁格”诗,都是五言诗,或八韵,或六韵,或四韵,或二韵不等。但皮日休《寄题天台国清寺齐梁体》“十里松门国清路,饭猿台上菩提树。怪来烟雨落晴天,元是海风吹瀑布”,陆龟蒙《寄题天台国清寺齐梁体》“峰带楼台天外立,明河色近罘罳湿。松间石上定僧寒,半夜楢溪水声急”,则为七言二韵。而温庭筠《春晓曲(一作齐梁体)》“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则为七言四韵。这种变化值得注意。杜甫是个富有创造性的诗人,早在《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中,他就说“老夫平生好奇古”,求新求奇是杜诗的一大特点。《蔡宽夫诗话》云:“文章变态固亡穷尽,然高下工拙亦各系其人才。子美以‘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为吴体,以‘家家养乌龟,顿顿食黄鱼’为俳谐体,以‘江上谁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新句。虽若为戏,然不害其格力。”“家家养乌龟”二句,见《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江上谁家桃树枝”二句,见《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大而言之曰“齐梁体”,其中又可分各家体。如皇甫冉有《送张南史效何记室体》,李绅有《移九江效何水部》《泛五湖效谢惠连》《忆登栖霞寺峰效梁简文》《忆东郭居效丘迟》,李商隐有《效徐陵体赠更衣》,罗隐有《仿玉台体》等等。杜甫《赠毕四曜》即云:“流传江鲍体。”“吴均体”亦是其中一体。南朝梁纪少瑜有《拟吴均体应教诗》:“庭树发春辉,游人竞下机。却匣擎歌扇,开箱择舞衣。桑萎不复惜,看花遽将夕。自有专城居,空持迷上客。”李绅《上家山》亦是“吴均体”,其题注曰:“余顷居梅里,常于惠山肄业,旧室犹在,垂白重游,追感多思,因效吴均体。”“吴均体”自有特色,别是一家,这就是《梁书·吴均传》所说的“清拔有古气”,清拔指不拘声病,古气则指高古质朴。正如韩愈《送灵师》所云:“古气参彖系,高标摧太玄。”于是,杜甫对“吴均体”加以了改造变化。以上所举各家效仿齐梁体及齐梁各家诗,除皮、陆、温庭筠《春晓曲》外,都是五言诗,而杜甫变五言为七言(吴均现存诗一百四十余首,只有《行路难五首》为七言),这是因袭,也是创变,故曰“强戏为吴体”。


为了说明杜甫的因袭变化,特录其《愁》诗并标示平仄如下: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

平仄仄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平仄平

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平平仄仄仄平仄  仄仄平仄仄平平

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

仄平平仄仄仄仄  仄仄平仄仄平平

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仄仄平平仄仄仄  平平平仄仄平平


杜诗首联上句后五字的平仄,与吴均《咏怀诗二首》其一首联“仆本报恩人,走马救东秦”二句,《胡无人行》四联“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下句,亦都作仄仄仄平平。杜诗首联下句后五字平仄,与吴均《伤友诗》首联“可怜桂树枝,怀芳君不知”下句,《至湘洲望南岳诗》二联“鸟飞不复见,风声犹可闻”下句,《别鹤》首联“别鹤寻故侣,联翩辽海间”下句、《咏怀诗二首》其一之二、三联“黄龙暗迢递,青泥寒苦辛。野战剑锋尽,攻城才智贫”每联的下句,《主人池前鹅诗》四联“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下句,亦都作平平平仄平。杜诗二联“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上句后五字作仄仄仄平仄,而吴均《登二妃庙诗》二联“折菡巫山下,采荇洞庭腹”下句,《咏怀诗二首》其一之三联“野战剑锋尽,攻城才智贫”上句,也都作仄仄仄平仄;而吴均七言诗《行路难五首》其一“年年月月对君子,遥遥夜夜宿未央”一联上句,《行路难五首》其三“尽是昔日帝王处,歌姬舞女达天曙”一联下句,则与杜诗全同,作平平仄仄仄平仄。杜诗二、三、尾联下句后五字都作平仄仄平平,而吴均《送吕外兵诗》一、二联“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送君长太息,徒使泪沾巾”每联下句,《别鹤》二联“单栖孟津水,惊唳陇头山”下句,《胡无人行》三联 “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下句,《主人池前鹅诗》二联“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下句,《别王谦诗》首联“严光不逐世,流转任飞蓬”下句,也都作平仄仄平平。杜诗尾联上句“渭水秦山得见否”后五字作平平仄仄仄,而吴均《咏怀诗二首》其一之四联“唯余一死在,留持赠主人”上句,《主人池前鹅诗》四联“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上句,《胡无人行》三、四联“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每联上句,《别王谦诗》首联“严光不逐世,流转任飞蓬”上句,也都作平平仄仄仄。而吴均《行路难五首》其五“玉阶行路生细草,金炉香炭变成灰”一联下句,则与杜诗尾联下句平仄全同,作平平平仄仄平平。杜诗尾联与吴均《行路难五首》其一“白璧规心学明月,珊瑚映面做风花”一联,则都是律联。





仅就以上有限的平仄对勘,可见杜甫“吴体”《愁》诗,确实是变化“吴均体”而为之,特别是每联下句多因袭,每联上句多变化。而后之学杜者如皮、陆,平仄格式与杜多不同,细检皮、陆八首吴体诗,多用三平调,与《愁》诗平仄同者只有数句,如皮日休《奉和鲁望早秋吴体次韵》二联下句“藤把欹松牢似绳”,与杜诗首联下句“巫峡泠泠非世情”同作“平仄平平平仄平”;陆龟蒙《新秋月夕客有自远相寻者作吴体二首以赠》其一之二联上句“因君一话故山事”,其二首联上句“惊闻远客访良夜”,与杜诗二联上句“盘涡鹭浴底心性”同作“平平仄仄仄平仄”;陆龟蒙《早秋吴体寄袭美》三联上句“短烛初添蕙幌影”,皮日休《奉和鲁望早秋吴体次韵》三联上句“捣药香侵白袷袖”,与杜诗尾联上句“渭水秦山得见否”同作“仄仄平平仄仄仄”。就是被认为杜诗吴体的《暮春》,只有二联下句“巫峡长吹千里风”,与《愁》诗首联下句“巫峡泠泠非世情”平仄同,作平仄平平平仄平。七言六韵的《释闷》,也只有第五联上句“但恐诛求不改辙”,与《愁》诗尾联上句“渭水秦山得见否”平仄同,而六联中竟有五联的下句都作三平调。《白帝城最高楼》无一句与《愁》诗平仄同者,而前三联下句都作三平调,与《释闷》略同。多用三平调,这点倒与皮、陆吴体相似。而《寄岑嘉州》六联与《愁》诗,则无一句平仄同者。由此可见,杜诗吴体的确是“不拘声病,自创音节”的。


杜甫戏作吴体诗,另一重要原因,就是“清拔有古气”的“吴均体”,与杜甫求新求奇的艺术追求是灵犀相通的。隋末大儒王通对六朝文学攻击不遗余力,他就痛斥吴均说:“吴筠(当为“均”)、孔(稚)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吴均诗,造语恢奇崛峭,时有一股不平之气,抑郁之情充溢其间。王嗣奭评《愁》诗即云:“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气,而因以拗语发之,公之拗体大都如是。此诗前四句是愁,后四句是所以愁。愁人心事,触目可憎。如:江草自生,以为唤愁;巫峡自流,怪非世情;‘盘涡鹭浴’,此自得也,而疑其‘心性’;……此等语当会其意,不可以文义求之者。”又评《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曰:“七言律之变至此而极妙,亦至此而神。此老夔州以后诗,七言律无一篇不妙,真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合’者。”卢世㴶亦评曰:“更瘦更狂,摇曳脱洒,真七言律中散圣。”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五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这“清词丽句必为邻”,正是对六朝文学的肯定;而“恐与齐梁作后尘”,则是对六朝文学的批评。前引唐人“齐梁体”诗,除皮、陆外,大都“犹带六朝锦色”,故杜甫未有直标“齐梁体”诗,而独标“吴体”,自有深意存焉。而杜甫“吴体”,实亦不同于“齐梁体”。


“吴体”究竟属何诗体,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能一一缕述。但就其齐言、用韵、格律、对仗等构成因素看,既不是古体诗,也不是新体诗(永明体、齐梁体),应属近体诗(律诗)。但自从方回、胡应麟、黄生等人主张拗律以来,大多认为吴体属拗体七律。若单就杜甫吴体《愁》诗而言,此说尚可;但通观历代自标“吴体”或被称为“吴体”诗者,尚有二韵(七绝)、六韵(七排)等诗,统言拗体七律,未免以偏概全。许印芳《诗谱详说》云:“解杜诗者,一云拗体皆是吴体,老杜《愁》诗自注所以发凡起例。然《愁》诗以前诸拗律,未有如《愁》诗之奇变者。吴体之名,不注于前而注此诗之下,作者本自分明,解者何庸附会,故知吴体为拗律之变调,非拗律之总名耳。”郭绍虞亦云:“吴体虽是拗体,然亦微有分别:拗体可该吴体,吴体不可该拗体,这全是义界大小的关系。”又云:“杜甫的拗体,有时看去好似很随便,但同时必须看到他对拗体的煞费经营处。”早在宋代,宋谊《杜工部诗序》即云:“唐之时以诗鸣者最多,而杜子美迥然特异……。其词曲而中,其意肆而隐,虽怪奇伟丽,变态百出,而一之于法度,不几于古之言志而咏情者乎!”这“怪奇伟丽,变态百出,而一之于法度”,可说是“吴体”的一个根本特征。故我以为,将“吴体”称为“七言拗律的一种特殊形式”,较为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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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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