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老师说得太好了

张玉环案令人唏嘘不已。

他的前妻宋小女，尤其戳中了人们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令人泪下。

中国政法大学的老师罗翔，显然也被此案触动了，做了一个非常精彩的点评。

发言视频如下，层层剥进，罗翔老师首先谈追诉时效的技术问题；其次，谈手段与目的背后的观念问题。

值得细细品味。

| 「罗翔说刑法」羁押26年张玉环改判无罪，之前的刑讯逼供还能追诉吗？

视频来源：腾讯视频

案件的瑕疵是显而易见的。

随便举一个例子，死刑案按照法律规定，必须有律师辩护。当事人如果没有能力请律师，就由法院指定律师援助。

张玉环在第一次被判决死缓的时候，没有律师为他辩护。

当然，这也能想象的到，要不是公检法三个环节都漠视张玉环的合法权利，又怎么会制造出这样一个惊天冤案？

说起来，这起冤案，最重要的环节是公安对张玉环的刑讯逼供。

吊，打，蹲马步，电击，放狼狗撕咬。

威胁抓妻子，而且真抓了。

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玉环只能被逼承认杀人。

如今，冤案得以平反，除了国家赔偿外，这些直接迫害张玉环的干警，又应该承担什么责任？

从情感来说，如果不能让曾经作恶的警察伏法，那么正义不仅迟到，而且依然缺席。

张玉环被判决无罪后，法院曾有负责人向他赔礼道歉，他说：「26年，不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这道歉我不要了，我只希望也给我一个机会，把那些衣冠禽兽也放到狼狗群里尝尝被咬的滋味」。

这是张玉环的个体表达，26年所受冤屈的恨意可想而知。

但从国家法律而非个体的角度，又该如何处理刑讯逼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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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先是一个技术问题。

刑法247条规定：

第二百四十七条【刑讯逼供罪】 司法工作人员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实行刑讯逼供或者使用暴力逼取证人证言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人伤残、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定罪从重处罚。

所以，如果司法工作人员刑讯逼供，可以判处最高三年的刑期。如果刑讯逼供导致伤残或死亡，就按照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从重处罚。

按照法律对追诉时效的规定，法定刑期最高不满五年的，按照五年算追诉时效。

也就是说，张玉环因为没有致伤或致死，所以刑讯逼供他的这些干警，最高刑期三年，不满五年，所以对这些干警的追诉时效应该是五年。

可是，张玉环坐牢都坐了26年了，这五年怎么算？

是不是已经过期了？

| 张玉环在接受采访时谈到，「正义有时候是会迟到」
图片来源：梨视频

实践中，司法部门常常会以追诉时效已过为由，不启动对刑讯逼供的问责。

从情理上说，这是荒诞的。

张玉环在案子中一直在上诉，申冤，甚至自杀两次以表清白，司法机关当时不予理会，依然给了重刑。

等到刑满释放，冤情被认定了，这时司法部门能好意思说，对不起，你的追诉时效已经过了？

技术上，罗翔老师特地指出，刑法88条规定了两种追诉时效延长的规定：

第八十八条【追诉期限的延长】 在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立案侦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被害人在追诉期限内提出控告，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应当立案而不予立案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第一种情况是当事人逃避侦查；

第二种情况是，被害人在期限内提出控告，公检法应当立案但没有立案的，不受追诉时限的限制。

以张玉环的情况看，完全符合第二条。

1997年刑法修订时，这条规定的出现，本来就是为了解决老百姓「告状难」而设立的。在那之前，老百姓的追诉时效，很可能会在各级部门互相推诿中消耗殆尽。

所以才有了这条规定，只要被害人坚持控告，那么追诉时效可以无限期延迟下去。

说到1997年，也许又会有人来挑刺了，说，咦，既然这条规定是97年才有的，那张玉环被刑讯逼供发生在1993年，没法往前适用啊。

这又是一个技术问题。

罗翔老师指出，1997年刑法修改后，对于追诉时效的延长，当年最高人民法院确实有一个司法解释《关于适用刑法时间效力规定若干问题的解释》，当中规定：追诉时效延长的规定，对之前的行为没有溯及力。

这叫从旧原则。

但2014年全国人大法工委作出的 《对刑事追诉期限制度有关规定如何理解适用的答复意见》却指出：对1997年前发生的行为，被害人及其家属在1997年后刑法规定的时效内提出控告，应当适用刑法第88条第二款的规定，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这是从新原则。

两者看起来相互矛盾。

罗翔老师认为，新的解释应该优于旧的解释。

两个理由。

第一，2014年的解释是立法机关给出的，1997年的司法解释是司法机关给出的。在法条的理解上， 立法机关应该优于司法机关。

第二，追诉时效是一种程序性规则，程序性规则采取从新原则具有合理性。

我们都知道，法不溯及既往，这是法治国家普遍遵循的原则。但是需要区分下实体与程序。

法谚云：「实体从旧，程序从新」。

实体上，社会在变化，今日认定犯罪，昨日或被社会普遍接受，此一时彼一时也，

所以实体从旧，不能拿今日之法去惩罚昨日行为。

实体从旧，不应该溯及既往。

但是，程序上可以。

为什么？

罗翔老师的解释非常好。

他说，罪刑法定的精神就在于限制国家权力。

看待法律程序上的规定，一个重要且根本的角度，就在于要从限制国家权力角度去看待。

1997年增加了追诉时效延长的规定，立法精神就在于，限制国家机关在对待老百姓的诉求上踢皮球，磨洋工，导致老百姓的法定权利受损害。

从这样的立法精神出发，本案的刑讯逼供虽然发生在1997年之前，但适用于1997年关于追诉时效延长的规定。

| 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在接受采访时提出「我们要追责，因为他们害得我们三母子、张玉环太惨了。我的要求过分吗？」

图片来源：腾讯视频

除了上述技术层面所涉及的问题，有时，我们还会疑惑：为何在实践中，司法人员对刑讯逼供的容忍度比较高，经常是能放过就放过？

这就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理念层次的问题了。

大家想想，不说司法人员如何，就说我们作为普通人，如果遇到一个「坏人」，你已经「百分之一千确定」他就是一个坏人，只是嘴硬，不肯交代被他杀害的人尸体埋在何处。而少了这些关键的罪证，就无法对他定罪。

这时，我们是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冲动，对他动刑？打死都不说，就放狼狗，还不说，拿针扎，往要害部位扎，直到他张嘴。

这种正义的冲动带来的刑讯逼供，你能不能接受？

如果刑讯逼供做对了，确实抓住了坏蛋，这样的刑讯逼供，你又能不能接受？

罗翔老师说，也不能接受。

因为，人类的有限性决定了人类的司法制度只能寻找有限的正义。

这种有限的正义，之所以会被人们尊重并接受，就是因为它乃是通过正当程序而得到的。

程序正义乃是社会最大的实质正义。

如果不尊重程序正义，也许某一个个案当中实现了实质正义，但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每一个无辜公民都可能成为受害人。

而只要有一个冤案是屈打成招，是所谓不择手段追求实体正义带来的冤案，那么，代价是整个社会对于司法能否带来正义失去了信心，此时，就算司法程序真的抓住了坏人，人们也本能地不相信。

道理很简单，人们可以接受一个不那么有力的司法体系（只能追求到有限的正义），但无法接受司法体系本身在作恶（制造冤案，以国家权力陷害普通公民）。

为了追求一个个案的实质正义，而不惜牺牲程序正义，结果可能是整个社会的沦陷。

罗翔老师在视频中引用了马丁·路德金的一句话：

「手段代表着正在形成中的正义和正在实现中的理想，人无法通过不正义的手段去实现正义的目标。因为手段是种子，而目的是树。」

手段（正义）是种子，目的（实体正义）是树。

而刑讯逼供无疑是有毒的种子，从中长不出正义的大树。

罗翔老师还引用了英国哲学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一句名言：

「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虽是无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审判则毁坏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

不公正的审判，也就是默认了非正义手段的司法，默认了「宁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人」，默认了司法可以制造冤案，这样的司法体系，从根本上就被污染了。

或许还会有人辩称：办案人员刑讯逼供，只是方式不恰当，其动机是好的。

问题是，好的动机并不足以辩护。

因为，好的动机也可能带来极恶的结果。

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olderlin）的话，那就是：

「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 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

哈耶克曾说，通往地狱的路，都是由善意铺成的。

法治精神，就体现在理解人类的有限性，承认人类的有限性，承认人类在司法上只能追求到有限的正义。因此，法治精神的要义，在于承认在司法制度中，程序正义的重要性大于实体正义。

正如罗翔老师所说，本着真诚的动机，无视程序规则去打击犯罪，最终只会让法治精神彻底丧失。

黑白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暗淡不清。

今日被当作黑社会在法庭受审，明日又成了受冤的公民。

今日大义凛然地审判「黑社会」，明日又被揭穿是真正的黑社会保护伞。

程序正义一旦不受尊重，人人心里一部「正义」，最后会演变成「谁掌权谁说了算」，于是，司法规则被破坏，无人再信任司法。

到那时，要想重建人们对司法的信任，就难于上青天了。

人世间原本是不怕仇怨憎恨的，只要有一个公正的、受人信任的司法程序能断恩怨、断是非。

但是，一旦司法信任荡然无存，世间的恩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难解，在程度上会厉害十倍、百倍不止。

这样的社会，是所有人都输了的社会。

没有人会有安全感，哪怕你今朝手握大权。

程序正义保障之下的司法公正，才是社会正义的源头。

问渠哪得清如水，为有源头活水来。

当然，中国的法律，也确实是明文禁止刑讯逼供。

| 我国法律禁止刑讯逼供
图片来源：sohu

罗翔老师也在视频中指出，中国法律界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

2012年修正的《刑事诉讼法》第54条明确规定：

采用刑讯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胁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证人证言、被害人陈述，应当予以排除。

这叫非法证据排除规则。

一般认为，这是对付刑讯逼供最有效的武器。

然而，在司法实践中，「非法证据的排除依然还是比较艰难」，因为刑讯逼供被追究的办案人员少之又少。

所以，不仅仅是法律规定的问题，还有司法人员的观念问题。

而观念改变，谈何容易？

在这之前，社会的代价已然支付。

张玉环虽然成功洗罪脱身，但是26年的时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的时间静止在26年前。

前妻宋小女说：「他人出来了，却还是一无所有。」

| 张玉环家一片荒芜

图片来源：zqb

宛如人心。

一片荒芜。■

参考文献
陈聪. 张玉环案受害者家属放弃追凶：心里恨到了极点.齐鲁晚报，2020.
朱学森. 罗翔：张玉环改判无罪 正义的惩罚还会降临吗？澎湃新闻，2020.
陈友敏. 罗翔教授谈张玉环案：错误羁押26年，刑讯逼供还能追诉吗？上海法治报,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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