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衰落,帝国崛起,唯有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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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精神》是美国学者依迪丝·汉密尔顿(Edith Hamilton)出版《希腊精神》两年后的著作,可以看作是与《希腊精神》相对照的作品。
作者:[美]依迪丝·汉密尔顿
译者:王昆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
(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在《希腊精神》这本书中,我们了解到了希腊的「光荣」,了解到希腊人将理性和精神相协调,追求一种和谐,这种和谐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
那么,罗马在希腊之后,是否继承了希腊的这种和谐呢?它又与我们的生活有何关系呢?
「罗马精神」又是什么呢?它又有着怎样的「伟大」呢?
虽然从名字上看,《罗马精神》和《希腊精神》一脉相承。但是,汉密尔顿在处理两本书的时候,其视角是不同的。
我们还知道罗马的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公共建筑,譬如万神殿、圆形竞技场、大型公共浴室和引水渠(关于罗马人的斗兽活动,参见《古罗马的斗兽传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罗马人如何生活呢?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如何看待战争?如何欣赏艺术?如何看待自己的国家呢?
对这些,我们始终是无知的。
因此,在汉密尔顿看来,我们如果只停留在对历史上的罗马的认识,就无法真正认识到罗马的精神,甚至无法确切地知道罗马是什么。
汉密尔顿认为,罗马精神,不同于希腊文明中理性与精神的和谐,它是务实精神与浪漫主义精神、纪律与残暴的和谐。
这些看似无法理解的矛盾概念,共存于罗马,最终也发展到极致,和罗马一起覆灭。
我们很难在罗马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口中直接把握到罗马的这种精神。所以,汉密尔顿选择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罗马精神。
在序言中,她如此写道:
「罗马人的言行对我的吸引从来都比罗马人本身要小很多,而比起罗马人自己的评述,我对历史学家关于罗马人说过什么的兴致也不知要小多少。」
在构思《罗马精神》的过程中,汉密尔顿将目光集中在罗马的文学家身上,因为只有罗马人自己笔下的罗马才是最亲切和真实的。
只有在这些文字中,罗马人的精神才可能被我们捕捉到,它能够和我们掌握的罗马历史相印证,使我们获得最本质的认识。
所以,《罗马精神》不是一本历史书,它要告诉我们罗马人是什么样的人,罗马和其他古代文明有何不同,又和我们有哪些相似。
在汉密尔顿看来,我们现在面临的物质丰富和精神衰落的状况,其实和罗马帝国当时面临的一样,这将我们与古老的罗马人之间的距离大大缩进了。
对罗马人的认识,其实就是对我们自己的认识。
当我们踏上寻找「罗马精神」的旅程时,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去哪里寻找?似乎罗马的文学艺术都来自希腊,它们和希腊的文艺如此相像,又似乎不同。
那么,罗马精神又起源于何时呢?
在书的前几章,汉密尔顿先将罗马与希腊的关系进行了梳理。
在她看来,罗马的文学精神的出现起于两次布匿战争时期,而主要是第二次布匿战争时期。
在罗马共和国的早期,罗马文化几乎完完全全来自希腊,汉密尔顿感叹道:
「再没有哪个伟大的国家,其文学之源竟是完完全全的外来物。」
但是,与希腊的传统不同,罗马人酷爱喜剧。而喜剧正是人民生活的最真实写照。
在悲剧中,我们看到的是优秀的人物的不幸,那些远远高于我们的人的痛苦更能打动我们。
而在喜剧中,我们为和自己一样的人犯的错而愉悦。喜剧必须再现真实,因此,喜剧能让我们迅速进入罗马人的生活。
普劳图斯和泰伦斯开启了两种喜剧的传统,这两种传统流传至今,成为我们今天喜剧的源头。
在汉密尔顿的描述中,这两种传统色彩鲜明:
普劳图斯犹如一个浪荡子,穿行于市井之中,知晓所有人们会感兴趣的笑话,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而泰伦斯则像是今天英国的公立学校的学生,他的剧作只给受过教育的人看。
普劳图斯的剧作为了迎合最普通的大众,他会「直接向观众喊话」,让「前排的妇女不要再交头接耳」,让「她们的丈夫听得清楚」。
希腊人的悲剧写法被普劳图斯继承并发扬,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传统。
在希腊戏剧中,作家让观众看到演员看不到的内容,让观众具有上帝视角。
正如《俄狄浦斯王》中的那样,观众知道俄狄浦斯在面临着「杀父娶母」的命运,看着这位英雄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宿命。
而在普劳图斯的喜剧中,观众一样能够把握全局,为的却是嘲笑剧中的人物。
这种情况不适用于泰伦斯的喜剧。泰伦斯的剧作更像今天的悬疑剧,他费尽心力编排了复杂精巧的情节,为的是讨好愿意动脑的观众。
这两种传统在今天,依然出现在我们的荧幕上。正是因为这样的戏剧,我们才能看到罗马人的生活,看到他们和我们的共同点。
正如汉密尔顿所写:
「一部公元前200年的罗马喜剧,一部公元1932年的百老汇音乐剧--它们之间的鸿沟可以一跃而过。如果不是从时间角度看,这个鸿沟既不宽也不深。这个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跟上的快速变化着的世界,突然很奇怪地显得静止了。」
至此,汉密尔顿的研究让把我们拉到了罗马世界,也将罗马人置于我们的世界,罗马人就是我们自己。
那么,既然他们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他们又有什么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呢?
在普劳图斯和泰伦斯之后,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演说家出现了,他就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
西塞罗的时代是凯撒的时代,是罗马共和国衰亡,罗马帝国崛起的时代。在西塞罗数量浩繁的信件中,汉密尔顿找到了我们应该加以注意的东西。
在汉密尔顿看来,西塞罗若是生在别的时代,会是一个学者,一个「嗜书之人」,他注重思想多于行动,是思想者而不是行动者。
可是乱世造就了西塞罗,他变成了一位演说家,一个关心政治的,有良知和同情心的人。他痛恨凯撒,认为凯撒是「怀里的那条毒蛇」,是「罪恶之王」,他评价凯撒说:
「他如此热衷于做坏事,好像对他而言,做坏事本身就是乐趣。」
相比之下,凯撒无比喜爱西塞罗。在凯撒眼中,人们大多不值一提,可西塞罗却是一个平起平坐的人。是凯撒神交已久的朋友。
凯撒与西塞罗几乎完全相反。
在《高卢战记》中,凯撒记录自己就像在记录一个不相熟的旁人,这是文学史上「去个人化」最强的典范。
这说明,凯撒生活在自己的战争中,生活于他的行动中,他是一位行动家,而不是思想家。
与凯撒相比,西塞罗的性格和内心几乎尽人皆知,人们说,西塞罗身上没有一点崇高性。
因为西塞罗已经将自己完全展现了出来,他的敏感、情绪化、不自信,以及需要别人认可。西塞罗的行动从来都瞻前顾后。
而凯撒的内心没人知道,他似乎就是一尊神像,他的一切行动都毫无顾忌。
在凯撒年轻时,罗马共和国拥有无上权力的独裁官苏拉命他与妻子离婚,娶另一位女人,他拒绝了。
于是,他的财产被没收,他仍然拒绝,继而遭到追杀,他还是拒绝。最终,这个可怕的独裁者苏拉被迫向凯撒让步。
这就是凯撒的性格,他敢于行动,他内心崇高,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毫无顾忌地做决定。
而西塞罗则感受那些凯撒感受不到的痛苦。他苦苦追逐美德,追逐良知,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凯撒体现了罗马伟大的一面,而西塞罗则铸就了罗马的品格。
西塞罗厌恶吝啬,厌恶权谋,厌恶粗俗,这些品格造就了今天的绅士风度,是现代人德性的重要来源。
汉密尔顿评价西塞罗说:
「尽管付出痛苦的代价,一旦认清,他就会恪守职责。」
罗马的民众,在经历了罗马共和国兴衰与罗马帝国的崛起之后,情感上是五味杂陈的。
共和国时期的大众如我们今天一样,沉浸在普劳图斯和泰伦斯的戏剧中。当共和国走向衰微,官员开始腐败,平实的生活也败坏了。
内战的动荡让人们无所适从。转而来到帝国后,民主躲在皇帝的权威下,娱乐开始变得血腥、暴力和无意识。
但与此同时,也有着我们不常看到的一面。
汉密尔顿指出,在这个时期,罗马出现了两个伟大的诗人,一个是卡图卢斯(Gaius Valerius Catullus),一个是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他们也代表了罗马文学的两个面向。
卡图卢斯的诗歌如莎士比亚,感情激荡,动人心魄;贺拉斯则更追求智慧,往往往用近乎散文式的词句来抒发感情。
罗马精神,是一种「无限」的精神,它不仅表现在欲望和野心上,也表现在食欲上。
罗马的精神是浮夸的,它与表面的注重实际、冷静睿智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让人难以理解。
战争看似是罗马人最自然的表达自己的方式,随之而来的纵情娱乐、血腥、暴力让人对罗马人产生了一种表面上的认识,产生了偏见。
但是,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在这些表面现象的背后,有着一种持续的力量,来自民众的力量,根深蒂固于罗马文明中,那就是纪律精神。
在普劳图斯、泰伦斯的戏剧中,无论妇女如何在家中辱骂自己的丈夫,却从未有哪出喜剧描述过妇女的出轨,这种近乎清教徒的态度背后,就是罗马人的纪律和节制。
这种节制的生活是罗马精神的内核,它使得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不同的民众矢志不渝地追求公平和正义。
这也使我们得以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热爱娱乐和如此世俗的国家,却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万国法,奠定了我们今天的法治根基。
公元三世纪初,罗马帝国所有城邦出生的自由人,都可以获得罗马的公民身份,这超越了一切狭隘的民族界限,是亚历山大大帝的世界主义的实现。
罗马人爱血腥,爱享受,爱看斗兽场上的死亡,可是同时也恪守誓言和尊重法律,这基于罗马人骨子里的优雅和崇高。
罗马人喜欢真实,罗马的雕塑追求自然主义的真实,艺术家的手法高超与否,不在于其对比例的认识,而在于是否能够完全反映出对象的真实,哪怕这种真实是丑陋的,罗马人也接受。
艺术在罗马表现的是宏大的美,艺术家更像是工程师。
夸张和真实同时驻扎在罗马人的心里,造就了罗马的精神。
罗马因何而亡,有无数种说法和理论,也许我们很难断言。
但是,罗马因何伟大,它成为崇高而伟大的国家,是《罗马精神》这本书想要揭示出来的。
和古希腊一样,罗马文明也达到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让罗马成为长达千年的文明,让罗马帝国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辉煌一章。
罗马人的务实和纪律与它的狂暴和浪漫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让帝国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信仰调和在一起。
不过,正如希腊也最终衰亡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罗马也走向了它的末日。
罗马的辉煌是千百年来人类追求的目标,它的衰亡也是千百年来需要反思的课题。
也许,今天的人类需要考虑的不仅是我们多大程度上忘却了罗马的精神,也要思考多大程度上忘记了罗马的教训。
在书的最后,汉密尔顿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罗马的晚期......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彼此对立,它们之间根本无法调和。罪恶心满意足,美德同样如此......透过最后的伟大作家,我们看到的古罗马是一个已陷于必然停顿的国家,不可能再有进步。」
当罗马帝国分裂,古罗马的历史彻底结束,当时的罗马人面对着最崇高的宗教和最极度的堕落。
正如今天的我们,正面对着科技前所未有的发展和精神的极速空虚。
罗马人就是我们自己。而我们能从他们的精神和教训中学到什么,或许将决定我们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