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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对未知疆域的探索不应只是在地理图景上涉险,还应该在历史文化中追索。比如今天这篇文章。1951年1月9日,《人民日报》头版刊发了几座山峰的照片,并附文道:“在我国西南边境上耸立着喜马拉雅山,绵延约二千五百公里。我人民解放军现在正向这个方向进军。这是他的主峰——额菲尔士峰,高达八千八百八十公尺,为世界第一高峰。”这段文字和照片只占个豆腐块,却发在了报纸头版,与“人民日报”四字平齐。报纸刊发后,宁波地理学家王鞠侯随即指出了文中“额菲尔士”之名在政治、历史与地理上的谬误。随后他在开明少年杂志上发表了《大小高低》一文,简要地溯源了世界最高峰的地名史,并首度在史料中挖掘出了这座山峰的原始名字:珠穆朗玛。由于鲜有国内学者去往西部山川实地考察,以及近现代地理学——尤其是地名学——的滞后发展,乃至在建国后的数年当中,国人只知有“额菲尔士峰/挨佛勒斯”(Everest),而不知有“珠穆朗玛”。王鞠侯的文章引发了连锁反应。文章发表半个月后,人民日报引用了《大小高低》文中的一整个段落,勘正了前文的错误,肯定了“珠穆朗玛”之名(《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人民日报,1951年3月4日)。与此同时,溯源珠峰历史也提上了议程。“政府有关部门不断派人来访问王鞠侯,请他提供有关资料,并陪着他到北京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为他查阅资料提供便利条件。”(张继华《为珠穆朗玛峰正名的王鞠侯》,中国测绘,2002第1期)遗憾的是,2个月后,王鞠侯先生在北京病逝了。1952年5月27日,人民日报刊发《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出版总署通报“额菲尔士峰”应正名为“珠穆朗玛峰”,“外喜马拉雅山”应正名为“冈底斯山”》一文。从此,“珠穆朗玛峰(珠峰)”的名字在行政管理、新闻传播、对外交流、教学科研中规范使用,并延续至今。世界最高峰的原本名字追溯清楚了,但国人对这座坐落在中国国境线上的著名山峰尚无深入了解。这座山峰的命名历史溯源至何年代?它与西藏的宗教文化、自然地理有何牵缠?最早的文字、地图记载始于何处?这座山峰的探险历史与学术考察历史如何相辅而成?为何“额菲尔士峰/挨佛勒斯”之名后来居上?国际上对它的研究深入到何种程度?相较之下,国人对世界最高峰的研究果真是一片空白?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建国前后,为数不多的关于世界最高峰的学术资料,大多引自欧洲和印度。这对于爱国情绪高涨的中国学者来说,可谓颜面扫地。我不苟同这种被政治影响的学术氛围,但是在当时尚属空白的研究语境中,国内学者若能受此情绪的激励,把尘封已久的古典文献、地方史志与宗教典籍一一激活,并应用在山峰的地学研究中,定会更接近真实的历史。1958年,我国著名地理学家竺可桢委托中国地理研究所所长、北大地理系教授林超,继续调研这座山峰的历史。林超是中国人文地理学的开拓者,后来被誉为中国“综合自然地理学”的奠基人。当接到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委派的珠峰历史溯源考证的项目后,这名广东揭阳的地理学家也接下了王鞠侯先生的“珠峰”大纛,一头钻进了中外文献的史海之中。最终,在1958年《北京大学学报》第四期上,林超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文章《珠穆朗玛的发现与命名》。这篇2万多字的雄文不仅上溯数百年的古代文献,发掘了世界第一高峰的早期命名与测绘的历史往事,还旁征博引各国学者、探险家的典籍文字。囿于时代背景,字里行间仍不乏政治口号与主观情绪,但这篇文章还是因其严谨的引证和开创性的研究,赢得了海内外的赞誉。可以说,林超只此一文,便把“珠穆朗玛”的名字喊得清晰而响亮。著名教育家黄炎培阅过此文后,致书林超:“此文是有益于世道之作。”如果说,珠穆朗玛的名字源于西藏当地原住民,地图测绘始于300年前的清康熙年间,那么这一地理“发现”的最终一步便是王鞠侯、林超完成的。这是一组跨越千年的时空接力。然而,这只是一座山峰,即便它是中国最重要的一座山峰。在我国西部各省,四川、甘肃、云南、青海、新疆、西藏,像这种历史空白的山峰仍有千座万座。纵然卫星技术已能探寻地球的每一处角落,但那些失焦的图像、残缺的史志、念不齐全的名字、亟待论证的山峰数据仍留给现代人去弥补。与临危受命的前人不同,我们获取这些资料无需任何特权,只需要一步一步地实地考察与访问。如今,得益于极少数民间山峰地理爱好者逐渐补全了川西与藏东南地区的山峰信息,我们终于以一种极其低调的方式,姗姗启动了200多年前阿尔卑斯山域(相当于清朝)早就完成了的庞大工作:看清并认识西部地区每一座山峰的名字、海拔高度、山块脉络等基础信息。等做完了这一切,我们只不过刚好完成了第一步而已。山与人的关联不只是自然科学层面的,还是文化层面的、精神层面的、哲学层面的,乃至超验主义层面的。我们在获取了一座山的基础信息之后,还应像林公那样,在边疆地区的珍贵信息消失前,紧接着追溯其历史文化,寻找这座山峰与这片土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亲临过这片土地的人的勾连。只不过,这一次无关政治,只关乎真理与真实。拙作《四姑娘山历史溯源考》正是在这样的情怀下写就的。如果说了解山峰的基本信息是认知山峰的初阶段,那么关于一座山峰的人文地理学,则是这认知之旅的2.0世代:关于山与人的认知,关于山峰历史与人类文化的认知,关于山的崇高性与人的内在性的认知。时至今日,“珠穆朗玛峰”早已家喻户晓,这篇发表于半个世纪前、如今被许多地理学家视为“中国地理百年大发现”的文章却莫名失落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09年10月刊)。2023年的秋天,我无意间淘到了《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合订本,在泛黄的纸张与灰尘扑扑之中翻到了这篇文章的纸质版。我在这里将《珠穆朗玛的发现与命名》原文发布,只简单转换了简繁字体、标点符号与文献标注格式。旧文重发的初衷有二:一则诚恐此文再度失落(或许依然无人问津,但至少能被搜索到),二则为了研习山峰历史溯源的经典考证之法,以此寻找地理图景之外那广阔的失落边疆。珠穆朗玛的发现与名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