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聪灵写给范美忠的信: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范美忠,男,四川隆昌人,1992年毕业于隆昌二中。199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在四川自贡蜀光中学当教师,后因课堂言论辞职,转至深圳、广州、重庆、北京、杭州、成都等城市从事教育或媒体工作。再后来供职于四川都江堰市光亚学校。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正在课堂讲课的范美忠先于学生逃生,并因此向学校辞职。22日在天涯上发帖《那一刻地动山摇——“5·12”汶川地震亲历记》一文,细致地描述自己在地震时所做的一切以及过后的心路历程,掀起轩然大波,被网友讥讽为“范跑跑”,并引发了一场关于“师德”的讨论。
2015年5月,在汶川地震7周年的时候,《智族GQ》记者贴身采访范美忠,何瑫 黄周颖撰文的《裸奔者范美忠:汶川地震后,“范跑跑”的这七年》在网上传开,再一次引起网友们对人性的关注。
随后,署名“吴聪灵”的作者致范美忠先生的道歉信在微信,微博热传,一起来看这封迟来的致范美忠先生的道歉信!
吴聪灵致范美忠先生的道歉信原文原文:
致范美忠先生的道歉信
尊敬的范先生您好!
今天是2015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七周年。每到这天,我会想起七年前那个午后,那些瞬间消失的生命。
就在今天中午,尼泊尔又发生了7.5级地震,同样有生命顷刻离去。
每次灾难,都促人愈发珍爱生命。我也会想,生命之于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想到你时,尤为困惑。你,虽然于震灾中逃脱得以保全性命,却在此后的生活中,极不轻松。
下午朋友转我一篇文章,题目是《汶川地震后,“范跑跑”的这七年》。一看标题,我心里就堵了。
其实几年前就堵了。那次电话采访你,成稿后提交时,我在标题中写有你的全名,范美忠。刊出时,还是被改成了“范跑跑”。
我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你。无论怎样,这名公开刊出,已是伤害,是侵权。
别以为我有多高尚。在那次访你之前,震后不久,我以嘲讽批判的笔调写评论,甚为蔑视地称“范跑跑”,还对其他人出语不敬。那篇文章,如今在网上仍能搜到。是一个无法消除的证据,令我汗颜,无地自容。
媒体十余年,出语轻狂的践踏性的文字,又何止这一篇。我永远没有机会消除它们了。更加没机会消除的,是这些文字、言语给当事人带去的伤害,我根本记不得有多少。
我更容易记得的,是自己做过的所谓正面报道,公益报道,慈善事件,大人物……
这种选择性的遗忘与忽略,也在帮助我塑造所谓的自我形象。并成功自欺。
事实是,在忘乎所以的状态下,我有多少机会做这些正面报道,也就有多少机会,给人带去创痛。
它们在我的经验中同时存在。而阴暗面始终被回避。我猜我之所以回避,是因为我非常担心会和你有同样的遭遇——我可能因为呈现了自身的阴暗面,而被否定,被列为坏人,从此不得翻身。
于是我选择隐藏,逃避,看别人。
其实那次和你以及你的夫人有过多次电话交流,已超出采访范畴。如果没有地震,或没有那样一篇文章,你们或是一对倡导人文教育的精英伉俪——对生命存在价值的尊重,对于人应当接受怎样的教育,享受怎样的生活,生命的意义,你们的很多观点,都令我耳目一新。
所以,那次访后见报稿中出现的“范跑跑”让我越发不安。这愧意,和其他种种“5.12”带来的感动,始终同在。
今天的文章,我看了。看了关于你成长历程的介绍,也对你有了更多了解。从长年暴戾氛围的家庭中走出,你是全村考入北大的第一人,“5.12”改变了你的命运,却没有带走您对自我的坚持,一种近乎战斗的坚持。
我特别注意到的,是光亚学校校长卿光亚的一段话。“地震的事对他的刺激非常深,我觉得他现在还是一个病人。他辞职的时候情绪是失控的,根本没有计划。”
病人一说,让我想到七年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灾后心理救援。那时,非常多的心理治疗志愿团队奔赴灾区,为各种灾民提供支持。抛开专业效果不谈,心愿是好的。
七年过去了,有一个病人,始终被忽略着。
那就是你。
即便现在如你所说,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在庄子处找到了出路,也不能不说,过去这七年,你是孤身一人在与地震带来的种种病痛共处。
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帽子扣在你身上——罪人。
你幸运地逃脱了震灾,保全了生命。这原本是值得庆贺的事,却因为一句话,被千夫所指,甚至被贴大字报要求杀掉全家……
想想都不寒而栗。
而我也是这千夫之一,并为此始终不安。几年来一点点反省之余,我也会在思考,我们社会的道德、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指导并服务于人的生活,支持协助每一生命个体存活、活得有尊严、活出好的生命品质,活出轻灵的生命状态,还是仅仅拿来评判一个人道德品质的高下,褒之贬之,或神化妖魔化,或捧或杀?
指责谩骂你的人中,有我。有一个方向是好的,希望震灾中的每个人都获救。却为何,竟只因一言,对成功自救的你,如此无情否定?
为什么这样对待同是灾民的你?
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的是这点:我把活成一个对的人、一个好的人,看作是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事。
至少,在批判你的时候,我是怀着这样的认知。
所以,当你从地震中逃活下来,却在一句话中呈现不够好的品质时,你的生命存在,也被否定。逃生,也成偷生。
对善的渴望力量大到失去理性时,就这样转成了对“不够善”的恶意批判。
有谁的逃生不值得庆祝?可你竟被钉在那个时空的耻辱柱上,天下之大,你的生命活力从此无由发挥。
和一位朋友谈到您和我的歉意,以及这些反思。朋友如下阐述:
范没有在地震来临时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但他并没有侵犯他人的权益。他能活着跑出来,本身就是对社会养活他所付出的代价的完好保存与升值。他成长的社会历史时空并没有赋予他救人的使命。故,如果范的行为必须受到谴责,那么,从逻辑上讲,首先应该谴责的是他生存其中的社会。
范的隐私权、名誉权、生存权被残忍地剥夺了大半,他应当起诉以正视听,可他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对他欠下了一笔难以清偿的道德债……
社会是谁,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我以为只要你错了,我就有特权代表社会,代表善的与正确的,怀着“规范社会道德建设、教育和影响更多人”的目标,来攻击毁损、否定批判你,占领着道德制高点,理直气壮地践踏着您的尊严。
那样的轻狂与刻薄,简直不堪回首。
今天,我就个人过去所有言论、文字对你的不敬处、伤害处,表示深深的歉意。对不起!
过去这几年,不安在心里。临到要表达,我犹豫再三,心存害怕。因为就像当年您无法预知自己一文所带来的影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封公开发给您的致歉信,会带来什么。
我想写了私下发给你。上网,没有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突然想到,当年抨击你,也是公开的。我不再纠结。如果有什么影响,那也算是上天给我一个机会,更深刻地体会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好让我改得更彻底。
倘有正向发生,那更好。这说明七年过去,正如我都有力量反省道歉一般,时空真的换了。
这篇文字跨越了一个夜晚。同是5.12,从2008的汶川,到2015的尼泊尔,两场地震在不同地区发生。就在此时,一定还有生命在废墟中等待救援。
也一定有人为他们的逃生而祈祷。
想到这点,我无比坚信的是,对“活下来”的重视,是生命本有的珍宝。
死亡,有时是生命的消逝,有时是爱的枯竭,心的凋零。主动或被动,在那个事件里,你和我,对后一种死亡都有着体验。施暴与受暴,都是心的凋零。
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的“病人”。
或如你所说,你在庄子那里找到平和。我要走的,就是承认过失,向你道歉。
这道歉来得晚了。
让一个“坏人”被孤立,这样的故事太多。生命存在本身的价值与意义,就这样,被狭隘成为“做对的人和好的人”。完全忘了,每个人的天赋使命中,最为基础的部分,是珍爱自己的生命,和情怀,理想,以及种种独特禀赋。
于是,分裂长期存在。外部分裂,内在也一样。今日文章里说你是“孤独、绝望、愤怒、狂傲、虚无、分裂”的人生基调。又有哪样不是我也有过的状态?
又有谁的生命是要么全好,要么全坏?那又凭什么因事对人,来树立高尚者膜拜,或是创造一个卑劣者将之打倒?
暴力的手段不可能达成高尚的目标。攻击别人也建立不了自己的正面形象。相反,那暴力与攻击中的我,已成为我所反对的模样。
这样的错误,在过去人生经历中,犯了多少,我已经不记得了。借着给到您的歉意,我也在此,向所有我以各种方式攻击、诬蔑、贬损、戏弄、中伤过的所有人,致歉,忏悔。
并请求宽恕。
这个过程很痛苦,我又何尝不是在努力找回自我宽恕的力量。
是的,罪与错,善与美,都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你也一样,奔跑逃生的举动里,也体现着对美和忠的追求。如果说我晚觉的痛和迟来的道歉还有什么意义的话,我希望是,我借此知道如何面向未来,在今后的日子里谨言慎行,勿使再犯。这是生命持续完善与自我唤醒。
你我路径方式不同,本质无别。
范先生,你曾在地动山摇的时刻勇敢逃生,这是恩典。过去这七年种种,也将因你顽强的意志与自我探索而成恩典。最后想说的,是祝福你,在未来更广大的天地里,自由行走,发光。
也把这份祝福,给到和你一样,从各种灾难困厄中挺过来的坚韧生命。只要生命存在,就有绽放的可能。
吴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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