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到宋画里过春节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Author 李冬君
过节,就是一个蹭热度的日子;过春节,热度无以复加。为热度加温,在严冬寻找一个热点过春节,难道不是一个迎接春天的“正确姿势”吗?
从“民国热”到“宋朝热”表明,一个懂得审美、又会创造美的时代,才是最具影响力的时代,也才会始终受到热捧吧。
走进“热度”,是跟随《文化的江山》而“重读中国历史”的通史写作行动开始的。从史前一万年前开始,一路走来,走到了公元十世纪,居然发现这是一个懂得审美、又会创造美的时代,这个时代正是时下热捧的宋朝。
除了典章文物、社会民生、政治经济的历史主流叙事之外,这个时代最具原创性的、且对人类文明有贡献的,竟然是独立艺术的产生。
“独立艺术”始于绘画领域,表现为两方面:首先,出现了具有自由独立身份的个体职业画家,如荆浩,以及只为兴趣而创作的士人画家群体,如董源、米芾、苏东坡等;其次,绘画主题趋于独立,如山水画的开创与兴起,很快取代过去的“宣教人物画”而成为绘画主流。在为艺术而艺术的大量绘画作品中,发生了一次宋代文艺复兴。
今年的春节,我们就蹭着宋朝热,一起走进宋画,在宋画里过一个美美的春节吧。
无论这世间遭遇怎样的瘟疫而悲剧迭起,也不管这个世界将要面临怎样的大变局,四季的脚步都不会停歇。所以啊,人类的脚步即便踯躅,也不能停下来,总有充满希望的事物陪伴我们度过严寒,在四季轮回中接力。
春节到了,活着的人儿都得打起一万个精神,到巨然的《雪图》上摇滚,在米芾的《春山瑞松图》与梁楷的《泼墨仙人图》里诙谐,在赵孟坚的纸上花园种《墨兰》养《水仙》……还未及匆匆一叹,也许甚至还会联想到如何“消夏”,那就让我们到赵令穰的《湖庄消夏图》中去乘凉,然后再走进赵佶的《红蓼白鹅图》去参透秋之萧瑟与无常。参透了,也许就回归了平常心,再用本色之眼,去细赏黄荃的花鸟富贵。
春之雪山:
寻找蚀魂的生机
巨然是董源的学生,南唐被北宋灭了后,他随降主李煜北上开封,居于开宝寺。他将江南“烟峦晓晴”的山水画风带到了北方,受到热烈拥趸,而他自己的绘画主题却发生了变化,开始表现北方山水,尤其是北方冬雪氛围的山水。
据董其昌鉴定,《雪图》出自巨然之手。可以肯定,《雪图》放下了师法对他的内在羁縻。他彻底释放了自我,更为个性,更为奔放,更为激情,更为昂扬在“留白”之间。呼啸而过的笔底率性,任性“疏野”是他的另一块精神领地。
雪是静的,静如处子。但雪底是动的,有生命在萌动,而且是奔向春天的生命速度,如脱兔般使一切设防都来不及阻挡的瞬间,生成了审美的光芒,照亮心理视觉的冲动,去触摸雪底的热烈,散点透视中,透出生命体贴生命的感动。
《雪图》表现北方的枯寒之气,有李成的冷峻,可以寒蚀万古萧疏。但李成的枯寒之气,得是骨子里的枯寒任性方能成之。而巨然,是带着江南早春二月的湿寒来体贴“萧旷枯寒”的,因此,他的“萧寒”不见一丝残酷,纯净唯美,莽莽雪原,起伏险峻中满是生机。不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吗?他却不着眼于春天之生,而是沉迷在主杀的冬季去寻找蚀魂的生机。
只要有雪,就有瑞雪覆盖的生机,以他灼灼可见的热肠,去描绘内心对生的期待,向世人宣喻枯寒萧杀的背后,必是生机一片,雪底早已生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意象。
《雪图》
画面的最高峰,也许出自画家情绪最饱满之际,满眼山脉若龙,顺着山脊望去,白雪覆压的主峰,像老子挤着万古的眉眼,堆出千年的慈笑;副峰则像久别重逢的故友,酒酣耳热之际,隔一线飞流,身旁脚下的一干山友便陆续曲水流觞,都有自己的文心,好似龙脉可雕。
他似乎抓住了雪山的旋律,听到了藏于雪底的生命欢乐,在波澜起伏的大地上寻找内心的节奏。以艺术家的细腻,倾听寒冬里的“无中生有”,再以先知的敏感,宣喻生命已然萌动、流水悄然初融的消息,如《音乐之声》直唱到雪花融化成春天。
最令人精神晕眩的,是匍匐于两峰脚下、居于立轴正中间的丘陵,起伏的山坡被覆盖的白雪拉长,如天遗雪衣,长袖舒广,羽舞霓裳,昂扬着向主峰奔去,主峰又向天空奔去,奔向自由;群山竞舞,绵延交织。线条如锦如缎,墨韵似水流年,想是他豁然时分的独白?
画家的灵魂何其剔透,照料着他的笔底江山,潜伏在雪景中一味探知生的消息,在萧寒中不见一丝绝望之笔,即便落魄,也要去雪山打滚。
春草王孙:
君子人格的前世今生
一个半世纪以后,宋太祖十一世孙赵孟坚经历了和巨然一样的亡国之痛,只不过一个北上,一个南下。一介落魄王孙,通过科考转型为士大夫,已是南宋末年了。名士依然带着浓烈的的王孙脾气,在水墨里种花养草,在春草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寸土。
他在《墨兰图》、《水仙图》和松竹梅《三友图》上,第一次给出了一种象征“士格”的审美样式和审美体验,将人们从岁寒之际的花草美中所产生的春之想象,转移到人格之美的高境上。这位王孙公子用水墨将他的“士格意志”,直接写在“松竹梅兰水仙”的草本上,赋予“草格”以君子人格的道德寓意。
《水仙图》
赵孟坚是“士”,在向士人人格趋近的过程中,也许他的天启就来自于花草。在初春的花草秉性和姿态上,他发现了君子人格的前世与今生,于是,他每天与春草摩挲掩映,每一笔婉约的兰,每一点鲜若的水仙,酣畅的墨汁就像它们生动的血液流进画家的精神体内,与他的人格共砥砺。
朱熹喊了那么多年的“格物致知”,其实并非认知上的焦渴,而是道德强迫症,他要“格”出“物”的道德属性来,抽象为君子修身自律的戒条,把善恶强加给物性,却丧失了审美的调性,压抑了人性。其实,中国历史上,有一种审美活动似乎更擅长“格物”,诸如庄子“神与物游”,王献之与山川相映发,都带有宇宙意识的美感,升华人性。赵孟坚更沉迷于水墨里神与物游,与松竹梅兰水仙相映感发,竟然格出一个君子人格的审美样式。
画家以春草自况,却带出来丰富的审美意味。笔尖饱蘸的思想汁液是新鲜的,滴入春草,如晨露初绽,不求永恒,但原创的美就是永恒的。
他也象征,但他以水墨笔意转换了象征的主题,象征君子人格。借咏物以自况,因写意以抒怀,自我砥砺,关注自我人格的成长和审美的格调。花草在画家笔下,成全了以文学趣味烘托君子人格的审美氛围。至此,梅兰竹松以及水仙,被赋予了文人的美学想象。
水墨的美是难以定格的无常美,它也无法引导我们去认知,它的智慧是诱惑我们去审美。一个落魄王孙对这种“无常”格外惺惺相惜,而春草的无常之最,人的无常之悲,一切的无常,都令他倾心沉醉。他开始用水墨雕琢兰草,将三个无常的命运定格为瞬间的永恒。
卷轴《墨兰图》,长不过一米,纵不过尺余,纸本淡墨,上有两丛水墨兰草。兰根深植的土地,应该是画面最坚实的部分,可画家却故意“飞白”,省略了坚实的土地。也许画家没有想好脚下的土地应该如何展示?从北宋退到南宋,他找不到可以表现大地坚实的艺术元素,只好点了两笔苔点,却也神乎其妙。
兰花在竞放中微微浓郁,些许地平线的朦胧曲线上,缕缕弱草围绕兰根风靡,几朵若兰在轻风中初绽,如画家的性灵在苏醒。可新年的春寒正料峭呢,画家已忙不得“安排醉事,寻芳唤友”,不知是醉眼还是泪眼,当用它们凝眸笔尖时,才发现“最是堪怜,花枝清瘦,欲笑还休寒尚遮”。罢了,那就把兰叶画得扶摇些,为朵儿驱寒。意犹未尽,继续“浓欢赏,待繁英春透,后会犹赊”,那我先赊着,提前与年成相约。
画家爱兰,游宦时将老家兰带来,迢迢千里,吴越之兰在荆楚之地花开一二茎,以无常之水墨,画出吴越的倔强以及根植楚地的狂逸姿态。名士“狂逸”,人格要如兰而不染,清雅有尘外之韵。
中国士人基本都有双重人格,家国情怀与仕途隐逸,两者纠结,难以取舍,便在纠结中形成一种可供审美的人格状态,一边淡泊着,一边忧君忧民着。
“芳心才露一些儿,早已被、西风传遍。”如果说《墨兰图》是“芳心才露一些儿”,那么《水仙图卷》则是赵孟坚面对春天的生姿,感泣一万种悲喜交集的情绪,随春风潜入水墨天涯,在墨笔双钩渲染的水仙数十丛中,生出叶繁纷染,俯仰自得,浓淡疏密,恍若魏晋的灿烂。可细赏呢?花蕊花蒂若清泪泫然,点洒岁月的星河,无常天地心,“只白少年头”,青春已迟暮,水仙花如“杜若满汀”,静听王孙叹无常“离骚幽怨”,一丛又一丛。
赵孟坚晚年学逃禅,画梅已是归隐的笔意。“倦回芳帐,梦遍江南山水涯。谁知我,有墙头桂影,窗上梅花。折枝放到纸上了。”这就是他放在丸扇上的“岁寒三友”吧。
三支春草,缠叠绵绵,松竹铺垫,梅花含苞,折痕犹存,天真、野趣,在“春早峭寒天”的日子里,赵孟坚“重温卯酒整瓶花”,毕竟寂寞,“忽听海棠初卖,买一枝添却”。可“担头看尽百花春,春事只三分”。何况丸扇上的三支折春,春事有几分呢?看各人的心情吧,“百花春”不如一支梅,画家还写《梅谱》,就像荆浩写《山水诀》的心境,那是在冬雪将尽天为梅立法,给春开药方,疗愈忧郁病、无常病。
“流年度,芳尘杳,懊恼人空老”,人不能空老,要老的每一秒都很实在。赵孟坚的王孙磨难之路,始于皇族最惨痛的历史记忆,靖康之变将国恨家仇深刻在他的遗传基因里,他也曾“敲遍阑干,默然竟日凝眸”;人在万般无奈时才会想通,于是想放下一些拿不动的东西,他想归隐了。
“几年修绩,总待荣亲老”,盼望“向寿席,花花草草”,待“杯盘了,一对慈颜笑”。他终于想奉养双亲、寄心书画了。他的确淡定,没有因为救亡图存而弃艺术于不顾,赵孟頫比他更淡定,直接出仕革他赵家命的大元。他们可以放弃赵家王朝,但不能放弃他的文化和艺术,赵孟坚是被罢归隐,艺术家的敏感被时代所伤。那就在春节时分画春草自我疗愈吧。
春草忆王孙,相看两别离。在南宋画坛,可爱者除了梁楷、米芾,就是这位王孙赵孟坚了,他们身上都有着共同的、纯粹的艺术精灵,始终生动着。
春山开怀:
以仙人的姿态过节
米芾的山水画会笑,北宋人送他一个雅号,叫“米癫”。
说米芾“癫”于翰墨,尤其“癫”于中国山水,是不会错的。他“癫覆”了中国传统绘画中“忧患”线条,抖着“戏”的激灵,走进水墨山水的创作,因渲染而产生了奇妙的喜剧效果,形成山水画特立独行的“癫”格。米芾任性,用常理看还有点“不靠谱”。当他一现身“春山”云端,北宋的山水便意味深长地摇晃起来。
《春山瑞松图》,尺幅不大,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左下角有“米芾”二字款,据说为后人所加,上诗塘有赵构题诗:“天钧瑞木”,“以慰我心”。但画作主题不是山峰林木,而是云峰盈目,漫滋春山。
画上满满的幽默,带着喜感。他把山头伸进云里,再让我们的腿脚立定在世间原地,拔高我们脖颈以上的视线,让我们不见山腰、山腿和山脚,亦不见人,但见云雾蒸腾中的小山头、小山包,用横点重墨反复皴擦,突出阴影,看起来不够端庄肃穆,有些散漫慵懒,却一派稚拙天真、圆茸渺小,像王羲之的笨鹅,又像跃出水面的肥鱼,是画家的思绪在跳跃,与山头并肩,就是为迎接云光来临。
与以往山水主角意识相反,山水画的主角变了。米芾笔下,云第一,山第二;云自由了,山才舒适。云跟他一样,也在天上“漫仕”,忽而高枕山头,忽而盘踞山腰。将纯粹与吵杂隔离,以烟云分隔空间,尽情渲染虚实晦暗。
《溪桥闲眺图》有两座山峰,峰顶草木稀疏,被风剪裁得一边倒,迎面云光迷离,如庄子七窍未开的混沌人,又像不合时宜的画家本尊,一头栽进荆、关、李、范的大山里,与他们的笔力嘿哈较劲,打散他们的端拱威严。当画家从云端再出来时,全无分别,圆融淡然,浑然一独自欢喜的遗世老翁,目送轻风携光挟云,掠过山头,惊愕之后,处处“癫”趣。
他想跟云走,并非壮志凌云,也不要青云直上,而是跟着云的自由态,找到一条“宁做我”的路。他倒是不管路在山上还是在天上,总之好玩就是天堂。就这样,他在水墨里自顾自墨戏了三年多。
在“我”的艺术里,他彻底回避了前设性的士人政治道德姿态,他喜欢文艺的归文艺,为政的归为政。他也为政,尽管他为政很基层,但他很认真。他以审美重启自我,实现自我的道德律;他以审美拯救自我,实现自我的自由属性。
米芾,就是一个活在宋代的魏晋人,他像魏晋人那样“宁做我”,不光是一个原则,还是一种活法。
米芾去世一百年以后,梁楷在人物画上继续米芾“逸笔草草”的写意精神,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人物画水墨造像。关于人的个性化的内在表现,看梁楷写意、留白、狂禅人物画的造像样式,的确给人物画带来一次伟大的艺术转折。《泼墨仙人》,是梁楷写意人物的代表作品,它为我们欣赏南宋人物画提供了一个闪亮的线索。
从“泼墨仙人”的狂禅气质中,我们已然看到他诸多“艺术行为”的动力,与李白的“行为艺术”出处相同,那就是他们内心的冲突。艺术在他们的内心萌芽出了自我意识的苗头,而艺术家一旦被自我意识激荡,就会像被囚笼的鸟儿或狮子,在浮世的牢笼里东撞西碰,将痛苦挥霍一空后,幸运的话,内心的“酒神”若还在,便会进入唯“我”独尊的狂禅境界。
他们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不懂面对王权的收敛,任凭自我意识的“野蛮”生长,直到涨破宫墙。一朝辞别,“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本性便开始在过新年、做新人的自由中狂奔。他们就像那只非梧桐不息的凤,迎着晨曦朝露鸣唱,傲睨那些一旦没能进入体制便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儒者,他们与那些腐儒,简直霄壤分明。
“狂禅”,在人群中,是一种稀有的品格,它成长于以“精神自我”设定的人格底线上。正如李白和梁楷,“精神自我”一旦受到外在的压迫,他们的人格底线便无法苟且,立马反弹。于是,引发了李白出宫的长安事件,梁楷挂金带的临安事件。如今看来,这样的底线太过高标,与我们一般设定在“正负零”之间的常识标准,不在一个海拔上。
因此,“狂禅”做不了他人的榜样,也不具有普世性,它只能疯狂地表达自我。能在春节时如此帅一把,也就不枉这个节日的觥筹交错。
春节:
如夏之悠长秋之静穆
宋人审美,不刮烈风,不闪电霹雳,不非此即彼,而是涵容的,优雅的,底线在于可供审美的。一切生机意趣的惊喜似乎都是从春节开始。
从春到夏,日子是悠长的,所以,过日子要像夏天一样缓缓地过,要将备受煎熬的性灵,放在树荫下水岸旁吹吹凉风,在绿意浓郁中就会萌生一种对斑斓秋意的期待,然后再轮回。
赵令穰的“青绿哲学”就充满了这样的惊喜轮回,他惊喜于找到了表现自由的出口。这些品格都在《湖庄消夏图》中呈现出来,这样的青绿岁月,的确无比静好。
一池消夏小景,锁定青山,不改着色,乘兴起意,淡染青绿。于是,桃花源在一幅小景中生成了,烟云割暑,风过荷塘,草舍掩映。自从陶渊明被老师苏东坡发掘出来以后,赵令穰便将桃花源在他的青绿意境中兑现了。不仅打动了老师苏东坡、同学黄庭坚,师友米芾,还打动了后来者董其昌。董其昌说他“自带士气”、“超迭绝尘”。
据说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幅赵令穰的《陶潜赏菊图》,有南宋人题诗,很接地气也应景,所谓“三株五株依岸柳,一只两只钓鱼船,水天鹎鸭斜飞去,细草平沙兴渺然。”
据说《红蓼白鹅图》是宋徽宗的作品,绢本设色,近一米半高的立轴,无名款,有“宣和殿宝”、“乾隆鉴藏”等十余方印,现藏台湾故宫博物院,是否赵佶的真迹,历来颇有争议。
认同真迹的,大概出于对作品风格的认同,至于题款或被南宋“绍兴裱”给裁掉了。因为南宋人一贯以为,北宋亡在宋徽宗痴迷于绘画艺术上,所以在绍兴年间,将凡有与宋徽宗相关的一切题款一并裁撤,重新裱装谓之“绍兴裱”。
而作品本身,那一份对秋之静穆的理解,会悄然启动人的自我观照。画面上,仅一根红蓼,一只白鹅,还有半露半隐的老树虬根,是自我意识的表白,宣喻在斑斓喧嚷的秋色中,惟静默的孤独具有自我意识。
白鹅安卧,曲颈侧首,姿态闲雅,翅若鱼鳞白云,纤细但绝不屈服于任何视觉的挑剔。它不像晋人之鹅惯于天放,也不像唐人之鹅动辄“曲项向天歌”,它目光淡然,或若端拱,有一种确认自我的精神姿态。一棵红蓼,草本纤弱,却虬曲着挺立其孤傲。画家喜欢红蓼的独立,不抱团迎风,独姿摇曳,那是内心的宇宙场,在自然面前,人是卑微的渺小的,但人却从中获得了一个命定的孤独的启示。
红蓼花垂坠,暗示着命运的庇护,三五朵红蓼花,便以稳定画面空间的意志力,顾盼着依偎它们的白鹅。每一片红蓼叶,都带着不安分的自由期许,白鹅的安静则肯定了自由并非随风摇曳,而在于固执内心。白鹅闲雅高贵,红蓼独立寒秋,秋天就要被冬天终结了,一个洁白的生命就应该在这样的时刻,等待命运的到来。它能在新年带来祥瑞吗?
花鸟画,似乎最能反映天命的光芒,因为万物之中,没有何物比花朵更能借太阳的光,比花期更能展现诗意的无常,花鸟是天气、天时、天命的代表。以一个自然的审美意象,作为祥瑞的象征,这是艺术之福。
春节:
用花鸟求富贵的节日
为宋代花鸟画确定范式和风格的,是后蜀皇家画院宫廷画师黄荃父子。《写生珍禽图》,是黄筌留下的唯一画作,据说此图是黄筌为儿子做绘画练习用的,竟然是一件写生练习本。仅一幅做教材用的鸟虫画谱,就足以奠定他在中国花鸟画史上的宗师地位。
因为是画稿,不讲究整体布局结构,没有时空关系的牵扯,反倒使画面自由、轻松,每一个生命体,都在画面上得到了理想状态的呈现。画家在山雀、鶺鴒、斑鸠之间,穿插了各种小虫,有蚱蜢、蜜蜂、牵牛等,营造了一个有虫鸟呼吸的空间。鸟以静立,赢得了空间的华贵姿态;虫以行吟,透析出时间里应有的闲适。尤其是右下角的老乌龟,后面跟着一只小乌龟,欣赏的角度非常舒服,从俯视大约45度斜角看,老乌龟的透视关系给出了视觉的准确,两只乌龟,一大一小,前后随行,画语憨稚,正是作者才华宣泄的笔墨分寸,虽是样本,却不呆板枯燥,显示了画家非凡的形式能力。
《写生珍禽图》
鸟、虫、乌龟,毕竟是一堆素材,它们是否能通过作者的创作,成为影响人的精神作品,包括作者自身精神的愉悦体验,最终取决于创作者的技艺和境界,两者缺一不可,而黄筌皆备。
当他把素材搬到纸上时,他想把心法传给儿子的冲动,无不深藏于每一笔的勾勒和赋彩之中,他以浓彩轻勾写实,富丽之色却达到了理想的极致。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黄筌花鸟画可谓“写生”,“写生”就是把生命气息画出来,写出“气韵生动”来,写出了生命的内在气质。
黄筌“写生”,写出了花鸟恬淡、自足、自然的“富贵”气象。北宋画评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第一次提出“黄家富贵”,从此,黄家花园的花鸟画,评价无论褒贬,都被定格为一种富贵格调。
论富贵之于物,没有比金银更俗,没有比花鸟更雅的了;论富贵之于历代王朝,有哪一朝的富贵气象能胜过汉唐?论富贵之于传统文体,诗瘦赋肥,还有哪一种文体比赋更富贵?尤其汉赋,乃赋中之大赋,而花鸟画的发祥地,就在汉赋故里,黄荃设色花鸟的富贵气象,是从唐诗风花中回到了汉赋排比,可称之为花鸟里的大赋,真乃黄家体制汉赋风,“富贵”就是从这传统中长出来的。
后蜀被北宋所灭,留下来的除了花鸟画的“黄家体制”,还有一首《述亡国诗》,写这首诗的花蕊夫人,究竟是前蜀花蕊夫人徐妃,还是后蜀花蕊夫人费妃,虽颇有争议,但不管前蜀亡,还是后蜀灭,都呈现了蜀人奔放的美学气质。即使亡国,也要亡得如汉赋一样壮丽,悲怆犹如铺盖地的排比,压迫到深宫里,花蕊夫人冲口而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她惋惜的不是亡国,而是惋惜蜀中无男儿,没有像汉赋那样全力铺陈一下抗战的场面,国家就亡了。
可人性的“富贵”追求,却不能被灭亡,它就在每一年的春节里,在忙碌一年的人们口口声声的“祈福”中,成为一种天堂般的期待。祈福祥瑞观花鸟,春节,就是这样一个求富贵的节日。
北京亦庄有一对学者伉俪——刘刚和李冬君夫妇,他们一生的功夫,都是为了讲述“文化的江山”。
这对夫妇相识于南开大学,同受到一位名师的指点。但他们接受的学术训练都是研究“王权主义”的中国,中国历史的学术范式和写作范式也一向是“王朝中国”,简而言之就是帝王将相和宫廷权谋。
在一般的历史视角中,我们只能看到“王朝中国”,不断地哀叹“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王朝更替,但是奠定了中国人精神结构的“文化中国”却被有意无意的遮蔽了。
而这一精神结构,被李冬君夫妇称之为“文化中国”: 所谓“文化中国”,就是充满着理想色彩,追求“天下为公”,“人类大同”。
因此为了写《文化的江山》,李冬君与她的丈夫刘刚,40岁时开始构思,50岁完成初稿,再经10年打磨沉淀,在他们60岁的时候,才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文化的江山》写下一个开头。
独辟蹊径重读中国历史,力荐这部关于文化中国的史诗:
◎把历史放到文化中读
河姆渡人的幸福指数;孔子怎么理解“中国”;司马迁怎么描绘“中国”;孟子,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墨子“理想国”的启示;诗的中国及其风雅;纵横家与思想者的故事;韩非与嬴政的故事……读人性、读诗赋、读哲学思想,读山岳河流,这些才是文化江山的灵魂和主体。
◎以世界之眼看中国
把某种考古的新发现与世界其他考古发现之比较、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之比较、中国思想与西方哲学之比较等,形而下有之,形而上亦有之。
◎诗人气质的史学家,实是罕见
很羡慕这样琴瑟相合的作者伉俪。刘刚老师,自由作家。李冬君老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两位共同高度推崇的,便是司马迁、陈寅恪等真正的诗人。
他们合写的这本书,文字灵动飞扬,正如本书引言所说,“历史的精神,追随陈寅恪,其美学形式,则取决于王国维,加上我们的思想与文字,形成本书的风格与宗旨”。
独立学者余世存老师:《文化的江山》是一部关于文化中国的史诗。作者的个性、才思和当下少有的健全的史观在书中有酣畅的表达,不少史论可圈可点,关于历史和人格、人生气象的吟诵,融激情、清明的理性于一体,举重若轻。这是在我国家文明再造之严重时刻的历史启示录,既是向文明中国致敬,又是教化当代中国,对当代社会生活和知识生产机制的教训。这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珍藏的书。
本套书目前共七册,每一册皆为双签名版,值得珍藏;数量有限,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抢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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