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砖国家，为什么「含金量」变得这么低？
「我们在墓场处理的尸体数量，如同天上每天掉下一架飞机，是几百人、甚至一千人需要被埋葬。」
截止到7月16日，巴西的总确诊数已超过1900万，死亡人数突破53万。
更糟糕的是，这个速度并未放缓。
巴西就像个「平行时空」，疫情长期处于紧张状态（此前我们就分析过巴西的疫情情况，参见《「他是全世界最不负责的领导人」》）。
◆ 巴西仍处在疫情中心。
数据来源：Our World in Data
2020年，巴西的货币雷亚尔就贬值了25.3%，在世界主要的30个经济体中排名倒数。
今年年初，巴西总统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宣布巴西破产，「已经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巴西会变成这样？
一个金砖国家，为什么「含金量」会变得这么低？
有人把原因归咎于总统博索纳罗。
当初，博索纳罗的上台，可以说是拿了一手好牌。
21世纪以前，巴西一直是一个以右翼政党执政的国家，直到2002年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上台。
卢拉代表的是巴西劳工党（Partido dos Trabalhadores，简称PT），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左翼政党，创建人就是卢拉。
自从创建以来，巴西劳工党不断吸引着工会成员、左翼知识分子、女权主义者的加入，发展成了拉丁美洲最大的左翼政党。
在卢拉任内，他延续了原本的保守经济政策，实行最低工资政策、将最低额度提高，还针对贫困人口发放补贴、实行财富再分配等，这些举措一度带来了就业与市场发展。
在此期间，巴西的贫富差距在缩小，贫困人口也大幅度缩减。
巴西劳工党的群众基础广泛，还让巴西重回了世界经济十强。
然而，一连串的丑闻，让这个好不容易上台的左翼政党在2016年结束执政，让出了总统之位。
执政期间，劳工党就不断有政治家爆出腐败丑闻。
到了执政后期，巴西的经济受到国内外的影响大幅下降，2016年相比于前一年的人均GDP下降了9%，贫困率高达25.7%，越来越多的巴西民众产生对执政党的不满，这种不满到2014年达到顶峰。
最初，警方只是在一些加油站、洗车店里发现洗钱行为，却意外发现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的一名高管曾在这些洗钱场所购买过一辆汽车，搜索范围随即扩大，由此牵连出一个巨大的贪腐网络，被称为「洗车行动」（Operation Car Wash）。
这次的贪腐调查牵连到多国高级政要，巴西的前总统卢拉和迪尔玛（Dilma Vana Rousseff）都被卷入其中。巴西多个行业巨头在此次行动中现形、面临破产，巴西的失业率几乎翻了一番。
巴西民众对左翼政党大失所望，再无信任可言。
当时，传统的右翼政党并没有能与左翼抗衡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极右翼的候选人——博索纳罗乘势而起。
经济总体向好，敌手一片衰颓，很难说不是「拿了一手好牌」。
当时的情况下，博索纳罗主张自由市场经济、削减公共开支的高福利模式，赢得了更多民众的青睐。
他毫无政治经验，他与这些传统、虚伪、贪腐的政客如此不同，他会不会就是巴西的希望呢？
2018年，巴西举行大选，极右翼政党社会自由党（Partido Social Liberal，简称PSL）的候选人博索纳罗得票率超过劳工党，当选新任总统。
历史站在了这一边。
2019年1月1日，博索纳罗正式上任。这个被寄予了厚望的新总统，看起来就要带领大家走上光明未来了。
可是，这个希望破灭了。
博索纳罗丢盔弃甲，最后说出了「无能为力」。
上任初期，他也确实做了一些措施来改善民生，也增加了警力来解决当时的暴力治安问题。
可随着时间拉长，博索纳罗开始以偶像川普为坐标，一步步向他靠近，政坛成了舞台。
◆ 博索纳罗常常做出一些「川普式」举动，比如在社交媒体上，有巴西网友发帖嘲笑法国第一夫人，博索纳罗在下方跟帖。
图片来源：Sohu
两人最显著的「相似之处」就是对疫情处理不当。
在2021年1月1日，巴西的死亡人数不到20万。仅仅六个多月过去，这个数字已经翻了一大番，超过了50万。
自疫情发生以来，博索纳罗一再淡化新冠疫情的严重性，还「以身作则」地参加集会。据统计，他至少参加了80次以上的大型集会，还拒绝佩戴口罩、保持安全距离。
同时，博索纳罗也拒绝封锁边境，公开抨击那些采取了隔离措施的州长，认为他们在影响国家经济。
由于政府的轻视，巴西各地的防疫也不甚积极，在检测、跟踪以及隔离等方面都表现不佳。
目前，仅有14.5%的巴西人接种了疫苗，可变种病毒却不断出现，因此，巴西被视为「新变种的谷仓」（barn of new variants）。
自此，防疫不当、卫生系统崩溃、不断变种的病毒、迟缓交付的疫苗，几个因素结合，使得整个巴西深陷疫情之中。
《柳叶刀》的一项研究表明，如果巴西能够早早地遵守基本的防疫规则，至少3/4的人可以避免死去。
多位巴西的科学家在《科学报告》杂志上分析，巴西疫情呈现出了「回旋镖」效应（boomerang effect）。他们痛斥，如果当初在超级传播城市实行封锁的话，疫情的影响将大大降低：
「仅此一点就说明了巴西联邦政府在保护巴西人免遭该国整个历史上最严重的人道主义悲剧方面的彻底失败。」
除了轻视疫情，博索纳罗还有一点让人广为诟病的，就是大肆地砍伐亚马逊雨林。
身为一个矿民的孩子，博索纳罗认为不到全国人口1%的土著占据了超过14%的土地实在不公平，他希望把这些土地拿来做其他事，比如采矿，甚至是养牛、种植农作物都行，以此来改善经济。
在21世纪伊始，巴西就流传着一个阴谋论，说美国将抢走亚马逊雨林，转为美国保护区。这当然是假的，但是也侧面表现出了巴西人民对于失去雨林的恐惧。
2019年下半年，亚马逊雨林大火绵延。于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向巴西施压：
美国总统拜登也曾在会议中表示，如果巴西不尽快扑灭大火，将会对巴西设置贸易壁垒。
亚马逊雨林，这个反复出现在各个教科书中的名字，是巴西的雨林，也是世界的雨林。
但在博索纳罗看来，这些都是别国想要抢走雨林的阴谋，而巴西的环保组织一直在给国外势力「递刀子」。
因此，博索纳罗自从掌权以来，长期都在与环保组织作斗争，一些原本用来支持环保组织的资金项目也被他冻结。
90年代初，巴西平均每年会批准18个土著保留地；卢拉任内，每年平均还有11个；到了博索纳罗，这个数字直接降到0。
采矿、伐木当然遭到了土著们的反对，连根拔起树木不仅破坏整个生态系统，还直接污染了环境，整个家园都会毁于一旦。
可反对没有起效。
根据巴西政府发布的数据，亚马逊雨林今年前五个月的砍伐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5%，单单5月份就比去年同月增加了67%。
2021年以来，砍伐面积达到了2548平方公里。
这样的行为当然也被国际声讨，迫于压力，在今年4月份举行的地球日峰会上，博索纳罗承诺会加大环境执法资金的投入。
可是就在第二天，他便签署了2021年的联邦预算，在这份预算中，环境支出的资金被削减了24%，环境部长提交增加支出的提案也久久没有回音。
即使是到了近日（6月28日），博索纳罗签署了法令，把军队派到亚马逊地区以监督森林砍伐。这一决定看似终于开始关心雨林，但有巴西官员表示，这其实也有向美国表达友好的成分。
病毒肆虐、家园流失，这真是巴西的至暗时刻。
巴西人的愤怒化为一场又一场的抗议，博索纳罗也由一个万众期待的英雄变成了过街老鼠。
博索纳罗能够在2018年赢得大选，当然有其偶然性。但细细分析，不难发现这其中的缘由。
第一个原因便是博索纳罗的军人身份。
在巴西的政治史上，军政府一直长期执政。尤其是在1964年以后，当时的左翼总统若昂·古拉特（João Goulart）在军事政变中被推翻，从此进入了一个军事独裁的时期。
但巴西的军事独裁，即使是独裁，也不如阿根廷、智利之类的政权血腥。
巴西真相委员会的调查显示，在军政府独裁的1964年到1985年这二十多年间，共有434人因政治原因死亡或失踪。
当时另一个拉美国家阿根廷，军政府发动的「肮脏战争」中就有超过3万人遭受酷刑或是杀害。因此，相比于当时拉美其他的军事政权，巴西的军政府显得「温和」得多。
再者，在军政府统治期间，巴西的经济开始飞速增长。
甚至到了1979年，同样是军人的若昂·菲格雷多（João Baptista de Oliveira Figueiredo）上台，赦免了诸多政治犯，开始发展民主政治。
一个「独裁」又「温和」的政权，还能带领国家的经济发展，自然会获得许多民众支持。因此，即使后来军政府倒台，巴西民众仍然对军政府抱有天然好感。
1955年，博索纳罗出生于圣保罗的镇上。22岁那年，他从军事学院毕业，为军队效力。在军队时，博索纳罗就因为撰写批评军队的文章为人熟知，为军人的利益奔走，关心军人的工资、解雇等问题。
因此，即使没有什么政治背景，博索纳洛依然能够凭借自己强烈的军人履历获得选票。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长期以来，巴西左右翼的撕裂。
在20世纪初期，巴西的左翼以巴西共产党（Partido Comunista Brasileiro，简称PCB）为主要党派，到了80年代以后，巴西劳工党才逐渐崭露头角，占据主导地位。
这个新型的左翼政党得到了很多传统左翼的支持，会在大选时组成联盟共同竞选，劳工党也在社会参与中一步步壮大。
而右翼力量更为复杂，20世纪中活跃的主要是保守党派；到了1964年，便是前面说到的，右翼军人推翻政府，开始了独裁统治。
但这个军政府并不想太过明目张胆，因此，军政府在取消其他政党活动的同时，也成立了一些形式上的反对党。
而到了1979年，军政府才允许真正的反对派们恢复活动。保守党派与军政府两种形式的右翼力量矛盾不断，导致右翼四分五裂。
值得一提的是，巴西的左右翼力量也曾在大选中有过合作，比如在2010年、2014年，不同立场的政党也曾组成联盟、共同竞选。
然而，短暂的和平无法掩盖如今巴西左右双方越发的极化，2018年大选就是典型的例子。
作为极右翼候选人，博索纳罗在第二轮投票中获得了55.13%的选票，劳工党的候选人费尔南多·阿达（Fernando Haddad）也获得了44.87%的选票。
左翼和右翼的力量都获得了大量支持，这与巴西身处的社会危机分不开。
由于整个社会处于经济混乱的状态、失业率高，公共治安也不断恶化，暴力事件频发，再加上2020年出现的新冠疫情，扰动得巴西到现在都不得安宁。
公众对于温和、传统的立场越发不信任，形势的恶化让社会越发走向极端，那些更加激烈的言论也更能刺激选民，俘获人心。
因此，左右翼从对峙、合作走向撕裂，是极右翼走到台上的原因，也是博索纳罗坐上总统之位的原因。
如今，在整个巴西，各地的人都开始走上街头抗议。
里约、巴西利亚、圣保罗、萨尔瓦多等200多个城市都出现了反对博索纳罗的抗议活动，他们认为：
抗议者们戴着口罩走上街头，高喊着「灭绝博索纳罗」的口号。据《卫报》表示，这是巴西爆发疫情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可与此同时，巴西的街头、海滩、商场、酒吧仍然是大批群众欢声笑语，没有政府的强制，漫长的抗疫，越来越少人能够坚持消毒、戴口罩、保持安全距离。
这是一个撕裂的巴西。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曾分析过，巴西的贫富分化严重，政治腐败频发，这些都有背后的原因（参见《拉丁美洲正在经历最黑暗的时刻》）。
巴西本身就是一个经历了殖民统治的国家，相继被葡萄牙、荷兰等国殖民，财富都进了殖民者的口袋。
好不容易在1822年独立了，巴西又迎来了一任又一任的军政府独裁。
到了20世纪，共产主义思潮开始流入巴西，本来是本着独立、自由的想法选择的共产之路，留下的却是极端思维和军事化手段，以至于到了今天，极端右翼政党仍然能够稳坐首位；以至于在这样灰暗的巴西，博索纳罗仍然没有下台。
巴西会好起来吗？
眼见着窟窿越来越多，政治缠斗、经济破产、医疗崩溃，人民大批大批地死去，巴西会去往何处？
不过，也不必过分为巴西忧虑。
占据着广阔土地的巴西，内里似乎也有着惊人的自愈力。
这些沉疴旧疾当然不是一天就能好起来的，但是在经历了殖民统治、军事独裁之后，巴西已经从这一切中走了出来。
暂时的动荡动摇不了一个庞大国家，巴西也终将迎来黎明。■
参考资料
方旭飞.巴西左右政党的分野、变迁和前景.拉丁美洲研究, 2020.10.
The captain and his country.The Economist, 2021-06-05.
Time to go.The Economist, 2021-06-05.
Jair Bolsonaro is not the only reason his country is in a ditch.The Economist, 2021-06-05.
Deaths plunge after town's adults vaccinated.BBC, 2021-06-01.
Brazil passes half a million Covid-19 deaths, experts warn of worse ahead.CNBC, 2021-06-20.
Amelia Cheatham.Lava Jato: See How Far Brazil’s Corruption Probe Reached.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021-04-19.
Operation Car Wash: Is this the biggest corruption scandal in history.The Guardian, 2017-06-01.
Rodrigo Pedroso.Bolsonaro's rule is 'worse threat than coronavirus,' say Brazilians as nation passes 500,000 deaths.CNN, 2021-06-19.
As Brazil Tops 500,000 COVID-19 Deaths, Protesters Blame President.NPR, 2021-06-19.
Luiz Romero.How Brazil's fear of losing the Amazon guides Bolsonaro's policies towards the forest.CNN,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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