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爱的父亲:最近您问起我,我为什么畏惧您。
几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像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年)的《致父亲》那样,是一封写给自己父亲的了断信。
卡夫卡在信的开篇便说道:
「最亲爱的父亲:
最近您问起我,我为什么畏惧您。同往常一样,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来是我确实畏惧您,二来是要阐明这种畏惧的根源涉及到太多细节,我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
写这封信的时候,卡夫卡已经36岁,他将自幼以来心中的郁结和盘托出。他向父亲诉说,自己是多么崇拜他,畏惧他;面对精明能干、强壮高大的父亲,自己又是多么无能为力。他明言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痛苦与无奈,告诉父亲自己在充满嘲讽、欺凌和戏弄的阴暗环境下,如何对自己心生厌恶。
卡夫卡所写的一切,都想表明自己忧郁、软弱、孤僻的性格,以及生不如死的绝望和痛苦,都与象征着至高「权威」的父亲有关。
这封信后来常常附在卡夫卡的作品集中出版,有一些小说集,因收录此信而直接以「致父亲」来命名。这封信可以说是人们窥探卡夫卡「父亲情结」的一扇窗。
▲《致父亲》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
本书还收录有其他作家撰写的关于父母与子女关系的文章。
01.
至高无上的权威
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Hermann Kafka)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老卡夫卡依靠自己的劳动,辛苦支撑起这个家,给孩子们带来还算不错的经济条件。但是,对卡夫卡而言,与父亲专制式的权威以及无时不在的否定、嘲讽相比,所有这些看得见摸得到的物质满足,都不值一提。
▲卡夫卡的父母
赫尔曼·卡夫卡与朱莉·卡夫卡
卡夫卡的挚友马克斯·勃罗德(Max Brod)在为卡夫卡写的传记中,摘取了一段卡夫卡的日记:
我过得比他幸福,而他可以因腿上的伤口抬高自己;他可以从一开始就估计并断定,我不会赞赏他当时的辛劳困苦,正由于我没有体尝过同样的艰苦滋味,我就必须对他感恩不尽。
(收录于马克斯·勃罗德著《卡夫卡传》,叶廷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对于父亲这种「强迫感恩」的行为,卡夫卡不愿接受,更无法理解。但是面对「绝对权威」的父亲,卡夫卡除了忍受之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卡夫卡眼中,父亲高大、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坚忍不拔、慷慨好爽……似乎世上一切象征勇气、魄力与积极向上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父亲。他身上具有着一切「卡夫卡家族的特质」,值得尊敬甚至仰慕。但另一面,父亲又「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神秘特性:他们的权利不是基于他们的思想,而是他们本人。」
相比之下,卡夫卡的母系洛维家族,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们之中不乏学者和冒险家,大都爱幻想、好猎奇,普遍拥有比较古怪的脾气和「神秘羞怯」的性格。
因此,卡夫卡称自己是一个「有着某种卡夫卡气质的洛维」。他软弱、羸小、瘦削……总之一切都显得与父亲背道而驰,而与母系家族诡异和怪癖一脉相承。
▲弗朗茨·卡夫卡 1906
对卡夫卡而言,父亲处在一个近乎真理的位置,他的权威不容挑战。父亲自以为是、为我独尊的行事风格令卡夫卡心怀畏惧,也让他更注意到父亲鲜活表象下的细微特征。
比如,父亲热衷于同权力地位较高的人交往;喜欢大声说些粗鲁的话;吃喜欢的菜时狼吞虎咽;别人在饭桌上必须绝对安静且专心吃饭,他却可以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挖耳朵等等。父亲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既包括毫不认识的人,也包括自己的儿女。他还曾经把和妹妹奥特拉窃窃私语的卡夫卡,视为「无耻的同谋者」和「奇怪的阴谋家」。
卡夫卡也渴望得到象征「至高权威」的父亲的鼓励与肯定,但每每只迎来「一声嘲笑的叹息,一阵摇头,一个敲桌子的动作」,以及一句「这就是你做的?」
父亲甚至已将对卡夫卡的否定内化为一种习惯,卡夫卡说道:
「即使我跟您意见一致时,您也习惯反对我。」
于是,「恨屋及乌」就几乎成了必然。父亲会不留情面地贬损从未见过的卡夫卡的朋友。他们之所以该骂,只因为他们是卡夫卡的朋友,因为「谁和狗躺在一起,起来之后便有了跳蚤」。
在卡夫卡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很多类似的「教育」行为令他无法理解,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那次卡夫卡因喝水而为自己招来的「祸患」。
一天夜里,还是个孩子的卡夫卡闹着要喝水,父亲居然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挟到阳台上,让他穿着背心站了好久。卡夫卡怎么也想不通,喝水这样微不足道又合情合理的行为,何以遭到父亲如此对待。
▲5岁时的卡夫卡
这次经历给卡夫卡年幼的心灵造成了伤害。他再一次意识到, 自己在「至高的权威」,父亲的眼里,是多么微不足道。
将父亲视为至高权威的卡夫卡,始终与父亲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被迫的),他们无法敞开心扉交流,卡夫卡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的软弱自卑来一次次反衬父亲的强大与正确。
在这封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表示,父亲在生活方面、精神方面,以及宗教(犹太教)信仰方面,都是「绝对」权威,是卡夫卡「衡量一切的标准」,包括对自己的否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这种权威逐渐上升到了「法」的地位。
他在信中写到:
「这么一来,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了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为我制定的法律,但我又(我不知原因何在)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
父亲的世界是卡夫卡遥不可及的,而作为儿子的他却自然而然的以「奴隶」自居,这段父子关系的异常可见一斑。
当然,卡夫卡的父亲也不总是如此恐怖,起码在卡夫卡的记忆中,还是有个别温情时刻的。比如当母亲生病,父亲浑身颤抖默默啜泣的时候,当星期天父亲筋疲力尽地赶到山庄与孩子和妻子相聚的时候,以及在卡夫卡写信前不久生病卧床,父亲蹑手蹑脚地去探望他的时候。
这些偶有的温情,在父亲那从未消失的「绝对权威」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珍贵,以至于卡夫卡一想到这些时刻,都激动得要落下泪来。
这段离奇的父子关系无疑为卡夫卡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灵感与素材。他用写作的方式祈祷,并在祈祷中,见证着世间荒谬与悖论的对抗和消解。
▲卡夫卡中学就读的德意志阿尔特斯泰特中学,位于金斯基宫内,其父亲在附近买下了一个商店。
02.
在阴影之外求生
这封信也不仅仅是写给父亲的「了断信」,它同样展露了卡夫卡对自身的拷问与追寻。卡夫卡本想通过母亲将此信转交到父亲手中,但软弱顺服的母亲并不希望这封信被丈夫看到,于是这封信又回到了卡夫卡手里,成为他自我审视的镜子。
卡夫卡在信中的回忆是琐碎而庞杂的,因为父亲那绝对的「正确」与至高的「权威」,几乎渗透到他人生中的各个阶段的各个方面。
所以他尝试寻找尚未被父亲的阴影笼罩到的缝隙与角落。其中他最勇敢的尝试,莫过于婚姻了。
卡夫卡认为,婚姻意味着走向独立,意味着自己有了和父亲平起平坐的「符码」。所以他曾对婚姻寄予了高度的期许与希望。然而,婚姻这条生路并没有走通。
卡夫卡在信中写道:
「我觉得仿佛只有在您未曾覆盖的地方或达不到的地方,我才有考虑自己生存的余地。根据我想象中您那庞大的的身躯,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仅有的那些地方也没有那么欣慰,而婚姻尤不在此列。」
根据卡夫卡的叙述,父亲虽然表面上不对他的婚姻过多干涉,可那仅有的「并不多」的干涉,却在摧毁卡夫卡婚姻这件事情上,起着关键性作用。
卡夫卡这样叙述道:
「您的干涉让我们很不愉快,因为我们的需求完全不同。深深吸引我的东西,您总是无动于衷,反之亦然;您认为清白无辜的事情,在我这儿可能就是一种罪过,反之亦然;在您那儿毫无作用的东西,也许就是我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
他第一次充满希望的婚约终究没能逃脱父亲权威的干扰,而「失败得尤其宏大」了。
这无疑给卡夫卡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但在尝试失败的失望之余,卡夫卡又寻得了一丝聊以自慰的欣喜。因为他以为,自己与父亲起码是拥有一个「共识」的,那就是他们都视婚姻为「伤风败俗」的事情。
▲卡夫卡与他的未婚妻菲利斯,因种种原因他们最终解除了婚约。
可惜的是,这种短命的欣喜并没能活到父子俩的下一次「共识」。这不仅是因为下一次「共识」的出现极其困难,更因为这种欣喜本身就只是卡夫卡的一厢情愿。
正如他自己所感受到的那样:
「倘若这个世界仅仅由我和您组成『这是我常有的假想』,那么世界的纯洁便到您而结束,而由于您给予的忠告,污秽便从我开始。」
根据卡夫卡自己的叙述,就在写这封信的前不久,他再一次向父母言明自己想要结婚的愿望。可父亲却武断地认定他是出于纯粹的生理需求,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找妓女。
于是,卡夫卡就这样从与父亲「共识」的美好想象里,毫无反抗余地地陷入了「污秽」之中。
这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与羞耻感让他发现,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始终未能打破这种可怕的循环。而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相互渗透联结,引爆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黑暗空间。
不过,庆幸的是,卡夫卡还有另外一个「逃生」的可能,那就是写作。这一次,他成功了。
父亲的能力范围并未涵盖写作领域,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对不仅不令卡夫卡沮丧,反倒使他颇有成就感。于是,卡夫卡将文学创作视为「反击」父亲的第一个阵地。
而这场注定失败的「逃生」中那些琐碎的细节,借助卡夫卡精湛的叙事技巧,在过去与现实之间自由转换。卡夫卡的文字也在拥有近乎无限丰富叙述资源的同时,具有了强大的张力。
▲卡夫卡肖像 黑白补色版
03.
我所写的一切都是关于您
对于文学作品中投射父子关系这件事,卡夫卡并非是无意识的。法国文艺理论批评家罗杰·加洛蒂(Ragaa Garaudy)在其著作《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中》,专辟一章来讲卡夫卡。加洛蒂提到,卡夫卡曾经说过:
「我所写的一切都是关于您,我在那里抒发的不过是不能在您面前抒发的感情而已」,并一度想要将自己的全部创作题名为「逃出父亲的范围的愿望」。
因此,如果我们不了解卡夫卡与他父亲的关系,我们就很难真正理解他的作品。他反抗理性,而且是以「儿子」的身份,反抗象征着理性权威的「父亲」。
卡夫卡文学作品中的「儿子」形象,通常带有其自身的投影。他们既崇拜父亲,又诋毁父亲;既依赖父亲,又渴望独立;既赞叹父亲的强大,又憎恨因此给自己造成的不自信……但是,诸多复杂的感情在面对「父亲」的时候,都化为泡影,只剩下绝对的服从与恐惧。
▲卡夫卡的素描 《头靠在桌上的男人》
在他的小说《判决》中,格奥本格·本德曼是一位即将订婚的年轻商人,他以为自己有能力接手父亲的生意,进而摆脱父亲的阴影。可当他把病弱的父亲卷在被褥里放到床上时,老父亲却猛地掀起被子,「直挺挺地站在床上」,他「一只手轻巧地撑在天花板上」,大骂格奥本格为「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并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判决:「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 !」
而面对父亲这样一连串异常的举动和莫名其妙的判决,格奥本格丝毫没有反抗,而是「快步跃出大门,穿过马路,向河边跑去」,最后跳入河中。
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比如在小说《审判》中,一身清白的主人公被莫名逮捕。没有人告知他犯了什么罪,他也不曾想为自己辩白。在这黑暗权威的笼罩下,尽管他尝试聘请律师,但这种努力在邪恶阴森的大环境中显得微不足道,终于被击垮。
而在那部令卡夫卡名声大噪的作品《变形记》中,这种面对父亲又爱又惧的感情得到了更加充分的体现。
▲《变形记》插图
小说中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莎变成甲虫之后,时刻面临着被父亲一脚踩死的危险。当他听到家人拒绝承认自己,并用「它」来指代自己的时候,当他被父亲用苹果砸伤,领悟到父亲那句「如果他能懂得我们的意思」言外之意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对父亲、家庭的罪恶感达到极点。
最终,格里高尔怀着对家人的爱意,坚定了「消失」的决心,悄然死去。
《城堡》中,土地测量员想要进入一座「城堡」,见「城堡」主人,却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被拒绝在外。他只得「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里的木桥上,对着头上那一片虚无空洞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他历尽周折,费劲心机想要进入那座渴望而不可及的「城堡」,却至死都没能如愿。
在《地洞》中,那只鼹鼠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虽然鼹鼠有坚固的地洞和丰富的储粮,但仍然每日生活在巨大的恐惧当中。它说:「即使从墙上掉下来的一粒沙子,不搞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 当面对敌人的时候,它会想:「也许他对我的了解和我对他的了解一样少」。这只鼹鼠一生都在矛盾与自我否定中奔波,耗尽生命。
上述诸多作品,都充满了「儿子」对「父亲」的恐惧,对自身及周遭环境的怀疑。虽然《审判》和《城堡》中没有具体的「父亲」形象,但「法官」、「律师」、「警卫」和官僚机构,以及《城堡》中可望不可及的城堡,都是父亲绝对「权威」的象征,都喻指着那个难以抵达的,名为父亲的权威。
▲卡夫卡的素描 《思考者》 1913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审判》中无罪被捕的主人公,还是《城堡》中欲进城堡而不得的勘测员,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K。这个似乎是从「卡夫卡」(Kafka)脱胎出来的名字,为人们理解卡夫卡与作品主人公的关系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诸多鲜明而强烈的感情在卡夫卡身上碰撞、交融,在他精确的感受力与强烈的表达欲之下,凝结成了让世人震撼的文学作品。卡夫卡以他自己的方式,描写那些「反常态」境况,呈现出人类普遍存在的困境和悖谬。在文学的陪伴中,他也将自己向内释放的精力,转换成了「卡夫卡式」的孤独与反抗,留给世人无限思考。
▲卡夫卡的素描 《低头坐下的男子》
纵观卡夫卡短暂的一生,无论是以顺服换取同情和认可的尝试,还是在巨大隔阂中找寻「共识」的努力,甚至是被他视为生命意义之所在的写作,无不源于他与父亲和解的渴望。
勃罗德在《卡夫卡传》中记叙道,在卡夫卡生命的后期,他时常会与朵拉谈论父亲带他去平民学校学游泳的经历。不过这时,他想与父亲说的话,已与《致父亲》截然不同:
「你应该仔细体会一下,一个魁梧的男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畏怯的骨头架子是什么样子,体会一下比如说我们在小更衣室内怎么在暗中脱衣服,然后他怎么拽我出去,因为我感到害羞,他怎么想要把他所谓的游泳本领教给我,等等。可是在此之后有啤酒喝!」
也许,在卡夫卡痛苦离世之前,他终于体会到了那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他也终于能够在天堂里,实现「回到父亲那里去,美妙的和好之日」的愿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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