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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英雄:Cesare Maestri 1929-2021

Kelly Cordes Adventure Papers
2024-08-29


编者按:2021年1月19日,意大利著名登山者、“压缩机路线”开辟者Cesare Maestri去世,享年91岁。这名史上最有争议的登山者,生前每一次陷入舆论场的焦点事件,都是一次沸点级的热搜。他的傲慢个性,他的首登争议,他的精湛技术,他惊世骇俗(臭名昭著)的压缩机路线...... 他是骗子,也是英雄。


与Maestri生前每一遭轰轰烈烈的故事相比,他的离世,在国内登山界似乎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Maestri的故事、有关他的话题值得被我们一再探讨。然而,所有写他的文字,要么过于脸谱化,要么只关注技术层面。我想写点什么,纪念他。纪念他传奇的一生,他人性中的复杂灰色,纪念一个人与一座山。


巴塔哥尼亚山区的托雷峰。


前不久我重读了美国山岳作家Kelly Cordes的获奖作品《The Tower》。The Tower,指的是巴塔哥尼亚山区的托雷峰。这座山峰号称地表技术性最难的山峰。这本书记录了这座壮美山峰的谜团、争议和历史。为孤峰作史的山岳文学不多,这本算是其中的经典。Kelly不仅仅是名优秀的登山者,也是一名出色的叙事者(我校译出版的作品《攀岩人生》的真正作者)。他对于攀登的纯粹理解和真相事实的坚持,也让我看到了自己。


《The Tower: A Chronicle of Climbing and Controversy on Cerro Torre》


2021年《Ascent》杂志开篇刊登了我时评国内首登之争的小文,巧的是,这期杂志里竟然还有篇Kelly纪念Cesare Maestri的深度文章,像是《The Tower》一书的精华版。再没有谁比Kelly Cordes更能同时了解托雷峰和Maestri了。在杂志中,这篇文章出现的时机和版面位置,与我那篇小文形成呼应,似乎也是岩与冰杂志编辑的用意。



读罢,慨叹许久。这篇文章探讨的不仅仅是登山纯粹性,还呈现出在大时代背景中,这位口碑极端的登山者身上最迷人而复杂、伟大而普通的特质。文中的字字句句穿透了时间的迷雾,抵达了人性中黑与白的中间地带。我的角色瞬间从写作者转变成翻译者,多日翻译校对,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位对纯粹性有过执着、但同时坚信人性之复杂的读者。



悲情英雄:

塞萨尔·马斯瑞 1929-2021

TRAGEDY OF A HERO


撰文/ Kelly Cordes

翻译/ 宋明蔚

校对/ Iris

原文首发于《2021·Ascent》



1.


他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却又留下了一切。


他生活在一个传奇崛起、壮志凌云的世界。人类自古以来便攀登高山,躲避灾难。从宇宙大爆炸到《创世纪》,再到一个个伟大的宗教领袖,古希腊人传递思想的火炬,莎士比亚书写悲剧和喜剧,骗子、魔鬼和天使的叙事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他站在顶峰舞蹈、欢笑。他周旋于人世间的灵魂。“多洛米蒂蜘蛛人”没有真正死去,人们对他的信仰永不朽。


1972年,在意大利的家乡坎皮格里奥,马斯瑞接受《山岳》杂志、《星期日时代》及BBC的专访,为1959年托雷峰首登、1970年压缩机路线等事件辩解:“谁制定的规则?我冒犯了谁?”


彼时的世界还不太一样。我们的登山英雄勇猛、坚强、无懈可击。他们战无不胜。人们从不会怀疑登山者讲的故事,他们从不说谎。一条绳子系在一起,就要同生死共患难。也许,骄傲的多洛米蒂蜘蛛人最后一次受挫,是在1959年2月3日。那是在世界大战的阴霾下,遥远的大洋彼岸、离家8000英里的地方。他瘫倒在巴塔哥尼亚“不可能攀登”的托雷峰(Cerro Torre)雪坡上,悲痛地抬起头,喃喃地念叨着三个词:“托尼,托尼,托尼。”在这之后的62年里,他从未对遇难搭档的家属透露过半句真相。


2.


1929年,塞萨尔·马斯瑞(Cesare Maestri)生于意大利特兰蒂诺省的首府特兰托。那里山川富饶。7岁时,他的母亲去世,父亲经营着一家流动剧院。当时战火烧到了欧洲各地,年轻的马斯瑞随父亲加入意大利游击队,抗击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统治。二战中,纳粹占领了特兰托,他的父亲被判以死刑,父子二人开始了逃亡生涯,一年后才辗转返回故乡。后来,马斯瑞邂逅了登山运动,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登山成为了他打破传统、表达自我的方式。也许是他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之后,爆发出的强烈欲望和反抗精神。对许多登山者来说,山峰似乎是两种自我的结合体,是心中幻念与日常思维的统一,是让我们梦想成真的地方。


马斯瑞在白云岩山区无保护攀登。早年,他完成了一系列经典的独攀,如1952年在Civetta山区首次徒手攀登Solleder峰(难度5.8,技术路段1200米),1953年在Marmolada首次徒手攀登Solda-Conforto (难度5.9,A2, 技术路段650米)。


长大以后,马斯瑞的性格变得傲慢,喜欢夸夸其谈,自称是无政府主义者,大部分时间都在险峻的山峰爬上爬下。他很快就得了个绰号,多洛米蒂蜘蛛人。只要系上绳子,他就必须要先锋领攀——蜘蛛人不会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后面。他刻苦训练,早睡早起,严格控制饮食。他还曾夸耀说:“和女孩做爱时,我都在用俯卧撑的姿势锻炼上肢力量。”他将成为一位伟大的英雄。一位悲情而复杂的英雄。但在有些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一个骗子。


正如历史上众多著名的英雄和恶棍,马斯瑞的事迹大多源自传说。但要走进这位赫赫有名的“多洛米蒂蜘蛛人”内心的世界,你就要明白一点:二战结束后,意大利渴望英雄。意大利亟待出现一名英雄。


3.


20世纪上半叶,意大利饱受战火摧残。意大利人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墨索里尼政权和法西斯的统治。在二战中,意大利又与纳粹沆瀣一气,战败投降,改换阵营,随后陷入内战。经济崩溃,自然和城市被炸得灰飞烟灭。


战后时期,百废待兴,处处充满了重建的希望。在欧洲,登山文化源远流长,登山者也大多是名人。那些代表国家攀登世界最高峰的登山者,也让自己的祖国倍感骄傲和荣耀。1954年,战争刚刚结束,当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未登峰是K2(乔戈里峰)。那一年7月31日,意大利登山队首登K2,并在顶峰插上意大利国旗。在热那亚港口,4万名意大利人迎接他们凯旋。这些登山者是意大利的民族英雄。


在乔瓦尼·切纳奇和里诺·拉切德利2004年合著的《K2:征服的代价》一书中,有写道:“这次成功的攀登,终于让我们在这片耻辱和失败的废墟上,头一次骄傲地升起意大利国旗。”


在意大利北部及周边地区,马斯瑞完成了一系列大胆的攀登,被称为“多洛米蒂蜘蛛人”。


虽然马斯瑞已成为一流登山家,但并没有入选进这支K2登山队。他以一种独特的、近乎蔑视的方式,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在一天之内,他用无保护攀登的方式,连登了多洛米蒂山区的13座山峰,总爬升下降的高度,累计高达12000英尺(约3658米)——正好相当于从K2大本营到顶峰的垂直高度。


人们向来都只关注最高的山峰,但在20世纪50年代,登山先锋开始倡导一种新的攀登风向。优秀的登山者不再关注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大型围攻式攀登,而开始放眼于更陡峭、更具技术性的山峰,并以轻量的方式攀登。这是一种革新。登山运动不再被视为征服自然的方式,而是一种艺术。在较低海拔的群峰上,登山者会欣赏到陡峭而美丽的山峰轮廓。


对于这种新兴的攀登风格,最完美的诠释莫过于南美洲最南端,偏远的巴塔哥尼亚山区。早在20世纪30年代,意大利传教士阿尔贝托·德阿戈斯蒂尼(Alberto María de Agostini)就曾多次探索这一地区,并在1941年出版了《安第斯的巴塔哥尼亚》一书。这本书吸引了众多欧洲顶级登山家的目光,包括法国登山界的超级明星莱昂内尔·特雷(Lionel Terray)。1952年,特雷和Guido Magone首登了壮美的查尔腾山脉最高峰,菲茨罗伊峰(Fitz Roy,海拔3359米)。他们爬了几段绳距之后,翻越高耸的山脊,攀上了2000英尺高,陡峭而寒冷的南扶壁(地处南半球,山峰南壁笼罩在阴影中),爬过冰、雪、岩等不同的地形,难度高达5.10,A3。最后两天的攻顶风格干净而快速,后来在登山界饱受赞誉。他们站在了峰顶,惊奇地望到山谷对面一座海拔稍低(海拔3128米),但却更加望而生畏、更加壮丽的山峰:托雷峰。


回去的路上,特雷在意大利登山俱乐部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分部做了一次演讲。来自特伦蒂诺的塞萨里诺·法瓦(Cesarino Fava)也在现场。特雷展示了攀登照片,讲述着探险故事。他说,他们有幸见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山峰——托雷峰。特雷称这座山峰是“不可能攀登”的。


马斯瑞在白云岩山区的布伦塔山。在那里他完成了几次开创性的攀登,包括1953年在克罗松迪布伦塔,首次独攀向导路线(难度5.8,技术路段850米)。1956年,他首次独自倒攀完成了这条路线。


几年后,马斯瑞在多洛米蒂山区的连登震惊世界,杂志争相报道他的故事。和许多旅居海外的意大利人一样,法瓦也读到了来自祖国的报道。虽然法瓦和马斯瑞当年住的村庄相隔不远,但两人素未谋面。法瓦往家里寄了一封信,据说收件地址只写了特伦蒂诺的多洛米蒂广场。在信中,他描述着托雷峰,并引用了一句意大利谚语,大意是,他知道一座山峰,足以和马斯瑞的大名相媲美。“来吧,”他写道,“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山峰。”


多洛米蒂蜘蛛人没必要登顶K2,也不需要哪家机构协会的认可。他将开辟自己的道路,攀向辉煌而不可能攀登的托雷峰。


4.


今年1月,塞萨尔·马斯瑞去世了,享年91岁。朋友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思索片刻。没什么感想。一开始我没有任何想法。真是奇怪。某种程度上,托雷峰贯穿了马斯瑞的一生,而他的攀登又赋予托雷峰新的定义。正是这样一座山峰,让我在50年后得以走进马斯瑞的人生,了解他的内心,亲自攀登托雷峰,并花了两年半时间写完《托雷峰:塔》(Cerro Torre, The Tower)这本书。


2012年,我去意大利做调研,拜访了众多攀登过托雷峰的伟大登山家。这座山峰已经成为意大利登山文化的代名词。我还记得当时震撼于多洛米蒂山区的风景,意大利的古代建筑,还有高耸入云的白云岩。我能感受到往昔历史。也许只是我的主观感受,但意大利登山者与托雷峰的联结,虽相隔遥远的海洋,却如蓝天一般真实。我还记得那次托雷峰的攀登经历,时至今日,想起来都像是在做梦一样。近乎垂直的岩壁直刺长空,楼房般大小的雪蘑菇竟能无视地心引力的作用,冰封在山顶。它那绝非凡间的自然构造,就像儿童文学作家苏斯博士笔下的奇思妙想。狂风时而在群山之中呼啸,塑造了山体上烟囱般的地形。我恍若隔世。我的脉搏跳得缓慢,我傻笑着、欢快地享受着这世间罕见的情景。都是幻象,我心想。纯粹的幻象。


当我听闻马斯瑞去世的噩耗时,我却没有任何情绪。我不认识马斯瑞——很少有人认识。至少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我明白,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人认识的马斯瑞都不是真实的他,只是传说中的他。我感到一阵悲哀,这与我当年研究这个人时心里的感受相似。我时常会想,他被禁锢在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中:像个囚徒。


5.


如今,地球上再没有比20世纪50年代的托雷峰顶更难以企及的地方了。马斯瑞的搭档是奥地利登山明星托尼·埃格(Toni Egger)。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马斯瑞的反面——低调、谦逊、安静却自信。在家乡,埃格完成了几次快速而大胆的攀登,迅速成名,比如11小时连登Cima Ovest 峰和Cima Grande峰北壁,登顶了Civetta的Solleder峰,1小时徒手攀登Cima Piccola的Spigolo Giallo峰,等等。1957年,他去秘鲁探险,登顶了海拔6093米的Jirishanca峰。


1958年12月底,埃格和马斯瑞从欧洲前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切萨里诺·法瓦在那儿碰头。就是这位从意大利特伦蒂诺来的侨民,当年给马斯瑞寄了那封信。法瓦和马斯瑞的老朋友们一起,热情地为这对登山者提供后勤支持,搬运物资。


探险队向南进发。狂风暴雪中,他们在托雷峰附近建立了登山大本营。此刻,这座垂直高度1227米的大墙正矗立在他们面前。趁着恶劣天气短暂休整,几天后,他们把路修到了东壁略低于300米的地方,正对着高高在上的垭口和让人心惊胆战的北壁。这面北壁可比当今世上任何一条攀登路线都更加陡峭、更具技术性。这次攀登让马斯瑞身心俱疲。他因过度劳累病倒了。风暴接连肆虐了10天。


终于,他们等来了好天气窗口。马斯瑞在自传《攀登是我的职业》及各类采访、文字中,描述了接下来六天半的经历。暴风雪过后,阳光明媚的北壁覆盖着一层奇异的、可攀登的冰层(暴风雪过后,最常见的现象不应该是松软且很快就会融化的雾凇吗),这种现象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开始攀登。每个人身上背负重达25公斤的背包,但他们还是爬到了垭口。北壁之上,地形越来越陡峭,马斯瑞登山生涯中第一次让埃格领攀。事实证明,这种可怕的冰层很难设置保护点,他们还是打进了岩钉、木楔和冰锥,并用手钻打进了70枚螺栓。埃格技术精湛。他们向上攀登,穿过云层,穿过另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雪,翻过这面墙壁,爬到了峰脊上野蛮悬垂的雾凇蘑菇。埃格坚持不懈,挥动着那把当时技术最先进的木柄长镐领攀,而马斯瑞则以最快的速度紧随其后。他们爬得越来越高,直到云开雾散。埃格停下来,回头对马斯瑞喊道:“到顶了!”惊险的三天半之后,他们终于在这场愈演愈烈的暴风雪中,站在了那座不可攀登之山的顶峰。他们匆忙拍下照片,立即下撤。


雪崩的隆隆声在山谷中回响。他们在山顶下方不远的一处小岩架上,战战兢兢地渡过了这晚。埃格对马斯瑞说:“希望我们不要死在雪崩中。”第二天晚些时候,雪崩仍在咆哮,太阳坠落向地平线。埃格看到下方有一处平台,觉得他们可以在那里露宿过夜。马斯瑞开始给埃格打保护下降。突然,他听到可怕的声音,上方隆隆作响,“伴随着一声死亡的尖嚎”。


“托尼,当心!”


马斯瑞躲在一处屋檐地形下。雪崩呼啸而过。他紧紧地抓住保护绳,等待着。之后,他写道:“一切都停止了。我只感觉到风在怒号,绳子那头却没有了重量。”


法瓦一直在苦苦等待这对搭档归来,但这场暴风雪持续得太久了,似乎停不下来。最后一次,他凝视着被暴风雪笼罩着的托雷峰,透过云层间隙,他望见一个人倒在雪地里。但只有一个人。他跑上斜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马斯瑞。马斯瑞抬起头,喃喃地念叨着三个词:“托尼,托尼,托尼。”


6.


马斯瑞回到家中,痛苦而又疲惫。他们的这次攀登堪称史诗级。恰如莱昂内尔·特雷的评价,“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登山成就”。但马斯瑞没有登顶的证据。那么登顶时用来拍照的相机呢?马斯瑞声称,当“死亡的尖嚎”把埃格带走时,相机正在埃格的身上。托尼·埃格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


在当时,巴塔哥尼亚山区极其险远,而这次攀登又是如此艰难,如此超越时代,《美国山岳年鉴AAJ》驻当地的特约记者写道:“随着这次攀登落幕,巴塔哥尼亚登山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


随后,每一代最优秀的登山家都尝试了几十次,直到47年后,另一支登山队才完成了托雷峰北壁的攀登。


回到意大利后,马斯瑞被簇拥在粉丝、摄影师和媒体之中。他头顶光环,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演讲和分享会,接受稿酬丰厚的出书邀约,受到同行的致敬,在媒体上频频曝光。他还因这次勇敢的攀登而获得奖章。虽然不能与1954年意大利首登K2峰的民族自豪感相提并论,但在意大利北部,在团结一心的特伦蒂诺自治省,他们现在终于也有了自己的英雄:多洛米蒂人,多洛米蒂蜘蛛人,托雷峰英雄。


在老登山照片中,马斯瑞看起来惬意、快乐、平静。很难说改变是从何时开始悄然发生的。


7.


马斯瑞的故事并没有经过岁月的检验。一些著名登山家在托雷峰的“简单”路段纷纷败北后,对马斯瑞1959年的攀登提出质疑。马斯瑞回应的方式很奇怪。1970年,他带着一台内燃空气压缩机重返托雷峰。冬季、夏季先后两个攀登季里,他铺设了数千英尺长的绳索,围攻东南山脊。他甚至都不考虑山体的攀爬特点,粗暴地用手钻打了近400枚螺栓,其中大多数螺栓之间的密度之大,都足够当作梯子攀爬了。他在距顶峰大约200英尺(约60米)的地方下撤,但再次以英雄凯旋的姿态回到了特伦蒂诺。攀登托雷峰,不只一次,而是两次。马斯瑞是他们的骄傲,他们叛逆的英雄。


1970年,马斯瑞在托雷峰东南山脊攀登“压缩机”路线。1959年,马斯瑞首登托雷峰,外界对他的质疑声不断,他便带着一台内燃空气压缩机重返托雷峰,一路在山体打下螺栓直达顶峰,虽然他在距山顶200英尺的地方下撤了。


有了马斯瑞的“螺栓梯”,越来越多的登山者爬上了托雷峰和它周边塔峰的山顶。有些一流登山家也尝试过北壁路线,但都失败了。他们爬到了马斯瑞声称留下挂片和螺栓的地方。在1959年那次攀登的前300米路段,也就是当年马斯瑞曾固定过绳子的地方,至今还散落着各种装备。在这个位置上方,攀爬难度大得多,并没发现任何攀登痕迹,而马斯瑞对这里的描述与实际地形大相径庭,甚至近乎荒谬。一个又一个的争议涌现,相应的书籍和文章层出不穷,还有人专门组织研讨小组。各种矛盾和细节暴露无遗。马斯瑞给出的答复让人疑惑且充满蔑视。或者可以说,没有答案。(译者注:面对所有人的质疑,马斯瑞一再重复着相似的答复,“如果你质疑我的首登,那么整个人类的登山历史都会被推翻。”)


20世纪70年代末,马斯瑞不再攀登,但在许多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位名人。


为庆祝1959年托雷峰的“首登”,人们每十年一次在特伦蒂诺举办周年纪念。到了1999年,在美丽的山村马莱召开了一场别样的会议,众多攀登过托雷峰的优秀登山者都受到了邀请。几名到访的美国、英国登山者很惊讶,为何在现场,大家对1959年攀登提出的质疑声音如此之少。这个现象很奇怪,因为近年来提出质疑的人越来越多,更何况一座山峰只能有一次首登。他们都听说或读到过马斯瑞的传奇故事和民族荣耀。但是,在他们面前,在这群曾攀登过托雷峰并爬到过1959年位置高度的登山者面前,马斯瑞似乎有些畏缩了。那个自信的英雄去哪了?


1976年,约翰·布拉格(John Bragg)、吉姆·多尼尼(Jim Donini)和杰伊·威尔逊(Jay Wilson),首次沿着埃格-马斯瑞路线的前半段追溯攀登。这支队伍先爬到垭口,路线分叉,首登了邻近的托雷·埃格峰,(Torre Egger,为纪念托尼·埃格而命名)。在1959年固定绳索上方,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先前的攀登痕迹,而且与下方的观察视角相比,上方的攀爬地形截然不同。这一发现对马斯瑞的说法提出了严重质疑。“他似乎不像是一名征服托雷峰的英雄,不像是一个完成本世纪最伟大攀登的登山者。”布拉格当时说道,“他似乎很没有安全感,很情绪化。似乎需要其他登山者的肯定。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我所期待的骄傲、力量和傲慢。”


红色X标志着马斯瑞达到的最高点。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技术器材,但从这往上,没发现任何攀登痕迹。


时过境迁,越来越多的证据浮现出来。现在巴塔哥尼亚山区挤满了登山者,只需轻点鼠标,就能找到各种语言版本的文章。2004年,一篇7800字、逻辑严谨、引述繁多的文章发表:《开门见山:托雷峰的谎言揭秘分析》。作者是罗兰多·加里波蒂(Rolando Garibotti)。这篇文章彻底瓦解了众人对马斯瑞抱有的一丝仅有的信任。文章中,除了加里波蒂汇编的细节资料、托雷峰上的证据,还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现代技术冰镐,以及应运而生的攀冰技术,还是十年之后的事情。即便是阳光明媚的北壁结了冰,要在现代攀冰中的WI5、WI6难度地形连续攀登,直上数千英尺,只能说是异想天开,神经错乱。彼时人们对这个难度系数没有任何概念。仅凭一根笔直且没有鹤嘴镐尖的木柄长镐,就想攀登垂直冰壁,理论上都是不可能的。


2007年,Colin Haley在托雷峰高处的荒蛮地形上攀登。狂风把这里吹成了烟囱似的通道。马斯瑞曾声称1959年爬过相似地形的路线,使用的却是一把无鹤嘴镐尖的木柄长镐,然而当时还没有发明现代攀冰工具。


2005年,加里波蒂、埃尔曼诺·萨尔瓦特拉(Ermanno Salvaterra)和亚历山德罗·贝尔特拉米(Alessandro Beltrami)终于成功地从北壁完攀了托雷峰。他们发现马斯瑞描述的地形与事实完全不符。在垂直高度3000英尺的山峰上,在马斯瑞杜撰的装备遗留地的上方,他们没有发现任何马斯瑞所描述的攀登痕迹。意大利各大新闻头条纷纷报道了这次攀登。


当时马斯瑞还在以名人身份带队轻徒步旅行,贝尔特拉米同在马斯瑞的家乡做登山向导,机智选择持沉默。加里波蒂和萨尔瓦特拉则公开了他们的发现——以及他们没有发现的东西。在一次公开采访中,马斯瑞骂他们“狗娘养的”。他威胁要以诽谤罪起诉塞尔瓦特拉。塞尔瓦特拉算是托雷峰最痴迷的登山者了。他和马斯瑞一同在山谷长大,一直相信1959年攀登的真实性。在特伦蒂诺,人人都相信这个故事。现在他开始慢慢了解马斯瑞的为人。塞尔瓦特拉给老朋友写了封信,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是时候让马斯瑞也讲出真相了。“我们可以对他人说谎,但不能欺骗自己。”塞尔瓦特拉写道。


信寄出后不久,塞尔瓦特拉就收到了回信,上面写着“退还给寄件人”。信封上潦草地写着:“我不想拆开这封信,因为我厌倦了这一切”,并激烈地写道,“看你对我的家人做的坏事。”但这封信被拆开过,后来又封上了。


8.


岁月流逝,我也渐渐成长。我时常会思考,在每个人的私密世界中,我们到底是谁。待镁光灯熄灭,沸腾的群众冷静下来,我们的英雄该何去何从?我试着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他不再是多洛米蒂蜘蛛人,而是塞萨尔·马斯瑞。在一封还未写完的信中,我写道:你会想起巴塔哥尼亚的那一天,托尼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瞬间吗?仅仅是瞬间。在某个可怕而悲伤的瞬间,你说了些什么,编织一个美好的谎言,一个善意的谎言。你把这份荣誉赠予搭档。你只说过一次,便成为了内心世界中的囚徒。现在,你只能和真相独处为伴了。


那次攀登的真相还有更多意义。也许正因为你仅仅把它当作一次攀登而已,才觉得可以把它合理化。但托尼的家人,他们理应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未作答,也许永远不会说出真相,因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因此烟消云散。你把它埋在心里,肩负着千斤重担。但英雄一向都很坚强。


9.


2009年,托雷峰“首登”五十周年纪念日,特伦托电影节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也是其中一名受邀嘉宾。他曾深入研究过马斯瑞的故事,并刚刚写了一本关于托雷峰的书。


我在意大利采访过梅斯纳尔。他回忆道,他对电影节的安排颇感惊讶。梅斯纳尔对电影节的组织者说:“我认为,时隔50年后,是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组织者告诉梅斯纳尔,不准讨论。“到了晚上,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有500到1000人围拢在塞萨尔·马斯瑞身边,鼓掌欢呼道,‘你登上了!’”梅斯纳摇着头说,“真是难以置信。”


2012年,马斯瑞在1970年用内燃空气压缩机开辟的“压缩机”路线被拆掉了。这条路线一开始就被纯粹的登山者所摒弃。但到目前为止,也成了托雷峰上最流行的攀登路线。托雷峰阴魂不散,这座曾经一度被认为不可能攀登的塔峰,再次引起全球范围的争议。大半个意大利登山界都被激怒了。倒是维罗纳大学的反应比较含蓄,他们授予了马斯瑞荣誉博士学位。


2012年,Hayden Kennedy和Jason Kruk首次登上托雷峰东南山脊,从马斯瑞的“压缩机路线”拆下大量螺栓和挂片。


我在意大利采访期间,曾尝试联系过马斯瑞,尽管我深知,多年来他一直拒绝谈论1959年发生的事情。果然,他拒绝了采访。他的朋友说,即使是他们自己,也不能当他的面聊起托雷峰,这给他带来了太多痛苦。正如他的一个好友告诉我:“饱受托雷峰的折磨……托雷峰的争议摧毁了他的生活。”


10.


在登山界,人们逐步对首登纪录、攀登风格和登山伦理等公共观念达成基本共识。经过不断自我反省,共同进步成长,登山文化才得以蓬勃发展。奉行这些观念纯靠个人诚信,所以它们很重要。然而,生死之事更重要。


1959年,马斯瑞回到家乡后,曾带着鲜花去埃格家里慰问,讲述了他的故事。埃格的妹妹斯蒂芬妮问道,哥哥的日记在哪里。埃格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后来家属没有拿到任何遗物。从此埃格的父母与马斯瑞没再联系过。直到老人离世的时候,也不知道儿子遇难的真相。


马斯瑞在1970年攀登托雷峰时遗留的装备——内燃空气压缩机,至今仍悬挂在托雷峰的岩壁上。


2015年,加里波蒂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一张照片,拍摄地是距托雷峰一英里的小塔峰。马斯瑞经常展示的一张埃格在攀登托雷峰时照片的背景,竟与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完美匹配。马斯瑞那张照片的存在前提很奇怪,因为他曾声称唯一的相机随艾格一同消失了。照片里地形非常险恶,不可能是记错或是忘记了。这是已知的最后一张托尼·埃格的照片。后来,埃格的遗骸从下方冰川中流了出来,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让人费解的绳索系统。这意味着很多可能,有可能是一次失败的救援,也可能是一个简单的自保系统。但埃格为什么要独攀?是裂缝崩塌的原因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真相只有一个人知道。面对照片背后逐渐暴露出的更多问题,马斯瑞矢口否认,一改之前的立场,最后索性保持了沉默。


在意大利,大家都普遍选择忽视这一发现,亦或是干脆置之不理,马斯瑞的支持者再次为他辩护。但对他们来说,1959年的攀登故事,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的故事,真相并不是那么重要。这种对英雄的信仰是不朽的。在撰写本文时,斯蒂芬妮·埃格还在世。她已经90多岁了,几十年来一直住在奥地利的小山村里,与马斯瑞的村子只隔着一条国境线。新发现公布之后,记者艾德·道格拉斯(Ed Douglas)采访了斯蒂芬妮,给她看了照片和证据。她回忆起托尼的一生,回忆起他对山峰的热爱,他们的家庭和童年,还有1959年母亲打来的那通电话。那一天,母亲告诉她,托尼不会回来了。她从不相信马斯瑞讲的故事,一直在等待真相。“真相是最好的礼物。”斯蒂芬妮说。


2021年1月19日,塞萨尔·马斯瑞带着真相一同离开了。



《Rock And Ice》杂志2021年度特刊《A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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