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暴雨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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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阴冷潮湿被雨水吞没的地铁内。

但水已经淹到胸口。

◆ 被困在郑州地铁5号线中的待援市民。

视频来源：新华社

车厢内，照明灯亮着，紫色的警示灯闪烁着。还好它们没有熄灭，还能给人一丁点安全感，只希望它们可以多坚持一会儿，不要倏地灭掉，让黑暗进门。

像我一样的乘客还有很多，彼此之间都离得不远。人们神色各异，有人慌张，有人平静，不过哭喊闹腾的人却不多。

我现在的表情大概也很平静，可心里其实怕得要死。

每个人都攥着扶手杆，这个时候，抓住一点什么总比手中空空更令人感到安心。

矮一点的人正站在座椅上，因缺氧而眩晕的人被他人搀扶着，一位母亲推着一个孩子，孩子两只手紧紧地怀抱着冰凉的铁杆，如同抱着树干的考拉。

要是平时，我一定会给他拍一张照片，配上两个段子分享到朋友圈，但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直举着的手机只剩下一点电。如果我能活下来，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大容量充电宝，每天随身携带。

好冷，腿早已麻了，呼吸也越发困难。

打了一个寒颤，我猜测身体已经开始失温——这个概念还是从甘肃马拉松事件知道的。

我当时还料想，既不爱旅游也不爱运动的我，恐怕没什么失温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命运的捉弄。

我想喝热奶茶、热咖啡、热粥和其他一切热的东西，还想躺在松软的雪白床单上，裹紧厚厚的被子，睡上一天，谁叫我都不起来。

车窗外浑浊的水仍在不断翻滚，水位比车厢里的还要更高一些，几乎与我的脖颈平齐。

令人窒息。

◆ 郑州地铁5号线某站候车区被洪水淹没的画面。

图片来源：腾讯

犹豫了片刻，我打开了手机摄像头，打算用最后一点电留下些什么。

我轻点快门，先给不远处一位依然在打电话求助的记者大叔拍了张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过，一直在向亲戚朋友和救援人员呼救并鼓舞大家，感谢他。

我又将摄像头对准自己，按下了视频开关。

突然，车厢前面骚动起来，我听到似乎有人在喊。

紧接着，车顶上传来了阵阵声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雨水似乎都被人们的喊声吓退了一点。

过了几秒，终于听了个真切：「救援的人来了！」

我怔了一下，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心里却浮现起一个念头：

真是太好了，不用死了。

◆ 郑州地铁被困者获救后所写文章《写在死里逃生后》。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奇迹奇缘

上文是根据近日河南暴雨的相关新闻编撰的一个小故事。

7月17日以来，河南省多地出现持续性强降水天气。

嵩山、偃师、新密、伊川、登封等气候站点自建站以来的单日和三日降水量均突破历史极值。

◆ 河南众多著名景区，如嵩山少林寺与龙门石窟均因雨势过大而被迫关闭。

视频来源：大象新闻

情况更严重的是郑州。

7月20日，郑州市的降水量达到顶点，当日降水552.5毫米，打破了郑州本地的历史记录（1978年7月2日，189.4毫米）。

◆ 7月20日，郑州、新密、嵩山、荥阳、偃师、巩义、登封、伊川、孟津、温县共10个国家级气象观测站日雨量突破有气象记录以来历史极值。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中国气象局

不仅如此，郑州在20日最大的1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毫米，打破中国大陆有记录以来的1小时降雨量最高值，也就是「75·8特大暴雨」（1975年8月5日）时河南林庄国家气象站点测量的最大小时降雨量（1975年河南暴雨的最高值，198.5毫米）。

◆ 本次河南暴雨与「75·8特大暴雨」的降水量对比。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中国气象爱好者

眼尖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上图中显示的「75·8特大暴雨」1小时最大降雨量为218.1毫米，这是因为该数据来自河南某些地区的自动站，不能保证都是在标准化环境下测量的，所以一般还是以国家站的数据为准（林庄的小时降雨量198.5毫米）。

但这种历史记录，恐怕没有人希望被打破。

暴雨引发了严重的城市内涝，一些区域断水、断电，洪水掠过城市干道，冲走汽车，涌向居民楼，灌入地铁，大量民众受困、失踪乃至遇难。

◆ 郑州新密多家店铺被洪水夷为平地。

视频来源：大象新闻

据媒体报道，截至7月23日12时，郑州特大暴雨已致51人遇难。目前，郑州的情况基本已恢复稳定，但是由于卫河新乡段鹤壁段决堤，更多地方陷入亟待救援的紧急状态中，灾情还在蔓延。

然而，在如此重大的灾难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扶却显现出格外动人的力量。

郑州人民医院见习医生于逸飞逆行入地铁站救人，通过6个小时的心肺复苏，救助了十几人；

◆ 于逸飞正在地铁站中对伤者实施救助。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医药卫生报

东方嘉禾影城开放影厅，免费收留上千人留宿，大人小孩都倒在座椅上，疲惫入睡；

◆ 正在电影院内休息的人们。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河南日报

还有一些水上俱乐部免费提供皮划艇，由专业教练员带队，对救援队进行支援。

◆ 水上俱乐部的人员正在搬运皮划艇和救援装备。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李仲龍2021

此外，近乎所有人的朋友圈都被各类互助信息刷屏，每个人都希望能为经受暴雨洪灾的人们做点什么。

在这些网络互助信息中，有民间专业人士撰写的《暴雨自救手册》，有各救援队的联系方式，还有民众汇总的《待救援人员信息》。

◆ 知乎用户「甄昊元」编写文章《暴雨自救手册》，获得1.8万赞，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

图片来源：知乎

特别是《待救援人员信息》，这一由网友「Manto」创建在腾讯文档上的在线表格，于24小时内收集汇总了大量民众自主求救与民间救援人员提供的信息。

◆ 经过网友多次更新后的《待救援人员信息》文档首页。

图片来源：腾讯文档

需要帮助的人在文档中不断留下信息，「手机即将没电」、「水已经到胸了」，已经获救的人则表示「顺利坐上车回家了」。

随着时间流逝，文档的内容也在不断细化，有专业医生自发组织提供线上问诊，一些图书馆、科技馆和KTV也纷纷留言，表示可以为民众提供庇护场所。

诸如「加油」、「郑州挺住」等鼓舞人心的话语，更是激励着求助的人。

截至7月21日晚，这一表格已经有250多万次的访问量，由民众自发更新至第270多版，基本成为了一个民间抗洪资源的对接平台。

而像这样的文档，后续又出现了很多。无数人因此获得帮助，「已成功救援」的标识越来越多。

在某些群里，提供帮助的医生人数甚至比求助者还要多。

这些事迹不能不令人感动，也不得不令人感慨——

人与人之间相互伸出援手，自发地互帮互助进行自救所能产生的伟力足以对抗天灾。

事实上，这种灾难时刻感人的民间自助情况并不罕见。

2008年汶川地震，除了政府组织的救援外，许多民间组织、慈善机构和个人——如医生、工程师乃至愿意卖力气的志愿者，都自发地参与到抗震救灾的过程中。

◆ 2008年，经历地震后的汶川。

摄影师：帕特里克·扎克曼（Patrick Zachmann）

这些参与到救灾中的民间力量，大多清楚自己的职责和目的。他们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工作，展开相应的救援。

虽然可能一时并不适应，但很快就能从无序转向有序，良好地运转起来：

各类民间组织及慈善机构负责医疗物资与水、食物、帐篷等生活物资的筹备；

医生负责对受伤人员进行救治；

工程人员到通讯中断的地方，重新搭设工程框架，恢复通讯；

志愿者则游走在各地，处理各种杂物——搬石头、搬运物资、搭帐篷，哪里需要他们就去哪里。

◆ 汶川地震发生后，有上百万民间专业人士和志愿者从全国各地赶来，自发地投入到救援工作中。图为一位女志愿者正在发放物资。

图片来源：Sohu

这一过程中，并没有居中的统一核心指挥一切，大家都在自发地完成工作，局面却是「乱中有序」，效率颇高，只因目标一致——救人。

而在国外的一些重大灾害中——如2005年美国遭受飓风「卡特里娜」侵袭，也能看到类似的民间自助情况。

袭击了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及阿拉巴马州的飓风最终造成了1833人丧生，100多万人流离失所及2000亿美元的巨大经济损失，是美国历史上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

◆ 被洪水淹没的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

图片来源：Wikipedia

然而，联邦政府在面对飓风时的应对可谓糟糕。

中央救援指挥部在飓风袭击36小时后才正式成立。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第一批国民警卫队才到达受灾最严重的新奥尔良。

而他们进入灾区后，也并未迅速参与救援工作，而是把重点放在维持治安上。

白宫在事后也承认官方救援存在重大失误，并认为「缺乏计划」、「组织和领导不力」以及「灾难应急反应管理人员经验不足」等问题，是导致失误的主要原因。

与政府表现相反的是民间自助。

灾难发生后，新奥尔良一度陷入混乱状态，负责维持社会秩序的是在没有指令下，自发组织起来的警察、消防员与志愿者。

市长雷·纳金（Ray Nagin）虽然下令居民撤离，但新奥尔良市130万市民中，有大量老年人、残疾人和没有汽车的人，他们根本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离开。

最终，这些人大多是经由民间组织、巴士公司、学校校车及私人帮助而成功撤离的。

◆ 社会组织与民间志愿者为因卡特里娜飓风而逃离家园的路易斯安那州民众提供帮助。

图片来源：Wikipedia

而在灾后重建的过程中，民间自助同样发挥了重大作用，根据《纽约时报》报道，当地居民在回到几乎被飓风完全摧毁的社区后，团结协作，自发开始了重建工作：

「将当地的教堂作为指挥部，组成社区团体进行重建工作。一个团队负责维修、清洁房屋，其他人负责安排众人注射破伤风疫苗以预防可能发生的疾病，同时提供针灸治疗以缓解人们的紧张情绪。另一个团队负责采购食物，为整日忙于检查财产损失的家庭提供辣味炖菜和米饭。亲朋好友们相互接送上下班、做礼拜，有人在得州找到了暂居地，亲友们甚至往返于两地之间进行接送。」

一个个事实上的「社会自组织」，就这样在参与到民间自助的个体的相互救助过程中成立起来。

◆ 社会自组织一般指自发成立、自主发展、自行运作，具有一定规模的、以民间组织形式存在，逐步从无序走向有序的社会组织。

图片来源：Human-Service

这种社会组织的形成机制不是依靠动员或强迫，而是自发的，它依靠的是紧急危机状态下的自愿协调。就像著名社会学家、斯坦福大学教授周雪光老师所说：

「这种机制不是组织动员，不是有各种各样的组织限制上的这样那样，是各个团体之间的高度协调。」

在灾难面前，有人告诉我，别人需要我，或者我自己认为，社会需要我做点什么，那么我就会选择去做这样一件事。

当许多这样的个体汇聚在一起，一个社会自组织就建立了。

上文所述使用《待救援人员信息》文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便已成立了这样一个自组织。

由于组织是根植于自发、自觉、自愿基础上的，目标明确，众志成城，故而在面对危机时的反应速度必然极快。

并且，随着事件情况的发展，组织成员也会在探讨中不断对处理方式进行纠正和改善，最终给出的解决方案会尽量有利于所有人。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待救援人员信息》这一文档的功能和框架在不断得到扩充和优化（文档更详细的变化过程可参见文章《一个救命文档的24小时》），秩序在逐渐得到完善：

建立之初，只有「基本信息」、「求救人员信息」和「救援人员信息」三大项；

◆ 7月21日20:57:12，文档创建。

图片来源：腾讯文档

建立10分钟后，表格里内容增多，开始有人用不同颜色的背景将内容进行区分；

3小时后，随着求助信息越来越多，表格中出现了一个「可支援」的新分类，一些可以提供援助的场所开始被登记；

3小时10分钟后，又有人添加了「漏电风险地区」的新分类，提醒大家注意漏电风险，并开始使用筛选功能；

6小时后，表格中有了「官方救援队信息」和「民间救援队信息」两个新分类，大量相关信息被输入；

8小时20分钟后，因为信息量过载，有人用大字提示其他人「别乱搞文件」；

◆ 7月21日05:23:58，有人在文档中用红色大字提示「别乱搞文件」。

图片来源：腾讯文档

9小时后，一些能提供皮艇和制氧机的志愿者拉进了一个新的分类——「物资援助」，并且「医疗信息」分类出现，开始有医生入驻；

11小时20分钟后，可编辑人数达到了文档上限，在向腾讯反应后，文档得到了扩容；

15小时20分钟后，新增了「郑州可充电地点」分类，为手机没电的人提供支持；

18小时20分后，更多微信和企业微信互助群被放入了表格，还有程序员自发制作了可以标记求助地点的地图小程序；

19小时后，有人优化了表格内的格式，对分区、重点颜色、高亮等都进行了调整；

20小时后，添加了「互助信息快速反馈通道」，效率得到进一步提高；

21小时后，《待救援人员信息》表格有了独立首页，正式成为了一个互助中转平台。

◆ 7月21日19:57:57，文档建立接近24小时后，无论是最下面一栏的分类还是具体内容，都有了巨大改变。

图片来源：腾讯文档

通过上述过程，可以清晰看到，一种秩序如何在灾难期间，通过民众建立的「社会自组织」建构起来。

这种秩序是在没有计划，也完全没有任何人预先设计的情况下出现的。

它便是经济学家哈耶克所谈的「自发秩序」，形成于人的行为，而非提前设定好的计划，却最终表现出了难以言喻的重大作用和极高效率。

◆ 自发秩序理论是奥地利裔经济学家、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1899 - 1992）思想的重要部分。哈耶克将语言、传统、工具、法律、市场等的形成都归入到「自发秩序」而非「计划秩序」之列。比如语言就并非是任何单一理性设计的结果，而同时又具有自律性和高度复杂的结构，还规范着人们的社会活动。

图片来源：Wikipedia

当然，除了形成于人的自发行为而非提前设定的计划外，「自发秩序」的形成还有另一个重点：

自发秩序的产生，是个体默认遵守一些简单但有效的规则的结果。但这些规则又不需被明确阐述出来和强制执行，同时规则本身并不以造成后来出现的自发秩序为目标。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在灾难中自助时，遵守的原则并非「计划秩序」所设定好的规则，而是基本的道德、同情、恻隐之心，是最简单的人性之善。

这些规则都是自然而然的，每一个加入到灾难救助团体的人都默认这些，他们不会去特意强调这些原因和规则，也没有人逼迫他们一定要参与，他们的出发点也并非是为了形成一个秩序。

然而，最后的结果很明显，一种与被规定好的「计划秩序」不同的秩序生成了，它极富效率同时又生机勃勃。

这其实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如果回首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自发秩序其实无处不在。

人类社会这样一个无比庞大而又复杂的结构，如果依靠人为设计出来的规则，绝无可能建构出来，只有在自发秩序的影响下才能得以建立。

人们亦是在「自发秩序」的主导下，熬过了大洪水和瘟疫，活着走出了黑暗，与周围的人团结在一起，并生发出了语言、法律和市场等产物。

而现在，依然受困的人也会在它的支持下，走出暴雨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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