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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波兰冰峰战士,毕生追求的不过是巨峰和自由

詹伟雄 Adventure Papers 2022-05-10


编者按:之前我在《Meters山岳书系:用文学来捕捉人类心灵最跃动的一面》一文中介绍过,台湾脸谱出版社和詹伟雄联合推出的meters山岳书系。这套图书无论内容逻辑还是设计语言,都是一气呵成。个人非常喜欢。



今天精读了一遍《攀向自由:波兰冰峰战士们的一页铁血史诗》,读到序言导读——从人类登山文化的起源至现代登山运动的崛起,再到波兰“冰峰战士”充满勇气和力量的故事,还未进入正文,便不禁为詹伟雄老师的旁征博引和精彩论述叫绝。



今天就把这篇导读文章分享与你。这既是波兰登山者的故事,是世界登山群体的故事,也是人类的故事——



这本书对作者伯纳黛·麦当劳女士来说,是一本生命转捩点的书。她从小到大成长在加拿大北方广袤的大草原,不见群山,音乐是她的本职学能。上世纪90年代因缘际会,进入加拿大洛基山脉的班夫文化中心担任主任,主办山岳文化祭,在那里,她接触到来自全世界的登山家,被那些高张力的生命故事所吸引。


2006年她决定辞职,矢志要用她的余生,将这些故事写出来。《攀向自由》并非她写作生涯的第一本书,但却是她第一本接近完美结构的非虚构类创作,2012年出版后几乎囊括全球所有山岳或自然文学类的大奖,在她的笔下,许多生命讴歌出最让人心碎的乐章,过目迟迟不忘。


这本书对于导读者我而言,也是一本扭转视野的力作,谦逊地说:是这本书触动了我选辑「meters山岳文学经典」的一丝丝抒情雄心。在这本书里,对一位「沙发登山家」英语世界对山岳故事读者的昵称)来说,他不仅可在一定的高度上,睥睨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山间豪迈、酷冷的风光,见识地球大爆炸后原始、粗砺的岩石冰霜表面,还可进入主角人物的肉体磨难和哲学世界,读者一方面遭遇最华丽、璀璨的探险,目不转睛,又必须直面二话不说的坠落死亡或雪崩消殒,无限创伤;你在沙发上不禁抬头凝望,要咀嚼这难忍片刻,却又发现世界与时代的各种力量纠葛,吵吵闹闹地构成这些故事的偌大背景:听到团结工联在格但斯克造船厂的巨大噪音,听到玛丽安.菲斯佛(Marianne Faithfull)愤怒与不安的歌曲(波兰登山家欧特克·克提卡Voytek Kurtyka说:她就像波兰的历史,所有人都进来,所有人都创造巨大破坏),听到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的低语呢喃(在攀登有「闪耀之壁」称号的加舒尔布鲁四峰时,克提卡听到舞动的绳索唱出了史翠珊的歌声)……


但在身为读者的你好整以暇地跌入沙发之际,且容我来唠叨一些琐碎、但不无章法的一些历史小事,它们有助于我们巩固阅读山岳文学的信念,明白人类在与山遭遇时,那莫名的高亢感受其实其来有自。登山既是一种体能的运动,也是一种自我确证的过程,它们往复在登山家的身心之间,创造了一种非常宽宏的自由体验,这正是十九世纪中叶起登山家们蜂拥寻山、上山、殉山的义理所在。而上世纪1980年代的波兰登山家们,以优雅刚毅的搏战,几近完美地体现了这个过程,这篇导读有责任提醒读者注意这件事。


有纪录的现代登山活动,开始于法国大革命前的1786年,法兰西东南角Chalmonix地方的一位采矿工贾克·巴马(Jacques Balmat),和他的医生朋友贾布耶·派卡(Gabriel Paccard)联手登上了勃朗峰(Mont Blanc,海拔4808米,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这个随性而起的壮举,透过当时欧陆传媒的散布,让两人获得一笔意外的财富,吸引不少的欧陆人接踵启后。


但是,放眼两世纪多前的当年历史,没有英国人参与的事,怎能热络得起来?巴马与派卡登顶之后,平均每年只有一组人马走上勃朗峰,直到1850的世纪中叶。


当时,维多利亚女皇即位没有多久,两位英国人来到阿尔卑斯山,他们登顶后回到英国,各自出版了游记,一下子掀起了登山的狂风巨浪。数以千计的英国人乘着横越英吉利海峡的蒸气渡轮,接上法国国家铁路的燃煤火车,一下子便来瑞士和法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山脚下,开启了人类登山史上第一个黄金年代。


这两个英国年轻人都具有典型的现代气质,热衷于身体运动,巨细靡遗地记录生命经验,而且善于自我宣传。其中的一个名叫艾伯·史密斯(Albert Smith),他在1851年登上了勃朗峰,回国后出版游记,并在伦敦皮卡迪里圆环埃及剧院策画《勃朗峰攀登记》现场秀,于1852~1858年间演出了两千场,盛况空前。另一个叫做艾佛列·威尔斯(Alfred Wills),他于1854年登上位于瑞士观光小镇Grindelwald顶上的韦特洪峰(Wetterhorn,海拔3692米),并于两年后出版《漫步阿尔卑斯高山》(Wanderings Among the High Alps),一下子就成为畅销书。


在史密斯攀登勃朗峰前,欧洲人并不热衷于她,半个多世纪登顶纪录只有四十次,但待得史密斯号召的英国人涌入,五年内的攀登次数就来到八十八次;在史密斯之前,阿尔卑斯山前二十五座高峰中,只有五座被人类足迹踏上,而且都是欧陆人,史密斯之后三十年间,所有高峰全都留下了人类的印记,而二十座处女峰的首攀中,就有十七座来自英国人。


相较史密斯魅惑人心的现场叙事和华丽壁画,威尔斯的贡献则比较幽微,他是第一个揭示「运动动机」为唯一爬山真理的登山作家,他的书鼓吹为登山而登山,与彼时的当代大儒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所倡议的折衷浪漫主义理念──山是透过一定距离外的视觉欣赏来沉淀出心中真理的,而不是用来攀爬的──针锋相对,但却意外地受到登山社群的热烈拥抱。人们相信:近距离──透过身体的直接接触──体验山,登山家得以获得一种对外在自然的独到贴身知识,这种被后来登山家与文化评论家马丁·康威爵士(Sir. Martin Conway)称之为「冰冷石头似的实在」(cold stoney reality)的切身感,成为晚期维多利亚登山家们争相自我砥砺与训练的目标,更远地启迪了后世登山者对遥远8000米巨峰的嚮往──为了要让身体获得更新、更强的体验,登山家势必得寻找更伟大的自然,置身于更严峻的危险之中。


英国当代山岳文化史研究者艾伦·麦克尼(Alan McNee)指称这群维多利亚时代的登山者为「新登山家」(New Mountaineer)。从外表看来,他们身体强健、精神大胆、具有足够攀登技术,登山过程有组织而且系统化,他们涵泳许多新的知识学门,也陶醉在运动的竞技中,热衷于现代性的各种理念,不觉得使用最新的装备与技术来帮助他登上峰顶,有任何违和之处。从内在的情感层面看,他们非常注重身体与山岳地景直接接触所产生的直接感受,麦克尼称之为一种「触感的崇高」(haptic sublime),以与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1757年撰写《对崇高与美丽意念起源的哲学探究》时所指称的「情感的崇高」有别。


1837年即位的维多利亚女皇,在位长达六十三年,任内经历了英国与欧洲在科技、人文思潮与社会的重大变迁,「维多利亚时代」几乎等同于「现代化」的代名词,「新登山家」的诞生,隐约与那个时代中新兴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有关:更关心审美颤栗(aesthetic sensation)经验中的身体经验,而非精神想像;对成就与倦怠的生理学产生新兴趣,当然也吸吮着各种招牌式的「维多利亚式驱力」(Victorian drive):热衷社会地位的竞逐、规则的教条文化与系统化、对万事万物进行分类。或许是由于感觉多元丰富,许多「新登山家」都在攀登生涯中成为作家,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史蒂芬(Leslie Stephen),他所写的《欧洲的游乐场》(The Playground of Europe),1871年出版,被视为是山岳体验文学的第一本经典。此外,艾伯特·马默里(Albert F. Mummery)身手矫捷,完成了不少阿尔卑斯山未登峰的首登,他的《我在阿尔卑斯与高加索山区的攀登》于一八九五年出版,也是世纪之交人人争相一睹的畅销书。


全世界有十四座8000米以上巨峰,它们罗列在中国、尼泊尔、巴基斯坦的边境或南北境内,主要属于喜马拉雅山脉,在遥远的西端,造山运动出现了剧烈的纠结而脱离了喜马拉雅轴线,当地人称之为喀喇昆仑(Karakoram,突厥语「黑色砾石」之意),十四座中的四座,便踞居在这道寂寞边境最荒远的地带。


这十四座大山,在这本书中将反覆出现,为了熟悉与方便,先在这裡,依序列出它们的名字与高度:1. 圣母峰(埃佛勒斯峰,8849米) 2. K2(8611米) 3. 干城章嘉(8586米) 4. 洛子(8516米) 5. 马卡鲁(8485米) 6. 卓奥友(8188米) 7. 道拉吉里(8167米) 8. 马纳斯卢(8163米) 9. 南迦帕尔巴特(8126米) 10. 安娜普纳(8091米) 11. 加舒尔布鲁一号(又称「隐峰」,8080米) 12. 布罗德(8051米) 13. 加舒尔布鲁二号(8035米) 14.希夏邦马(8027米)。


就地理位置而言,干城章嘉最东,南迦帕尔巴特最西,簇拥在喀喇昆仑山区的K2、加舒尔布鲁一号、布罗德与加舒尔布鲁二号最北。就发现时间论,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前,英国殖民官员认为干城章嘉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岳,然而在1849年大三角测量队的最新发现后,圣母峰成为第一高峰,1856年,另一支由蒙哥马利中校率领的测量队发现了K2,干城章嘉退居第三。


十九世纪末,随着地理大发现以及远航世界的想像,在阿尔卑斯山区建立起信心和热忱的「新登山家」们,开始将眼光望向亚洲,第一个来到8000米巨峰山下的,便是英国登山家马默里,他才情洋溢,身手与智慧过人,除了刚出版的著作成为伦敦畅销书,他综合丰富经验而发明的轻量高山帐篷,被视为是划时代的现代登山装备。1895年8月24日,他与两位挑伕在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尔巴特峰北面的拉奇欧特山壁(Rakhiot Face)探勘时,一场雪崩袭来,他们瞬间被吞没,年方四十的马默里是这座大山的第一位丧命者,截至1953年奥地利登山家赫曼·布勒(Herman Buhl)首次登上绝顶前,总计有三十一位登山家丧命于追峰道途之中。


从十九世纪初英国人因为休闲和娱乐而登山,到世纪中因为科学理解走上技术攀登,以迄世纪末马默里因为追求巅峰经验而殉山,登山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有了重大转变,在他那本堪称经典的《我在阿尔卑斯与高加索山区的攀登》最后一章,名为〈登山的快感与惩罚〉(The Pleasures and penalties of Mountaineering),他这么说:


「真正的登山家是一个浪游者,说他浪游,不是指他在山间旅行,来来去去,走在前人开出的确凿步道,像自行车手沿着英国收费公路骑乘这样,我指的是一种人,他只喜欢去那些没有其他先人到过的地方,当他抓紧某些岩块时,他因这些石头未曾碰过其他人类的指尖而愉快;他踽踽独行爬上冰雪遮覆的岩沟,与眼前的浓雾和雪崩相比,自己灰暗的身影顿时神圣起来,因为这是『地球大爆炸』来万物所见的第一人。


换句话说,真正的登山家是尝试新攀登纪录的人,相对地,不论他成功或失败,他都在拼搏的趣味与欢乐中获得愉悦。那些让人筋疲力竭的赤裸岩块、山脊上方正陡峭的岩阶,以及岩沟裡浮凸而起的黑色积雪,正是他生命呼吸的要义。我不必假装能去解析这样的感觉,也更难去让不信者明白,只有透过感受才能理解登山,它带来巨大的快乐,让血脉贲张,摧毁着犬儒主义的每一道踪迹,也重击着悲观主义哲学的根柢。」


马默里在喜马拉雅山上的消殒,使登山界明白8000米大山是完全和阿尔卑斯山不同的怪物,必须要用国家级的力量来对待,从二十世纪以降,有三个国家分别对三座大山发起史诗般的远征,期望这些倔傲的山巅,能臣服在帝国的科技、兵力与财货权势之下:英国队因其对印度殖民的地缘政治,优先选择了圣母峰(著名的乔治·马洛里参与了三次),美国队瞄准喀喇昆仑山区的K2,德国队则针对南迦帕尔巴特。说来吊诡,这些国家在半世纪内屡败屡战,但第一个登上8000米峰顶的却是法国队,他们在尼泊尔开放外国登山申请的第一年(1950),申请到了攀登道拉吉里和安娜普纳峰的许可,最终在6月3日那天,由领队莫伊斯·荷佐(Maurice Herzog)与他的法国同袍路易·拉荷那儿(Louis Lachenal)登上8039米的山巅,这是人类第一次超越八千障碍,而且是他们第一次攀登就完成目标,但还是付出了惨痛代价:路易的脚趾严重冻伤,全部切除,而莫伊斯则是脚趾和手指都必须截肢。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二十世纪登山史的主要章节了:英国队在1953年成功地由艾德蒙·希拉瑞爵士与夏尔巴人丹增·诺盖登顶圣母峰,完成英国史上最壮烈探险篇章的最后一笔;一个月之后,奥地利人赫曼·布勒登上南迦帕尔巴特峰,一偿德语系山客的夙愿;一年后,义大利队攻克了K2的冰雪防线。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世界十四座8000米高山陆续站上了各路国家远征队的脚印。这些动用庞大资源,在偏远的山区动辄雇用超过一千名挑伕,在冰雪山径上布满高地帐篷,队员彼此接力扶持,与夏尔巴轮流运补辎重物资,架设固定绳索,务求最后一刻靠着最强队员登顶,荣耀整个国家共同体的企图心,仍是延续着上世纪末帝国主义在全世界攻城掠地的遗绪。在这种功利主义的攻顶竞赛里,维多利亚时期萌芽起来的「新登山家」逐渐隐藏进时代的暗角,一直到1970年代末,波兰登山队横空出世似地进入全新的「喜马拉雅难题」之中,一群顶着「受苦的艺术家」(the artist of suffering)冠冕的波兰人刷新8000米登山的新纪录,才再度把「新登山家」的内在哲学与信念,带上风云舞台的中心。


所谓的「喜马拉雅难题」乃是:如果全世界最高的十四座山峰都踏上了人类的足迹,那么还有哪些挑战,留待有抱负的登山家来攻克?当时西方登山社群的答案是:8000米巨峰的新路线、垂直大岩壁以及冬季攀登。波兰国家队选择「冬季攀登」作为加入英美法义登山强权行列的敲门砖,而其中的更强者,同时也在「新路线」与「大岩壁攀登」两项课题中大放异彩。


冬季高海拔地区的厚雪、强风、低温,不仅需要更强的体能、绝佳的技巧,还需要一种「受苦的艺术」,譬如能在摄氏零下四十度的雪坡中露宿、忍受三天以上断粮或缺水的身心煎熬,在幻听、幻视、缺乏睡眠的迷离情境中仍能挺进。波兰人在自家国度的塔特拉山群(Tatras)的冬天裡,练就了他们对抗酷寒的本事,塔特拉的海拔虽然不高,但它的地形却十分破碎,岩场上雪不多,但却被裂缝割裂,登山者必须脱掉手套,赤手来爬,波兰黄金年代的大家长安德烈·扎瓦达(Andrzej Zawada)就说:「告诉我你冬天在塔特拉爬了哪些路线,我就可跟你说你到底是强还是不强!」


1980年2月17日,克里茨多夫·维利斯基(Krzysztof Wielicki)与列社克·奇希(Leszek Cichy)爬上迷茫的圣母峰顶,完成人类史上第一次8000米(而且还是世界第一高峰)的冬季攀登,而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波兰人陆续完成了另外七次巨峰的首次冬攀,英国登山媒体震惊不已,以「冰峰战士」(Ice Warriors)的称号,来讚誉这群名字唸起来非常拗口的怪客。除此之外,波兰人还在8000米之上开辟了二十四条新路线(第二位的日本开拓了十五条,而英国仅有八条),完成了十三座7000米未登峰的首登,这段时期号称波兰登山的黄金年代,他们总计发起了四十趟七千米以上的远征,成功率达到75%,不仅填补了波兰在世界登山史中的空白,而且改写了「新登山家」可在荒凉山岳中拚搏求生的可能性。只是这样的代价也非常高昂,这十年间有三十一位登山家丧命,包括获首位完成十四座8000米巨峰攀登的意大利登山家莱恩霍尔德·梅斯纳尔(Reinhold Messner)称赞为「世界最伟大」的奇才亚捷·库库奇卡(Jerzy Kukuczka)。


库库奇卡是继梅斯纳尔之后第二位完成十四座大满贯的登山家,波兰登山社群形容他是「一头友善、沉默的熊」、「光靠喜马拉雅石头即可维生的男人」,大满贯路上他只花了梅斯纳尔不到一半的时间(7年11月14天),而且其中十座是新路线,还包含四次冬攀,难度无与伦比。1986年夏天他从K2南壁登顶的新路线,征服许多出挑的雪檐和垂直崩壁,克服多夜露宿,在落石和雪崩间匍匐,被称为形同自杀式的攀登,这条路线迄今无人走上第二次,号称「Polish Line」。完成十四座后,库库奇卡耿耿于怀于第一座爬上的洛子峰走的是传统路线,因此想方设法要从它艰困的南壁(由基地营到峰顶,垂直高度3300米)开出一条新路线,1989年10月24日,他在8200米的岩壁上踩空,一根从加德满都旧货市场买来的七米釐绳索撑不住重量而断裂,他的确保绳伴眼睁睁看着库库奇卡直线坠落两千米下的冰河。他的死讯同时也敲响了波兰黄金年代的晚钟──柏林围墙倒塌,华沙公约解散,波兰开始民主化,除了登山家折损凋零,孕育受苦艺术家们、克提卡比喻为「铁锤与砧板夹击」的苦难社会主义体制也解组了,虽然无尽荒谬,但世事确实如此:「困顿造就举世一流的登山家,繁荣却使人瞻前顾后」。


《攀向自由》主要环绕着三位超级巨星的主角而写,除了几近无坚不摧的库库奇卡,还包含第一位登上圣母峰与K2的欧洲女性汪达·卢凯维兹(Wanda Rutkiewicz),以及2016年世界金冰斧终身成就奖得主欧特克·克提卡,他们个性迥异,被不同的身世推向山岳巅峰,却又在不同生命阶段彼此交织,开张起波兰登山界斑斓多彩、饱含伏特加滋味的生命图谱,是作者写作功力所在。

卢凯维兹于1992年命丧于第三高峰干城章嘉,峰顶之下,她婉拒了随行同伴的下撤恳求,一步步走向吞噬她的狂风暴雪。她的一生充满悲剧与死亡,但绝大多数人却只知道她的香水、迷你裙和谜语一样的鬓影,比她小三岁的克提卡却活了下来,他说他生性胆小、多疑,而且有一种反社会的倾向,因此在库库奇卡与梅斯纳尔的摘峰竞赛中急流勇退,他也不像卢凯维兹一样急于证明自己,得以有馀裕挑选自己喜爱的路线去攀爬,创造出许多高强度攀岩的首登纪录。


1985年7月13日,克提卡和伙伴奥地利人罗伯特·萧尔(Robert Schauer)出发,攀登有「闪耀之壁」(Shinning Wall)称号的加舒尔布鲁四号峰(Gasherbrum IV,简称G4)西壁,四号峰海拔7925米,排名世界第十七,在总计十座的加舒尔布鲁群峰(当地巴尔提语:rgasha为「美丽」之意,而brum为「山」)中虽非最高,但它面向巴托罗冰河的西壁,是一道直挺挺向天际的2500米高大岩壁,任何由冰河西端跋涉过来的登山客,在准备叩关K2、G1、G2与布罗德四座八千巨峰前,都会看到它在夕阳中发散着光芒。原本克提卡的伙伴是库库奇卡,此前四年,他们曾是世界最强的高海拔登山二人组,完成过G1与G2的新路线首登,以及不可思议的布罗德北峰、中峰与主峰十公里纵走,但因为G4高度不及八千,库库奇卡急于抢攻其他八千大山而分道扬镳。


美国《Climbing》杂志总编辑麦可·甘迺迪(Michael Kennedy)赞誉克提卡和萧尔的攀登,是二十世纪登山史上最耀眼的成就,他们只带了四天的食物和燃料,五天的饮水,打算用轻量化阿尔卑斯登山法速战速决,没想到攀岩过程非常艰辛,光滑的岩壁几乎没法插入岩楔,绳距由一般的四十米开到八十米,待得登上北山脊的顶点,离峰顶垂直高差不过二十五米,距离不及两百米之处,他们又接连遇上好几天暴风雪,挖雪洞避难三天。弹尽援绝之馀,两人都觉得死线已过,只好从北山脊的路线撤退,前往7100米先前做高度适应时预藏的备援工具包处,在第九天取得饮水和食物,「这杯茶多么湿润!这三十颗糖多么甜美啊!」克提卡在他的攀登报告〈加舒尔布鲁四号峰的闪耀之墙〉中如斯描述。最后,预定五天的行程用了十一天,在冰雪中露宿十晚,却没有完成攻顶任务,但这趟行程中所动用到的技术、决断、处置以及对恶劣天候的耐受力,都写下了上世纪英国登山家所景仰的极限纪录,足以让后世人对「触觉的崇高」这种身体化知识,留下深刻印象,克提卡如此说道:


「非比寻常的紧张和最麻烦之处,是身体在面对岩石、积雪和云雾时,产生一种惊讶的屈伸调适能力,不可思议地突破难关。这些景象,至今仍历历在目,它们似乎被一种潜藏的、神祕的精神所创造。谁创造了你,如此可爱又静谧的身形?」


《攀向自由》中所描绘的「自由」有多样含义,一种说的是英国政治哲学家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所谓的当代两种自由:完全实践自我意志的「积极自由」,以及得以挣脱外力宰制的「消极自由」。波兰登山家在高压的铁幕生活中发现了高山是一片自由呼吸的空间,不仅舒缓了压力,还在走私生意中积累财富,克提卡曾形容说他的生活一边是恶魔(monster)而另一边则是德布西(Debussy),这是「消极自由」戏剧性的体现。另一种自由,是法国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身体现象学》巨作中所说的「体感自由」,简易地说:人在环境中,看似自由,其实并不自由,环境限制了人的行动能力,而人的身体无能跨越障碍,也造成了人的受限感,然而,一旦人类开启了他的身体知识,在自然中领悟了穿越障碍的心法和魔术,他的受限感迎刃而解,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存有自由。在这个概念里,崇山峻岭的大自然,既是可以致人与死的天险障碍,又是让人领略自由的灵魂伴侣,它复杂、它深邃,惟有这本书裡波兰登山家的故事,能把它说得清楚。


现代生活中,我们被各式各样的限制綑绑,从维多利亚时期、两次世界大战、东西冷战、全球化到网路连结彼此的后孤寂年代,人们不得不捲入各种共同体的纽带,放弃成为他自己。但是,有一群「新登山者」,他们在山与人对峙、消融、和解的关係中,发现了自由的可能,为此,他们拼死以赴,果敢、大胆、无畏。希望这本书是一只披头四老歌中所说的飞翔黑鸟,引领台湾读者产生对于自身生命的──一丝丝抒情雄心:「黑鸟在夜深人静时吟唱,带着这些沉默的眼神向前看,你的一生,你只等待此刻,此刻获得自由!」


是的,You were only waiting for this moment to be free!我们都置身于历史中。



原文标题:
《波兰的,也是台湾的》
You were only waiting for this moment to be free!

《攀向自由:波兰冰峰战士们的一页铁血史诗》
导读


国内自由攀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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