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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新解

周景耀 文字研究 2021-10-27

周景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新解

 

由於時隔久遠,文境渺茫,文字之意代有演變;加之後世知識分類與譜系變動不居,故對古籍的解讀常常歧義紛披,難有確解,《論語》就是代表。即便如此,如闡釋學所云,在文化共同體內,對於某些理解物件,仍存在著某種近乎確解的“集體闡釋”。

 

因此,當大家說起《論語》中某句耳熟能詳的文句時,往往會形成某種共同的認識,那些認識事實上是歷代層壘闡釋和不斷教化的結果,而代代相傳的結果便是對某種闡釋的不言自明的認同,人之意識與心靈結構在此過程中便被構造了。比如對《論語·泰伯》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下簡稱“民可民不可”)一句的闡釋即是如此。

 


傳統釋讀取消了民之自主性

 

“民可民不可”是《論語》中難解的話之一,不同的解釋很多,在此不再一一羅列。縱觀兩千多年來的相關解讀,雖表述各有不同,但仍有一種解讀似成共識,延續至今,即從漢代鄭玄、何晏開始的一種民爲“下愚”“其見人道遠”、不可使知的闡釋模式。

 

自此一種隱約可見的上與下、精英與庸眾、統治與被統治、民愚與愚民的認識偏見便橫亙在諸多解讀之中。後來朱熹云“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這種解讀承續了漢儒的認識,影響很大,塑造了宋以後人們對《論語》及儒家的理解。

 

進入近現代,相關解釋基本遵循漢以來的闡釋路徑,雖然康有爲、梁啟超從民主和開民智的角度解讀過這句話,但無非就是讓老百姓“知其所以然”而已。當然,有此認識已難能可貴,是很大的進步。其後的主流解釋,也未超出朱熹的解釋,代表者如楊樹達、錢穆、楊伯峻、李澤厚等人,錢鍾書乾脆將這句話視爲“愚民之說”的例證。

 

這些在民愚與愚民之間搖擺的解讀,不僅起到誤會孔子、抹黑孔子的作用,使之成爲如范文瀾所言的“把民看作愚昧無知的”思想保守之人,更要緊的是對一種寶貴思想的嚴重誤讀。如果解讀是一種開放性的行爲,那麼針對這句話還有無其他解讀的可能性呢?

 

從孔子的思想行止來看,他始終是經權達變、行走在大地上的實踐者,而不是坐在書齋裡想像世界、不接地氣的人;孔子不會死守章句與抽象義理,所以也就不可能在上下等級、精英庸眾的傲慢視野內將民眾定位爲一個愚昧不知的群體,而持守“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他,更不會有愚民之念。就前者而言,在孔子眼裡,上下關係是變動的,君子小人之分也不是固定的,君子可一朝淪爲小人,小人亦可提升爲君子。

 


何況,這句話中的“民”並無愚昧之意,未含價值指向,說的無非是如何“使民”的問題。“民”在《論語》中大體是指與在位者不同的“眾庶”群體,二者的區別只是位置的上下不同,並不因此存在智識、道德上的高低之別。這意味著,在這兩個群體中,皆有可能出現“下愚”者和“上知”者。因此,強作界分事實上源自闡釋者的狹隘想像,與孔子思想實不相合,甚或相反。

 

這句話的關鍵字還有“可”“使”“由”“知”。“可”本義爲荷擔、肩挑,引申義爲准許、同意、能夠、允許等,可歸爲今天常說的“可以”“能夠”義。“可”在《論語》中出現110余次,常與“不可”對舉而言,前者表示肯定,與“民可使由之”一致,一般指可以、能做什麼;後者多爲否定,與“不可使知之”一致,一般指不可以、不能做什麼。

 

“使”爭議不大,有支配、支使、役使、使用、駕馭等義。“由”則不那麼簡單了,在《論語》中,“由”字出現30餘次,大部分指孔子弟子子路,其餘十餘處與“民可使由之”之“由”意義相近,相互參照,有助於理解。茲錄如下:

 

有子曰:“禮之用,和爲貴。先王之道,斯爲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論語·學而》)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論語·爲政》)

 

子游爲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論語·雍也》)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論語·雍也》)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論語·子罕》)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論語·顏淵》)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論語·衛靈公》)

 

這些句子中“由”的意思大體爲使用、經由、蹈行、踐履,側重于強調行爲主體“由己”的主動性,而非被動地遵從他者的指導。如果這是一種可行的理解,那麼其與對後半句所作的不可使民“知其所以然”(朱熹)、“不可使民眾盡知我指導之用意所在”(錢穆)、“不一定要老百姓知道這是爲什麼”(李澤厚)等通常解釋就構成了矛盾,因這些理解的思路具有一致性:民之自主性被取消了。

 

是不是這樣呢?雖然對字意進行了簡單疏通,但對這句話的理解仍不清楚,結合孔子對如何待“民”以及如何“使民”的看法,或許有助於深化對這句話的理解。

 

基於“敬民”思想的新解

 

雖然今天《論語》已經大眾化,但在其起始,《論語》主要是說給主政者、上位者與君子聽的,彼時對話有具體語境與場景,所指對象亦不言而喻。雖其後語境與場景難以復原,但通過追溯語境,補上話語所指物件,則不難明瞭“民可民不可”是對主政者待民之道的告誡。

 

但漢代以來的解釋過於凸顯上主下從的關係,使民遵從、照著、跟著上位者漸漸成爲主流的理解,以至衍生出民愚與愚民的理解便不足爲奇了。這種主流的理解是不是與孔子的思想相合呢?

 

《論語》裡提到“民”的地方近50處,其中不僅沒有一處明確宣揚“上主下從”的思想,反而處處體現出對這種思想的警惕,具體表現爲《論語》旗幟鮮明地強調“敬民”思想,如“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論語·雍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

 

既然孔子待民如此恭敬,自然不會有意凸顯上主下從的存在感,反而更多要求取消這種存在感,主張不能隨便干擾、指導百姓,因此“使民”便也分外謹慎。孔子認爲,在敬民的前提下,“使民”應遵循以下幾條準則:

 

第一,“使民以時”(《論語·學而》);第二,“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第三,“上好禮”(《論語·憲問》)。這三條準則可謂三位一體,共同指向如何“使民”的問題。“上好禮”是說作爲在上位的君子應“敬事而信”,自身德行過關,方可言“使民”,而如此使民便是合乎“義”的。

 

這裡的“義”可借助“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這句話進行理解,即君子對於天下事,包括“使民”,其態度是無適無莫、無可無不可的,既沒有所傾向的,也沒有所親慕的,亦即不會爲民立標準、定計劃,此即爲“義”。如明儒劉宗周云,“義無軌跡,即天下所宜然之理”。故“使民也義”,當以民爲本體、從民出發而使之,有適有莫則與義不合,因含一己意志而難免厚薄之分。

 

可見,弱化上位者(君子)之意志,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那麼,如何保證“無適無莫”地“使民”呢?這需要遵循“時”的準則,亦即“使民”不可違逆民之“時”,民有其時,如天有晝夜陰晴,人有生老病死,故君子使民,當與民其“時”,如此則民敬且服,勞之、使之而無怨。

 

孔子待民與使民的看法既明,那麼對“民可民不可”一句進行上主下從關係的理解就顯得與孔子思想格格不入。按照孔子使民的看法,“民可使由之”或可解爲現實中適宜民眾的、民眾認可的,應當允許、放手民眾去踐行。後半句的“不可”與“可”相對,是指現實生活中出現的不適宜民眾的情況。“使由之”與“使知之”相對,“使由之”是“使之由”的倒裝,那麼“使知之”應是“使之知”的倒裝。

 

我們知道,《論語》中的“知”有些通“智”,此處的“知”即“智”之本字,是智慧的意思。如此,“不可使知之”便可理解爲現實中不適宜民眾的、民眾不認可的,應當放手讓民眾使用智慧尋找解決方案。綜上,“民可民不可”可考慮這樣翻譯:(在現實生活中)民眾可以做的,任由民眾去做;民眾不可以做的,任由民眾使用智慧去探索。這樣理解或許更符合孔子的本意。

 

作者簡介:周景耀,男,歐元1981年生,安徽潁上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職于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中文系。主要致力於詩學、儒學與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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