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民主就是这样长成的
文/费孝通
星期天的早上,有位广东朋友约我到金碧路去“饮茶”。从城北坐上公共汽车,停在近日楼的附近,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铁栅东边,四季不断的鲜花,常引起我一种幻想:我想这天赋独美的南国只要政治一清明,经济一繁荣,遍地的鲜花,黄的迎春,红的山茶,足够把这历史上的抗战名城打扮得妖娆迷人。我的幻想总有一天会实现的罢?我自己问着自己。有时,为了路旁垂死的瘦骨和南屏街高楼对照得太明显,也使我不敢再看那些无邪的鲜花,可是也不愿放过一些可以支持我这幻想的证据。那天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被近日楼下看壁报的群众吸引到了他们里面,这一刹那间,我觉得一种愉快,似乎是说我这久存的幻想有了实现的消息了。
我的愉快并不只是昆明有这样多人肯鹄首街头看壁报,而是在近日楼四周同时可以贴出意见相反、言论不同的壁报。这一件事实给我很大的鼓励。
同行的朋友催着我走,也许是因为他怕去迟了,茶室里会找不到座位,可是他并不这样说。他用了不耐烦的口气,指斥着眼前的形色:“好好的城墙贴得满满的像什么?而且,你瞧,这也讲民主,那也讲民主,不是把人都弄糊涂了?言论,这也算言论!”
我笑了一笑,“我却就爱这个,民主就是这样长成的。我对于近日楼更喜欢了,因为它使我想起伦敦的海德公园。”
我想起了海德公园
9年前我在伦敦,初到的时候,我曾打听寓所的主人:“我想认识伦敦,应该先到哪里去?巴力门还是唐宁街?”那位老太太摇摇头说:“这种地方你去干什么?你得先上海德公园。在海德公园里你才能了解我们英国怎么会有巴力门和唐宁街的。”她的意思是说造成英国政治的是英国人民的精神,并不是有了议会和内阁,英国才得到民主的政治,而是人民中有了民主的精神,才有英国的议会和内阁。海德公园正是民主精神表演的地方。
多雾的英伦常使人懒得出门,可是我既然得到寓所主人的指导,不能不下个决心到海德公园去看看了。海德公园和英国其他的公园一般,并没有太多的奇花异葩,更没有关在笼子里的孔雀,只是一片旷地,保留着一丛丛比伦敦年龄更高的林木。海德公园所以著名,却在园角那片宽阔的草地,这草地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人,站在桌上、椅上、肥皂箱上同时向着游客演说。有些吸引着几十到几百个听众,围得密密层层,有些只有一两个人,甚至一个听者都没有的,大家还是提高了嗓子在说话。我在好奇心中挤进了一群人,那位先生却在大发议论说当时首相鲍尔温是个伪君子,他说了几个理由,台下就有人接口,问他自己是不是伪君子?天下哪个人不是伪君子?另外又有一个却出来为说者辩护。很多人中有点头的,有叫hear、hear的(赞成的意思);也有气得须子都翘起来的。在毫不相识的人中,热烈地互相辩论了一场。
一会儿,又换了一个上台大大地批评着在离开不到50码的那个在台上说话的人的意见,对面那个是工党,在这里站起来的是保守党,两人唱对台戏。听众里有些人,听了一会儿,不满意,走到对面去了,同时也有人从对面走来。
听的人有话想讲,随时随地可站起来讲,只要有人听你。听一阵,觉得没有趣味的,随时可以走开。在海德公园里真可以说是议论纷纷了:幼稚可笑的、胡言乱语的、有条有理的、引经据典的……种种色色,无不具备。从立场说,有极端的保守派,有过时的传道士,也有激进的共产党,真是无派不全。可是有一点,也就是我寓所主人要我去看的一点值得我们这些异邦人记得的,是在海德公园中,从来没有人互相打过架,没有人流过血,没有人投过手榴弹,没有人停止过别人说话。即使没有人听你,你照样可以直了嗓子发议论,没有人笑你。我的确看过一个没有听众的演说家,而且据别人和我说,他是每星期必定来的,大家非但不耻笑他,而且认为这人不错:自己认为对的就得说。可是这位先生说的话,没有第二个人发生兴趣,所以没有听众。他每星期可来唱独白,可是他却不能强迫别人来听他,更不能不许别人说,只准让他说。他若这样做,就不能在海德公园里了。
意见的乱和行动的乱
从近日楼到金碧路的路上,我把海德公园的情形描述给我的朋友听,一直到我们进了茶室坐定了,我还沉湎在记忆里。我的朋友打断了我的独白:“我知道你从小喜欢热闹,乱哄哄的,像你的书桌一样,不乱写不出文章。我和你的脾气就不同,我喜欢有秩序,有纪律。像近日楼的乱劲,我就看不惯;照你所说的海德公园,我一去就会头痛。”
“老王,你说乱么?也许不错,但是你也不能不承认英国政治和社会是最有秩序的,最不乱的。他们好像很纷乱的意见,但是大家把纷乱的意见自由地说了出来,大家有机会听到别人的意见,大家能对于每一问题思索一番,结果才有相同的意见,也才有衷心情愿的相同行动。意见阶段里的乱却是达到行动阶段里不乱的必要过程。老王,你喜欢意见阶段里表面的不乱,而行动阶段里发生乱么?”我逼着我的朋友回答我。
“都不乱才是我的希望。”他回答了。
“你希望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很快接着说。
我的朋友放下茶,等待我的解释,所以我又接着说下去:“每个人身世不同,经历不同,利益不同,希望不同,所以对于任何一个问题的看法也不会相同的,一个人的意见总是片面的,总是从个人的经验和立场出发的,所以在意见上开始时总是各人不同的,但是在一个团体里生活的人又不能不有一致的行动。团体生活的主要问题,就在怎样从各人不同的意见中,去求得一个共同能接受的总合意见。怎样能总合呢?就是要大家能了解别人的经验和立场和共同利益的所在,互相迁就、调协,使有一共同的意见来做一致行动的根据。”
“要行动上一致,我们不是可以加以管制的么?否则要权力做什么呢?”我的朋友插入了一句。
“不”。我很坚决地说,“一致行动不能没有共同意见做根据。外在的权力没有法子改变内在的动机,若是用权力来维持行动的一致,不但不能持之,而且这一致是只属于表面的。权力必须有人柄握,握有权力的人没有法子永远地监督着每一个人,看守着每一个行为,所以权力所不到之处,行动上就得不到一致。监督各个人行动最有效的力量是每个人自己,我们没有一刻能不受自己意志的检查。我所说共同意见,就是每个人自己接受的意见,自动地发之于行动,这些行动也自会一致。从意见上谋调协着手来取得团体一致行动是最可靠,也是最经济的办法。”
尊重别人,尊重自己
我说了一阵,好像是在课堂里讲书,自觉不好意思了,所以借着茶房送点心上来时,把话收住了。可是我的朋友却觉得很有兴趣,因为他正在工厂里做事,在管理工人时,常逢到工人们阳奉阴违的事,使他无法提高效率,所以他很表示同意地说:“心悦诚服自然是最好,对人必须诱导感化。孝通,这点我是接受的。我不是常说,中国基本问题是在教育么?”
“老王,你所谓教育是什么意思呢?”
“你在大学里教了这么多年书,还要问我这问题么?可是,我也不妨从我工厂里的实地需要的讲,我希望工人们能了解我们的观点,对于他们工作能认真的做。”我朋友说。
“很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观点是对的,而且应当是这样的,这样才能使一个人认真和负责做事。但是你说要从教育来使别人接受你的意见,我觉得你所谓的教育和我所谓的教育的确有一点重要的不同了。”说到这里,我的朋友插口说:“好罢,你说你的教育罢。”于是我又说了:“我倒并不是想讨论教育本身,你若有兴趣,可以看一遍潘光旦先生的《宣传不是教育》。我要问你的是你也想过去了解工人们的观点么?你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工人们不认真做事?”
“工人们的观点么?”我的朋友似乎问他自己。
“是的。”我说,“工厂是一个团体,你们需要行动上的一致,可是显而易见的,你和工人并没有相互的了解,是不是?老王,你若容许我说一句率直的话,你并没有想到工人们的观点是值得你考虑的,你只想人家接受你的观点,并没有想接受工人的观点,是不是?我很希望你去海德公园看看,在海德公园里,你会发现别人也有意见,也有不同的观点,而且你若平心静气地听,你会发现,他们也都觉得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意见是对的。这时候,你会觉得究竟谁对不对,大家不应当由自己来做判断,而应该让别人来批评了。”
“这是英国觉得骄傲的精神,要别人尊重你,你必须尊重人家。若是你觉得别人全不及你,人家的判断都不正确,只有你是有能力,有资格知道是非的话,你就不必考虑别人的意见了。民主不但要尊重别人,认为每个人是最能从他自己立场辨别是非利害的人,而且也是尊重自己的。尊重自己所以不肯把决定自己利害生死的事,托付给别人去包办。”
言论自由矫正了欺骗
我的朋友听见我又提到“民主”,知道我的话一定会拉得很长,所以特意叫茶房来冲茶,暗示要我改变改变话头,我因之停住了。喝了一回茶,我们重又回到近日楼来搭车。我的朋友也许是因为受了我刚才一番议论影响,所以也走到城墙去看看壁报,他绕了一圈,很失望地向我说:“我不明白你对于这种壁报会存什么希望。我虽则素来对于政治不感兴趣,可是单凭我的常识,我就看不出靠西面城墙上那几张壁报有什么道理,很多话太幼稚,不近人情,要是看的人都相信了这些话,我就不知道对于中国有什么好处。”
“老王。”我却很高兴地回答他,“你是知道我立场的人,你知道我若是写文章时,这些文章会贴在什么地方?可是我不愿意别人只看我的文章,因为我不是上帝,谁也不能保证我的意见永远是比别人高明的,我自己绝不敢这样保证自己。我希望别人也发表意见让看的人自己去选择。我觉得高兴的不是这些壁报里都是名贵的指示,而是大家能自由张贴的事实,中国若要进入民主,这是第一步。各人都能自由把意见发表使人民可以自由去批评。近日楼变成了海德公园,我是心满意足了。”
“孝通,若是你看见有人在骂你,你觉得怎样呢?”
“骂得有道理,我应当接受;骂得没道理,我只有信托读者,他们会辨别是非。我总觉得你是不很相信别人有判断的能力。我同意你,人民有时是会被欺骗的。但是,说来也可以使人放心,世界上一切骗局绝不会永久的,而且假若你让每一个人能发表意见,每一个人能自由听取别人的意见,也没有人敢欺骗人,骗人一次,一失信用,他的言论也会没有人相信了。所以在有言论自由的国家里,欺骗是最愚蠢,没有人愿意或胆敢这样做的。诚实是处世最可靠的方针,乃是经验之谈。”
我高兴地握了老王的手:“我想早些回家了。你看了这许多街头壁报,不是有你的判断么?别人都像你一般的。我希望近日楼变成海德公园,至少,大家能相信自己,能用话来争取人们的同情,比了四个月前,用手榴弹去压制别人说话大大地进步了。爱中国的人,对于一切进步要关心,要赞成,这是第一步!只要不退步,中国是有希望的。”
我和我的朋友分了手,我转身在花市里带回了一枝梅花。
1946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