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钟雨柔:汉字革命与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三)

​鍾雨柔 文字研究 2022-04-25

鍾雨柔:漢字革命與字母普遍主義在中國(三)

钟雨柔:汉字革命与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三)


二、两个国语


汉字字母化作为汉字革命的终极目标被提出,标志着语音中心主义和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的确立。尽管文字改革的多方势力对使用何种字母和正字法、效忠何种政治理念往往存在分歧,但他们共同的信念是书写是语言的依附,文字是记录语音的工具。既然汉字作为记音工具尚不合格,遑论继续扮演承载中华文化和文明的历史角色,理应取而代之。新的中国文字必须首先是忠实记录语音的工具,才能进一步发展,寻求与其他书写和信息技术整合的可能。然而,语音中心主义带来的直接问题是:中国字母将记录何种语音?罗马化的支持者给出的答案是“国语”。然而国语作为一个经由日文翻译过来的新概念,并不是一个先验的存在。民国初年至少出现了两种国语——1913年订立的老国音与1924年前后确立的新国音,先后由民国政府支持并通过。值得注意的是,民国语文改革者混用“国语”与“国音”,进一步加强了语音在国语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也进一步凸显了赵元任在1916年英文文章里提出的棘手问题——如何才能让国语“在方言中取得最大统一”。


黎锦熙著《国语运动史纲》


老国音指的是1913年由读音统一会商定的、折衷各主方言区的人造国语。读音统一会历时半年有余,审定6500余字的读音,兼顾南北各地方言,保留部分古老的吴方言辅音、粤语中的尾音、以及入声,成果见于1919年出版的《国音字典》。同年,读音统一会改名为国语统一筹备会,以此表明委员会的新任务,并招揽新成员入会,如蔡元培、吴稚晖、胡适、周作人、林语堂、钱玄同和赵元任。赵元任更受命于1921年灌制《国语留声机片》。让人造国音支持者们始料未及的是,普及工作才刚开始,一场质疑国音统御地位的“京音国音”论辩便开始发难。老国音的拥趸还没来得及为国语统一真正施展拳脚,便发现必须面对新国音的挑战。


赵元任便是其中一员。即便有学理和官方的双重支持,赵元任还是迅速感受到了京音的压力。北京华语学校校长、美国传教士裴德士(W. B. Pettus)便向他坦诚,他的学校在京音国音的问题上,已然站到了国音的对立面上,因为“京语请得到会说的教习;国语只存在纸上,找不到教习”。受裴德士启发,赵元任认识到要战胜京音,就要让国音资源和京音资源一样普及。在一封1922年5月寄给黎锦熙的讨论国音字母的信中,说他计划在商务印书馆请他录的留声机片外,另录一批教外国人学国音的唱片,并为人造国音量身定制一个罗马化草案,如此便可争取在两个国语间举棋不定的外国人,“因此就可以多一个推广国语的势力”。


黎锦熙


赵元任对建成中外联盟共同支持老国音充满希望,并切实着手布局。然而,妨碍老国音普及的不仅仅是它的人造特性,更在于其难度。这一点即便是老国音的主要发音人赵元任也不得不承认。他在1923年4月《第二封绿信》中如此描述在纽约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灌《国语留声机片》的经历:“这是一种高级汉语,类似标准的巴黎学院里的语言,或者是德国舞台上的高级德语,是一种谁都不说的语言。但我必须流利使用,其结果还要经得起机器的测试,而留声机片容易夸大任何特征。所以我用《国音字典》查了每一个不确定的字,用红笔标在稿子上,演练了不同的表达方式,还做了节奏和强度的标记。”即便是老国音的指定发音人都不能确定国音的种种发音,普通受众学习国语的难度可想而知。赵元任的录音过程更是凸显了语音复制过程的技术本质。这个过程涵盖国语的发声、录入和复制的全过程,作用于留声机和赵元任本人。从老国音作为拼音系统开始,到赵元任作为发音人,最后通过留声片记音,这是一连串记音书写趋向技术化的写照。书写最终成为可视语音,追求更高阶的声音复制和分析技术,将定义赵元任和中国罗马化运动追求中国字母的最后阶段,容本文后节再叙。


京音国音的竞争最终以京音的胜利告终。京音胜出的种种原因中,最主要的一条,用达尔文引用马克思·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关于语言进化的讨论来说:“更好的、更简短的、更简单的形式总是时时占上风。”1924年5月,赵元任再次受邀商务印书馆,录制《新国语留声片》。赵元任不再坚持老国音,在1925年3月的《第三封绿信》中向朋友们坦白:“这回我用了纯粹的北京发音,而不是国音。因为不瞒您说,我以为受过教育的北京人的语音未来会比国音更有前途。不过我时下的想法还没成熟到可以广而告之的地步。”事实上,早于赵元任,国语统一筹备会于1923年便取用京音作为新国音,虽然老国音直到1932年才正式被官方弃用。赵元任在新老国语问题上的立场转变颇具象征意义,同时还留下了相应的两张唱片和两个罗马化草案,分别是1921年的《国语留声机片》和1924年的《新国语留声片》,以及1923年的老国音罗马化方案和1926年与“数人会”的同仁共同拟定的国语罗马字。可以认为,无论是留声机片还是罗马化方案,都是语音书写的尝试;而从录制唱片到拟定国语罗马字,罗马化运动愈发追求语音书写的准确性和技术性,国语罗马字便是明证。


赵元任著《新国语留声片课本》


(待續)

【相關閱覽】


钟雨柔:汉字革命与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一)

钟雨柔:汉字革命与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二)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