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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文化中之语言与文字

錢穆先生 文字研究 2021-10-27

錢穆先生


文化中之語言與文字


中国文化又有一特征,则为语言文字之分途发展。故虽以广土众民,各地方言不同,而书同文之传统,则历数千年不变。如古诗三百首,有远起三千年以上者,而今日国人稍识文字,即能通读。此为并世其他民族所不及。

 

近人为慕西化,竞倡白话文,不知白话与文言不同。果一依白话为主,则几千年来之书籍为民族文化精神之所寄存者,皆将尽失其正解,书不焚而自焚,其为祸之烈,殆有难言。今姑举一例为说。

 

余生前清之末,民国元年,仅十八岁,已熟闻人言中国人无公德,并举古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为例。但中国文言,德字本指私德。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此即私德。韩愈言:"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此亦私德。老子曰:"失道而后德。"《中庸》言:"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道始是公,德仍是私。在中国文言中,凡德字皆指私德,不言公德。惟道则指公道,亦无私道可言。而俗语白话,则道德二字连称,既非专指道,亦非专指德。须当先通道德二字,乃能知其意义之所在。故非先通文字,即不能了解此一语言之意义。近人惟口语通行,不求甚解,则甚难深入,诚可憾矣。

 

今试申言之,人所共同当行者始是道,人之行道,则必有其德。如孝,人人当行,此是道。孝子能行此道,乃见其德。故孝道属公,而孝德则属私。何者乃为公德?如治国平夭下,此属大道,必具大德者始能之。如古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也。但不得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乃具有公德心。此公德心三字,从中国传统文字言,则为不通。然今则成为一普通流行语,绝无疑其为不通者。是则凡属不通,尽在古人。古人不复作,谁为之辨白乎。

 

又如修桥补路,今人称之为公德心。不知此乃属一善行。善行固是公,但有人来践此善行,则属其人之私德。当言公道,不当言公德。若由政府公共机关用公款来修桥补路,最多可谓政府此举于人民有德,然不得言此乃政府之公德。若于此道德两字不先加明白,则进读古书将备感困难。但若果尽求白话通行,不能通读古书,则文化传统亦将中断。故此语公德心不如改为道德心三字,始少错误。

 

中国人俗称道理,其实此道理两字应有别。又俗称德性,此德性二字亦有别。又称道德与理性,则此两语更有别。实则中国人每一成语皆深有渊源,尽从古书古文中来。若果尽废古书古文,则此话究含何意,将无人得知。今则俗语通行,尽教人要懂得道德,懂得理性,而不再诵读古书。试问又有何人真能懂得此道德与理性两语,则又如何教人来奉行。

 

又如封建二字,近人专用来诟厉人,谓其人有封建思想或封建观念、封建头脑等。不知封建乃中国古代治国平天下之一项政治制度。即就西周开国言,武王周公推行封建,此乃当时一大道,而亦可见武王与周公之德。此须略治中国古代史始明其义。今人之所谓封建,其意义果何指,则未见有人加以说明,而竟通行于全国人之口中,此亦可憾也。

 

若谓封建二字乃指西方中古时期之社会情况言,则不当用中国古语封建二字来翻译。谁为妄作此翻译者,今人则绝不问,而一语及封建,则无不摇首。不仅中国三千年以上之此项政治制度已为之尽情打倒,即中国四五千年来之全部社会情况,亦已为此两字所打倒。又何从再来作一正确之理解。

 

又如人权二字,不数年前由美国前总统提起,乃在中国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口中笔下,甚嚣尘上。不知此二字在西方固有渊源,在中国则自有文字书籍以来,绝不见此两字之连用。中国人只言人道人心,或言人性人情,绝不言人权。果言人权,则夫有夫权,妇有妇权,父有父权,子有子权,五伦之道,岂不扫地以尽。即言政治,一国之君,有君位,有君职,但亦不言君权。秦以武力统一天下,自谓古有皇有帝,但未有如今之尊,乃自称始皇帝。自此以往,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皇帝,一脉相承。此职此位,当永世相传,如此而已。亦绝未言及皇权帝权。其时博士官议复封建,始皇帝亦未坦率自作主张,乃下其议于丞相,由于丞相建议,乃始下焚书之令。此事昭垂史册,明白可据。及始皇帝卒,不二世,秦即亡。始皇帝之为政,永为中国后世人诟病。然国人自受西化,乃称中国自秦以来两千年永为一君权专制政府,则试翻中国二十五史,以及十通诸书,何尝有此君权两字或专制两字出现过。

 

孙中山先生主张三民主义,首为民族主义,次为民权主义,然民权与人权仍不同。民权之民,乃指全国人民言,不指全体人民中之每一私人言。中山先生犹曰,权在民,而能在政。在政则有职有位,纵有权,亦当为其职位所限。越职越位,此为不道无德,又乌复有权可言。今国人则尽谓人权自由,此乃中国人崇慕西化后乃有之。若谓中国人尚有自己传统文化,则断非此之谓矣。

 

又有青年二字,亦为民国以来一新名词。古人只称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男二十而冠,女十八而笄,始为成年。亦即称成人。男亦称丁。至是始授田而耕,又当充义务兵役。男女成年始得婚嫁,结为夫妇。至中年,则已为人父母。乃独无青年之称。或称青春,则当在成婚前后数年间。及其为人父母,则不再言青春矣。民初以来,乃有《新青年》杂志问世。其时方求扫荡旧传统,改务西化。中年以后兴趣勇气皆嫌不足,乃期之于青年。而犹必为新青年,乃指在大学时期身受新教育具新知识者言。故青年二字乃民国以来之新名词,而尊重青年亦成为民国以来之新风气。在民国二十年左右,又有《中学生》杂志问世,可证中学时期尚不获称青年。直至对日抗战,蒋公号召青年从军,大抵其年龄尚限在大学时期,与前无变。逮及最近,而青年一名词可以下达中学时期,又可以上达至大学毕业为人父母以后。如每年社会选拔十大杰出青年,多有年近四十者。古人言,四十强而仕,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动心。在新文化运动旺盛时,已有人言,年过四十即不当再有生存价值。而今则曰四十为青年,或又谓人生七十方开始。要之,语言无定,则思想无定,一任所言,皆属自由,而国人亦绝不以为怪。

 

提倡新青年,乃又提倡新文学。一时群认白话始为新文学,前所旧传,则名之曰官僚文学、贵族文学、封建文学,皆在排斥之列。但此等皆近人所立之新名词,倘起古人于地下而告之,如屈原,如陶潜,斥之为贵族,为官僚,为封建,闻及此等名词岂不惊诧,更复何辞以答。

 

风气已变,昔所排斥,今皆无存。即以余幼年在前清所读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之小学国文教科书,今皆变为国语教科书,而逐次所变,其内容之深浅高下,果使有心人一一对读,则中国近八十年来之文化进步,其快速之程度,亦可谓举世莫比。而今人乃又以古典文学四字来称旧文学。既曰古典,即见其不合时,可不再有排斥,而尽人知弃之不加理会矣。其实所谓现代化,亦不过为西化变相新名词。乃又有纯文学一名词出现,则试问当具如何条件始得称之曰文学,又当具如何条件始得称之曰纯文学。凡此皆可不加讨论,人云亦云,众口一辞,而论自定。故今日已不待有如秦始皇帝之焚书,而线装书自可扔毛厕里不再须讨论。文化惟竞出新口语,竞创新口号,竞立新名词,而一切自随而化。要之,余之所言,惟求文言与白话相承相通,而后始有文化传统之可言。孔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实则孔子意亦只求语言白话与书籍文字之相通。中国人每一语言,必求通之文字。语言属现代化,文字则传统化,现代与传统相承,乃可行之久远。故中国之言,亦能日变日新,而惟中国人之文,则可三千年相传而不变。而今人则不务求之文,而仅惟求之言,而又尊称之曰白话,无根源、无规律,随意所欲,出口即是,此诚不失为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突变。旧者已扫地无存,而新者即萌芽方茁。求如西欧,求如美国,恐亦终难如意。是亦为国人一憾事,究不知将何道以赴。惟有再待新口语,再增新名词之不断出现,或庶有此一日,则惟有拭目待之矣。



文化中之语言与文字


中國文化又有一特徵,則爲語言文字之分途發展。故雖以廣土眾民,各地方言不同,而書同文之傳統,則歷數千年不變。如古詩三百首,有遠起三千年以上者,而今日國人稍識文字,即能通讀。此爲並世其他民族所不及。

 

近人爲慕西化,競倡白話文,不知白話與文言不同。果一依白話爲主,則幾千年來之書籍爲民族文化精神之所寄存者,皆將盡失其正解,書不焚而自焚,其爲禍之烈,殆有難言。今姑舉一例爲說。

 

余生前清之末,民國元年,僅十八歲,已熟聞人言中國人無公德,並舉古詩"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爲例。但中國文言,德字本指私德。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此即私德。韓愈言:"足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此亦私德。老子曰:"失道而後德。"《中庸》言:"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道始是公,德仍是私。在中國文言中,凡德字皆指私德,不言公德。惟道則指公道,亦無私道可言。而俗語白話,則道德二字連稱,既非專指道,亦非專指德。須當先通道德二字,乃能知其意義之所在。故非先通文字,即不能瞭解此一語言之意義。近人惟口語通行,不求甚解,則甚難深入,誠可憾矣。

 

今試申言之,人所共同當行者始是道,人之行道,則必有其德。如孝,人人當行,此是道。孝子能行此道,乃見其德。故孝道屬公,而孝德則屬私。何者乃爲公德?如治國平夭下,此屬大道,必具大德者始能之。如古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也。但不得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乃具有公德心。此公德心三字,從中國傳統文字言,則爲不通。然今則成爲一普通流行語,絕無疑其爲不通者。是則凡屬不通,盡在古人。古人不復作,誰爲之辨白乎。

 

又如修橋補路,今人稱之爲公德心。不知此乃屬一善行。善行固是公,但有人來踐此善行,則屬其人之私德。當言公道,不當言公德。若由政府公共機關用公款來修橋補路,最多可謂政府此舉於人民有德,然不得言此乃政府之公德。若于此道德兩字不先加明白,則進讀古書將備感困難。但若果盡求白話通行,不能通讀古書,則文化傳統亦將中斷。故此語公德心不如改爲道德心三字,始少錯誤。

 

中國人俗稱道理,其實此道理兩字應有別。又俗稱德性,此德性二字亦有別。又稱道德與理性,則此兩語更有別。實則中國人每一成語皆深有淵源,盡從古書古文中來。若果盡廢古書古文,則此話究含何意,將無人得知。今則俗語通行,盡教人要懂得道德,懂得理性,而不再誦讀古書。試問又有何人真能懂得此道德與理性兩語,則又如何教人來奉行。

 

又如封建二字,近人專用來詬厲人,謂其人有封建思想或封建觀念、封建頭腦等。不知封建乃中國古代治國平天下之一項政治制度。即就西周開國言,武王周公推行封建,此乃當時一大道,而亦可見武王與周公之德。此須略治中國古代史始明其義。今人之所謂封建,其意義果何指,則未見有人加以說明,而竟通行於全國人之口中,此亦可憾也。

 

若謂封建二字乃指西方中古時期之社會情況言,則不當用中國古語封建二字來翻譯。誰爲妄作此翻譯者,今人則絕不問,而一語及封建,則無不搖首。不僅中國三千年以上之此項政治制度已爲之盡情打倒,即中國四五千年來之全部社會情況,亦已爲此兩字所打倒。又何從再來作一正確之理解。

 

又如人權二字,不數年前由美國前總統提起,乃在中國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口中筆下,甚囂塵上。不知此二字在西方固有淵源,在中國則自有文字書籍以來,絕不見此兩字之連用。中國人只言人道人心,或言人性人情,絕不言人權。果言人權,則夫有夫權,婦有婦權,父有父權,子有子權,五倫之道,豈不掃地以盡。即言政治,一國之君,有君位,有君職,但亦不言君權。秦以武力統一天下,自謂古有皇有帝,但未有如今之尊,乃自稱始皇帝。自此以往,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萬世皇帝,一脈相承。此職此位,當永世相傳,如此而已。亦絕未言及皇權帝權。其時博士官議復封建,始皇帝亦未坦率自作主張,乃下其議于丞相,由於丞相建議,乃始下焚書之令。此事昭垂史冊,明白可據。及始皇帝卒,不二世,秦即亡。始皇帝之爲政,永爲中國後世人詬病。然國人自受西化,乃稱中國自秦以來兩千年永爲一君權專制政府,則試翻中國二十五史,以及十通諸書,何嘗有此君權兩字或專制兩字出現過。

 

孫中山先生主張三民主義,首爲民族主義,次爲民權主義,然民權與人權仍不同。民權之民,乃指全國人民言,不指全體人民中之每一私人言。中山先生猶曰,權在民,而能在政。在政則有職有位,縱有權,亦當爲其職位所限。越職越位,此爲不道無德,又烏復有權可言。今國人則盡謂人權自由,此乃中國人崇慕西化後乃有之。若謂中國人尚有自己傳統文化,則斷非此之謂矣。

 

又有青年二字,亦爲民國以來一新名詞。古人只稱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男二十而冠,女十八而笄,始爲成年。亦即稱成人。男亦稱丁。至是始授田而耕,又當充義務兵役。男女成年始得婚嫁,結爲夫婦。至中年,則已爲人父母。乃獨無青年之稱。或稱青春,則當在成婚前後數年間。及其爲人父母,則不再言青春矣。民初以來,乃有《新青年》雜誌問世。其時方求掃蕩舊傳統,改務西化。中年以後興趣勇氣皆嫌不足,乃期之于青年。而猶必爲新青年,乃指在大學時期身受新教育具新知識者言。故青年二字乃民國以來之新名詞,而尊重青年亦成爲民國以來之新風氣。在民國二十年左右,又有《中學生》雜誌問世,可證中學時期尚不獲稱青年。直至對日抗戰,蔣公號召青年從軍,大抵其年齡尚限在大學時期,與前無變。逮及最近,而青年一名詞可以下達中學時期,又可以上達至大學畢業爲人父母以後。如每年社會選拔十大傑出青年,多有年近四十者。古人言,四十強而仕,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動心。在新文化運動旺盛時,已有人言,年過四十即不當再有生存價值。而今則曰四十爲青年,或又謂人生七十方開始。要之,語言無定,則思想無定,一任所言,皆屬自由,而國人亦絕不以爲怪。

 

提倡新青年,乃又提倡新文學。一時群認白話始爲新文學,前所舊傳,則名之曰官僚文學、貴族文學、封建文學,皆在排斥之列。但此等皆近人所立之新名詞,倘起古人于地下而告之,如屈原,如陶潛,斥之爲貴族,爲官僚,爲封建,聞及此等名詞豈不驚詫,更復何辭以答。

 

風氣已變,昔所排斥,今皆無存。即以余幼年在前清所讀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小學國文教科書,今皆變爲國語教科書,而逐次所變,其內容之深淺高下,果使有心人一一對讀,則中國近八十年來之文化進步,其快速之程度,亦可謂舉世莫比。而今人乃又以古典文學四字來稱舊文學。既曰古典,即見其不合時,可不再有排斥,而盡人知棄之不加理會矣。其實所謂現代化,亦不過爲西化變相新名詞。乃又有純文學一名詞出現,則試問當具如何條件始得稱之曰文學,又當具如何條件始得稱之曰純文學。凡此皆可不加討論,人云亦云,眾口一辭,而論自定。故今日已不待有如秦始皇帝之焚書,而線裝書自可扔毛廁裡不再須討論。文化惟競出新口語,競創新口號,競立新名詞,而一切自隨而化。要之,余之所言,惟求文言與白話相承相通,而後始有文化傳統之可言。孔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實則孔子意亦只求語言白話與書籍文字之相通。中國人每一語言,必求通之文字。語言屬現代化,文字則傳統化,現代與傳統相承,乃可行之久遠。故中國之言,亦能日變日新,而惟中國人之文,則可三千年相傳而不變。而今人則不務求之文,而僅惟求之言,而又尊稱之曰白話,無根源、無規律,隨意所欲,出口即是,此誠不失爲中國傳統文化一大突變。舊者已掃地無存,而新者即萌芽方茁。求如西歐,求如美國,恐亦終難如意。是亦爲國人一憾事,究不知將何道以赴。惟有再待新口語,再增新名詞之不斷出現,或庶有此一日,則惟有拭目待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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