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南:王安石与他的时代
鄧小南:王安石與他的時代
邓小南:王安石与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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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画像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王安石和他的时代。王安石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位著名的改革家,他所生活的时代,距今已经将近千年。2011年,我们刚刚在纪念推翻专制帝制一百周年;现在有什么必要回顾千年之前的这段历史呢?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我的想法是:
历史的丰厚积淀,是我们心灵中的“魂”与“根”,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性选择的“魂”与“根”。无论我们的具体追求是什么,总要在历史的脉络中探求今天,要通过中国的历史去理解历史的中国。另外,我们看到,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是在不断“试错”中完成创新。而历史学,正是强调反思的学问。
一、 对于宋代历史的基本认识
王安石生活在中国历史上的宋代(公元960-1279年)。对于这一历史时期的特性,史学家有过不少概括。黄仁宇先生曾经说:“中国历史中主要的朝代每个不同,而尤以赵宋为显著。”几位国学大师也从不同角度有所观察。严復先生说:
古人好读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
陈寅恪先生针对华夏文化的发展,指出: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钱穆先生则是从社会演进的角度予以观察:
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
海外学术界对于宋代也投注了比较多的关注。他们关心当代中国是怎么走过来的。在他们的思考脉络中,认为宋代是early modern,所谓的近代早期,因而比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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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听琴图》
绢本设色,北宋,174.2 × 51.3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大家知道,中国帝制时期大约两千年,宋代处于其中段。说到宋代的历史,我们会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觉。宋代是社会经济、制度建设、科技文化领先于世界的时期;同时也是周边被挤压、内政因循求稳的时期,是面临着严峻挑战的时期,其战略格局与政策应对有诸多明显问题。
宋代可以说是一个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的历史朝代。当时在“天时、地利”等方面,这个王朝面临的环境都相当严峻。就“天时”而言,竺可桢先生曾经以物候变化,比较唐宋两朝温寒的不同,大致上,从11世纪初到12世纪末,是中国历史上气候转寒,温暖期趋短的一个时期。这种气候现象,不仅不利于农耕地区的作物生长,而且对于周边游牧民族的生活也产生严重影响。草原地带寒冷干旱的严酷生态环境,迫使生活空间受到影响的游牧民族南下,向相对温暖的区域移动,进入传统上农耕民族生活的地带。这样就会导致与控制这些区域的中原王朝之间的冲突。在这段历史时期中,北方先有契丹民族建立的辽,继之而起的是女真民族建立的金,再后来是蒙古民族建立的大蒙古国/元,持续不断地对于宋王朝造成非常大的军事压力。
说到“地利”,我们会想到黄河流域的土地开垦与农业生产。不少学者指出,从东汉末年到唐代中期,大约六百年的时间里,黄河是一个基本安流的局面,没有严重的决口。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知道从东汉末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黄河中游地区活跃着若干游牧民族,这一地区的农田大量撂荒。在农业生产倒退的同时,水土得以保持,黄河的淤塞也就不成为严重的问题。而到唐代前期,随着局势的稳定,土地大规模垦殖,数十年、上百年后,多方面的影响就看出来了。到了晚唐五代,黄河又开始频繁决口。到了宋代,问题显得愈发严重,对当时的农业生产,造成非常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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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局部)
绢本设色,北宋,24.8 × 528.7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之下,宋代的经济仍然有突出的发展。著名史学家伊懋可(Mark Elvin)在《中国历史的模式》(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一书中,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观察中国历史的发展。对于发生在宋代的“中古经济革命”给予很高评价。国内的很多学者,也从不同的角度来阐发过这一时期所谓的“绿色革命”“商业革命”“货币革命”“城市革命”“科技革命”等等,感觉到这一时期的明显变化。
马克思曾经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了新教的工具和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强大杠杆。”这三项发明的技术完善和传播,正是在宋代这个时期。
宋代立国的疆域,继承了唐后期至五代十国的基本规模,是中国历史上主要王朝中最为局隘狭小的。五代十国在唐代后期军阀割据的基础上生成。在北方有前后相继的五个朝代,14个皇帝,总共53年,王朝的更替十分频繁;南方前前后后有九个政权,加上太原的北汉,统称十国。北宋所统一的,大体上是五代十国的辖区,基本是汉民族活动的农耕地区。这一疆域无法与汉唐盛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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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北宋时期全图》
载于谭其骧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就外部环境而言,当时北方强劲的契丹政权已经存在,其后在西北又崛起了党项民族建立的西夏。北宋政权始终都处于沉重的压力之下。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传统上对于“中国”的认识,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中国”这一概念,先秦即已出现,但其涵义在历史的流程中有所演变。从一种秩序的、文化的、辐射的概念,逐渐具有了主权、疆域的意义。对于“中国”这一概念的空间认识,是在时间过程里完成的。宋代正处在认识演化的一个关键时期。
总起来看,宋代处于中国历史上重要的转型期,它面临着来自内部与周边的诸多新问题、新挑战,并不是古代史上国势强劲的时期;但它在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方面的突出成就,在制度方面的独到建树,它对于人类文明发展的贡献与牵动,使其无愧为历史上文明昌盛的辉煌阶段。
二、北宋内政的基本导向
就王朝的基调而言,宋代是一个比较因循求稳的时期。在这一政治底色之上,当然也有对比鲜明的“亮色”。例如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例如王安石主持的变法,在中国历史上,一直被认为是重要的改革运动。
北宋内政导向的基本出发点,是以“防弊”为核心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跟宋代建立的背景有关。赵匡胤黄袍加身,他和五代君主类似,都是军事将领出身,当时的人很少会相信他能稳定这个王朝。但是他这一批人成功总结了前代的教训,巩固了这个王朝。这在宋人心目中是了不起的成功。
宋太祖即位,发布过一道诏书,其中概括了他所面临的责任:“革故鼎新”“变家为国”。从军阀变为君主,一方面是赵匡胤多年经营的结果;另一方面,这种压力也伴随了他一生。宋太祖做皇帝大约十七年,突然去世。接着做皇帝的是他的弟弟,宋太宗。太宗在他的即位诏书里边说,“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这八个字,凝聚了建国之初一系列措置的精髓。意思是说,所有的事情,都要预先进行防范,周到全面地予以制约。宋太祖、太宗定下的这一套防微杜渐的规矩,就被称之为赵宋的“祖宗之法”,这也成为宋代内政的主要导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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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瑞鹤图》(局部)
绢本设色,51.6 × 138 cm
现藏于辽宁博物馆
宋代的内政一方面强调“立纪纲”,一方面讲究“召和气”。纪纲(纲纪)就是规矩、法度,就是制度。和气呢,宋人认为是运行于天地之间,能够感召阴阳,感召人心的自然和谐之气。他们讲“和气”时,经常与“仁政”联系在一起。通过纪纲与和气相辅相成的两端,使当时的社会政治秩序,达到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平稳的状态。
中国古代帝制时期,基本上是君主专制,不可能有近代意义上的民主与开放。但各个时期有其不同特色,宋代的朝政,称得上是中国历代王朝中最为开明的。当时的文化环境,士大夫在皇帝面前表达意见的空间,相对来说比较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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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书影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在帝国时代,皇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如何对其形成制约,是官僚政治遇到的难题之一。宋朝君臣共同维系的“祖宗之法”,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一纽结。“祖宗之法”的提出,形式上是尊崇祖制的结果,实质上反映着历史发展的现实进程。参与塑就“祖宗之法”的士大夫们在政坛上稳固了位置,寻得了利便的精神武器;与此同时,本是君臣共同创作提炼的“祖宗之法”,却又转而束缚了相当一批精英人物的头脑。
三、“寒俊”的崛起与士人的“天下观”
在宋代,通过科举考试,一批家庭背景清寒的士子才俊得以崭露头角,这就是当时人们所说的“寒俊”。北宋中期不少著名的人士都出身清苦。像范仲淹,父亲早逝,两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山东长山的朱家,一直到他参加科举考试,报的名字还是朱说。范仲淹的青年时代,求学条件艰苦,曾经在山林寺庙里边读书。自备的粟米只够煮粥,熬好的粥放在容器里,凝固成坨,用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加上切断的咸菜,热热就当作饭食。如此者三年。考中进士后,母亲才告诉他自己的身世。若干年后他回到苏州,筹办了范氏义庄,聚集田产帮助范家的贫困子弟,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出头之日。北宋被视为“文坛宗主”的欧阳修,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郑氏教他写字,家中买不起纸笔,只好用芦荻,在沙地上画。当时不少学子有类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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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年《秋窗读易图》
绢本设色,南宋,25.7 × 26 cm
现藏于辽宁博物馆
能有机会参加科举考试的,当然还不是当时社会的最底层。但像范仲淹、欧阳修这样一些人,出身相对清贫,并无奥援,后来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到国家的核心领导层。北宋中期,范仲淹、欧阳修都做过副宰相。没有特别背景的贫寒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脱颖而出,进入国家官员的行列,这一机会,使得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对于自身所处的“天下”,怀有一份亲切感,有一份责任感。当时一些优秀的士人,以天下为己任,与这样的境遇有关。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高尚情操。像大家熟知的“横渠(张载)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像南宋人面对高宗所说“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都反映出当时人对于“天下”的理解与责任意识。
这一群体中的许多人,知识结构淹博,格局宏大,文章、经术、政事兼长,被王水照教授称之为“集文士、学者、官僚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仍以范仲淹为例,他是庆历新政的主持者,是重要的政治家,改革家。同时我们也都知道,他有杰出的文学作品,像《岳阳楼记》,像《渔家傲》这样的词作,他也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家。而范仲淹还有研究《易经》的著述,还是一位儒学家。像欧阳修,不仅有诸多文学作品传世,还编纂撰著《新唐书》《新五代史》,二十四史里边,有两部是他参与编写的。他是史学家,同时也是文学家,而且做过副宰相,参与主持国家政务。像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等,都有多方面的造诣与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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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木石图》
纸本水墨,北宋,26.5 × 50.5 cm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前代的情形。例如唐代,也有很多我们熟悉的重要历史人物。像房玄龄、杜如晦、魏徵,这些都是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左膀右臂;姚崇、宋璟则是玄宗的辅佐,是当时最有名的政治家。但是他们都不以文学作品、学术成就而著称。像李白、杜甫,他们是一流的文学家,有辉煌的诗作,但他们在当时的政治历史舞台上,很难说有太多的影响。比较之下,我们看到,宋代士大夫整个的知识结构,他们的才能素质,与前代有明显的不同。
中国古代的治学与从政,并非截然分开的两途。“学而优”的人,往往要去做官。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理想上,也应该是选择那些学业优秀者去做官。所以在当时呢,“学而优则仕”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追求。学与仕是一体两面的。像“士大夫”这个词,在英文里边有一种翻译方式,是scholar-official,scholar是学者,official是官员,它是一身二任、一体两面的。王安石曾经说:“经术者,所以经世务也;若不足以经世务,则经术何所赖欤?”经术是为了经理世间事务,应该学以致用,他的这种关怀,这种追求,也是一代学人致力的方向。
钱穆先生说,北宋中期,“终于有一辈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出来,带着宗教性的热忱,要求对此现实世界,大展抱负。于是上下呼应,宋朝的变法运动,遂如风起浪涌般不可遏抑。”
一、北宋中期的社会矛盾与“庆历新政”
在王安石变法之前,北宋第四位皇帝仁宗的庆历(1041-1048)年间,还有另外一次革新运动,这就是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这次变法革新的出现,主要与当时的社会矛盾和财政压力有关。
仁宗时期的三司使(相当于财政部长)蔡襄说,国家的支出,“一岁所用,养兵之费常居六七。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国家的财政经费,百分之六七十都用来养兵,成为国家财政的沉重压力。这是因为,宋代的“兵”,跟唐代以前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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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襄《自书诗》(局部)
皇祐二年,蔡襄罢福建转运使,召还汴京修起居注
遂从福州一路北行,沿途见闻有感于怀者,作诗志之
纸本墨书,北宋,28.2 × 221.2 cm
现藏故宫博物院
我们都读过《木兰辞》,其中说,“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那是一种征兵制,点到谁家的某人,就要去服兵役。而木兰要替父从军,应征从伍之前,她要干什么呢?“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买的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军路上要带的。当时的很多兵士,都是这样从民间征点的,他们最基本的供应,需要自己随身携带。当时的国家,正常时期的军费不是那么多。但是这些被征点的人,轮番服役,像是农民兵而不是职业军人,战斗力不强。在战事频繁的时期,像唐代中期玄宗的时候要开边,为了保证作战力精悍,逐渐就变成募兵制了,军队长官招募兵士。招募来的兵都是职业兵,雇佣兵,而他们的战斗力是比较强的,国家保证军队的供应,军士甚至可以带家眷。这样一来,国家的财政负担,就会比较重。北宋呢也是一样,实行募兵制度(当时也称作“养兵”),结果“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
北宋中央统辖的“兵”,太祖的时候据说是22万,这一数额在不断增多。有学者统计,到了宋仁宗的时候,因为在西北地区与西夏用兵,军队人数实际上可能有125万上下。这些都要仰仗国家财政。北宋的军队作战能力不强,给国家财政造成的压力却始终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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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武士石造像
一人右手持剑,一人执金刚杵而立,
身着铠甲,腰间系战裙,脚穿战靴。
高浮雕,分别为76 × 44 cm,80.0 × 46.5 cm
现藏于郑州博物馆
北宋中期的官员数量也在剧增。包拯就批评当时的“冗官”现象,他说,北宋第三位皇帝真宗的时候,文武官总共9785员。现在到第四位皇帝仁宗时,内外官属达到了17300余员,有些一时没“岗”可上的,还不在数内。这一官员数字较之先朝,四十余年间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当时官员数量增长过快,而行政效率相对低下。所谓“冗官”,正是指官员数量多而庸散不任事。军队与官员的供应都要依靠国家财政,结果“百年之积,惟余空簿”。而财政负担的加重,会直接转移到百姓身上,导致赋敛征收的严苛,“苍生涂炭”,激化社会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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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训礼(传)《围炉博古图》(局部)
绢本设色,宋,138 × 72.7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些忧国忧民的士人大声疾呼,要求变革,推动了庆历新政的出现。“新政”始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秋,仁宗把锐意变革的士人领袖范仲淹从陕西前线调回京师,敦促新政派别提出改革方案。范仲淹当时提出的基本纲领是:
欲救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臣敢约前代帝王之道,求今朝祖宗之烈,采其可行者条奏。愿陛下顺天下之心,力行此事,庶几法制有立,纲纪再振,则宗社灵长,天下蒙福。
这几句话,体现出范仲淹等人对于问题本质的观察,以及更革的方向。他认为弊端的根源,在于放弃了祖宗时候的法制纲纪;而改革的目标,就是要“约前代帝王之道,求今朝祖宗之烈”,把前代帝王、本朝祖宗那些好的统治方式,作为治国理政的政治资源。通过这种方式,庶几(希望能够)法制有立,纲纪再振。所以他的目标,是要努力恢复他们心目中的“祖宗”时代,建立严明的规矩制度。
在范仲淹的奏章中,提出十个方面的改革建议,简单说,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长官,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通过这些条目,我们可以看出,改革内容大多与官僚队伍有关,包括官僚队伍本身的选任、素质、能力、廉洁、勤政等等。也就是说,为解决内外矛盾,新政派所选择的入手点,主要是和整饬吏治有关的。十条建议中也有一些内容,像厚农桑、减徭役、修武备,跟当时面临的财政、边防压力有关。
范仲淹“材兼文武”,政治上刚劲正直,当官也有自己的原则。他说:“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他所谓的“公罪”,是指破除禁忌,突破束缚,违背指令,触犯长官,等等;要真正做个有益于民的好官,这些都不可避免。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后来也做过宰相)说:“公事胆大,私事胆小。”也体现着他心中的为官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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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岳阳楼记》轴
绢本墨书,元,129 × 53.2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新政从庆历三年秋天开始,到五年春夏,就结束了,或者说是夭折了。其重要原因是由于新政针对官僚队伍的改革措置,遇到了来自既得利益者的强烈阻力,非常多的人反对。执行过程中的一些问题,也促成了反对意见的出现。反对声浪的汇聚,使曾经支持变革的宋仁宗十分犹豫。面对这种情形,范仲淹主动要求去陕西、河东(今山西)前线巡视。仁宗顺水推舟,派范仲淹及其支持者富弼等离开京城,分别至陕西、河北边境。此后,新政的诸多措施,陆续废罢停滞,庆历新政就此夭折。
新政结束了,但新政想要解决的问题并没有结束,问题仍然在积累发酵。当时的有识之士,都感觉国家处在“合变时节”。于是,有了二十多年以后的王安石变法。
二、当政之前的王安石
王安石字介甫,江西抚州临川人。(他的文集,也称作《临川集》。)他出生于宋真宗统治的末年,公元1021年,去世于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享年65岁。神宗后期,他被封为荆国公,所以也被称作“王荆公”。
青少年时代的王安石酷爱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在他21岁时,参加科举考试,中了“进士高科”。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值得炫耀的资本。他在签书淮南(今江苏扬州)节度判官厅公事任满后,并未按照惯例请求调为中央馆职,而是先后担任鄞县(今浙江宁波)知县、舒州(今安徽潜山)通判,其后又曾知常州、提点江南东路刑狱公事。在鄞县,他动员民众“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长期任职于地方的经历,使王安石对于当时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在这一时期,他眼界开广、议论高奇善辩、果于自用的特点,也逐渐显露出来。
宋仁宗的晚年,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曾经进呈一份章奏,就是《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因其篇幅很长,所以人们称为“万言书”。王安石批评当时的情势是:
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利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这里所说的“社稷”是指天下国家;“夷狄”,在当时是指周边的民族及其政权。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王安石认为是“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他所说的“先王”,不是指本朝的前代君主,而是指尧舜禹、夏商周三代的“先王”。他揭举“先王之政”的旗帜,以其权威凌驾于本朝的“祖宗之法”之上。用这样一种高远的理念,这样一种超越于“本朝”的思路,要求进行全面的改革,来应对当时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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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过从贴》
图为王安石给一位通判的复函,谈及两人来往
纸本,北宋,26.0 × 32.1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对于国家面临的财政危机,王安石说:“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针对观察到的问题,他提出来的应对之策是什么呢?在这篇进言中,王安石首次提出了自己的理财主张:“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因”即是依靠、凭藉,依靠天下人的能力,通过扩大生产、增加财富,来解决当时国家财政用度不足的问题。这就是“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这种理财的方式,基本上是一种“开源”的方式,而不是以“节流”为主的。事实上,王安石观察到的财政问题,他的前辈范仲淹等人都已经注意到,与王安石同时的司马光等人也都希望解决,但是各自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思路非常不同。庆历新政主要的思路是节流,兵太多了,官员太多了,国家财政的花费太多了,因此必须精简,必须节流。而王安石财政改革的主要着眼点是要开源。这两种理财思想,途径方法非常不一样。
这份万言书奏进之后,仁宗皇帝是否看过,他的意见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万言书中批评时政的意见流传出来,很多人都知道。积极呼唤改革的王安石被时代的潮流推向前列,那个时候有很多人把变革图强的期待,寄托在他的身上。
仁宗后期,王安石和司马光本来是关系密切的好朋友。他们两人与吕公著、韩维,共同被称作“嘉祐四友”。王安石长期任职于地方,当他一度被调到中央来做官的时候,曾经让他儿子王雱先到开封来找房子。王安石的这些朋友就说,开封这么大,找个房子还不容易?他儿子说,“大人之意乃欲与司马十二丈卜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为子弟法”。司马十二丈就是司马光,王安石的住处为什么不好找呢,是因为他要和司马光家做邻居,他说司马光一家“修身、齐家”样样都是表率,是真正有规矩有家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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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资治通鉴》残稿局部
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熙宁年间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信里,他曾经回顾两人的交谊和倾慕之情,说:
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
两个人都是当时的一流人物,互相欣赏,是有共同追求的好朋友。从司马光的话中,也可以看出当时王安石名重天下,在士大夫群体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但是,在针对时局的变革主张上,王安石与司马光提出的政策方针大相径庭,导致了他们最后的分道扬镳。
三、变风俗,立法度:熙宁新法的推开
公元1067年,北宋的第六位皇帝神宗赵顼登极。神宗在位18年,先后有两个年号,一是熙宁,二是元丰。如果说“王安石变法”,不仅是指变法运动,也是强调王安石个人在变法过程中的主导与推动作用;说“熙丰新法”,重点在于宋神宗与王安石在变法过程中共同的革新导向,而且表明熙宁、元丰年间施行新法的一致性。我们现在要讲的“熙宁新法”,则是指熙宁年间(1068—1077)变法启动阶段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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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圣孝皇帝肖像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宋神宗即位时将近二十岁,血气方刚,是一个希望能够“大有为”的皇帝。他的心气与“祖宗”以来一脉相承的那种谨慎小心的因循路数颇不相同。既然希望大有作为,必须有得力人选辅佐帮助。当时有人推荐了王安石,所以他就把王安石召入京城做翰林学士,后来又用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在一次谈话中,神宗问王安石,如果让你主导施设,你认为什么是最先要做的?王安石回答说:“变风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具体来讲,他解释说:
今所以未举事者,凡以财用不足,故臣以理财为方今先急。理财以农事为急,农以去疾苦、抑兼并、便趣农为急。
也就是说,如今国家难以有大的作为,是因为财用不足,因此“理财为方今先急”,这是首要的大事。理财则要“以农事为急”,发展农业生产是当务之急。要减轻农民的负担,解决他们的疾苦,抑制土地兼并,尽力为农民提供进行农事的便利条件,调动他们的生产积极性,这是最重要的。
我们可以看到,王安石变法的起步之处,与庆历新政不同。尽管他也对当时的官僚队伍很不满意,他却没有主动触动这一群体。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受到庆历新政失利的启示,接受了范仲淹等人整饬吏治操之过急的教训。
王安石被宋神宗任命为参知政事,是在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此后新法即陆续颁布。次年十二月,王安石升任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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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进《春耕图》(局部)
绢本立轴,61 × 37 cm
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
熙宁新法是从理财开始的,重点在于经济上、财政上的变革措施。这些措施,是从便利农业生产、减轻农业负担开始的。王安石认为,“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希望通过扩大生产解决国家财用问题。但这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理财方针,受到了强烈的批评。司马光认为,这类似于当年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说法,他说,“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也就是说,天下产生的财富是一常量,所谓“开源”,只能从百姓手中侵夺,无异于兴利聚敛。围绕着理财思想及具体政策,两派人产生了剧烈的认识冲突。
从今天能够看到的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往来书信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冲突的激烈程度。司马光给王安石的信中,警告他说:“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王安石则针锋相对地回敬说:“如君实(司马光字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意思是说,如果你责备我,说我在今天这个位子上,未能帮助皇帝大有作为,那我知道我确实有过错;如果你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必做,守着祖宗留下的基盘无所事事就行,那你说的这些意思,我都听不懂。就这样断然拒绝了司马光的意见。
熙宁新法的大致内容是以富国强兵为主的,另外也有许多配套的措施。法度中一类内容以富国富天下为目标,包括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另外一些呢,是以强兵为目标的,例如将兵法、保马法等等,希望能够提高军队素质和战斗力。也试图通过推行保甲法,训练丁壮,使其与正规军相参为用,并且强化对于农村的控制。为了与这些新法配套,需要有制度保障,需要培育人才,因而也进行了中央机构调整,以及学校、科举、吏禄等方面的一些改革。
当时的改革,牵涉面广阔,我们不可能逐一介绍,在这里只能举个别的例子来说。新法中争论最大的有两项,一个是青苗法,一个是募役法。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募役法。
募役法,又称免役法。我们知道,中国古代老百姓,都要向封建国家承担赋役。赋,是向国家纳税,缴纳实物或是钱币。役,是指各种类型的劳役、役使,通常是国家强制差派的无偿社会劳动。役,包括兵役、差役、力役,都是向民众征发,百姓要离开田间耕作,去为政府服役。宋代实行募兵制,基本没有兵役,所以宋代的役,比起历朝历代来,总体上相对轻减。但是宋代仍然有沉重的职役(差役)和夫役(力役)。夫役是自耕农、佃农负担的无偿劳役,像修浚河道、营建土木等等,一般按照人丁户口派差。职役则由主户轮流充当。什么是主户呢,乡村中凡属有“常产”(土地物业)的纳税户,都是主户,通常根据常产的多少划分为五等。相对而言,没有固定产业,没有田地的,就是客户,其中大多是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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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威(款)《耕获图》(局部)
团扇,绢本设色,南宋,24.8 × 25厘米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职役有不同的类型,对应于不同户等的主户。像一等户,可能充衙前役,主管运送官物、看管府库等;也可能做里正,为官府督催赋税。二等户轮差去做户长,协助征收赋税,维持社会治安,缉拿盗贼;以下的三、四、五等户,充任乡书手、弓手、壮丁,斗子、秤子、库子,等等。
所谓“职役”,既是“职”也是“役”,具有两面性。它与赋税、保甲、乡里、胥吏等制度以及农民的日常生活关系紧密,是专制国家对基层社会进行控制治理的重要制度。相对来说,上等户派充承担的职役,性质比较重要,类似于为官府当差的吏人,享有一定的权势,甚至是一种特权。比如说里正、户长,就像现在一乡一村之长,当时通常由大地主家庭的成员担任。催征时的缓急偏倚、上下其手,都在这些人的掌握之中,因而是一种特权。但与此同时,这类职役需要逼前跑后为国家催税,如果不能按期收缴齐足,里正户长会有附带责任,因而对他们又是个负担。主管运送官物、看管府库的衙前役,也可能因官物受损而被罚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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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蚕织图卷》(局部)
绢本,南宋 ,27.5 × 344.6 cm
现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而宋代的官户,也就是家中有人做官的官绅之家,则可以免除职役和临时的派役科差。不仅这些人户有免役特权,而且像进士及第的人家、僧、道、女户、单丁户全都免役,这样,差役负担主要落在地主阶级中下层和比较富裕的自耕农民身上,重叠差派。苏辙就说过,“民被差役,如遭寇虏”。人们千方百计转移负担,逃避繁重的差役,导致了一系列社会问题。
熙宁新法中的募役法,或者说免役法,内容是废除原来按照户等轮流差役的办法,改由州县政府出钱雇人应役。原则是“计产赋钱,募民代役”,也就是州县政府预先计算每年雇役所需的经费,由民户按照户等高下(“计产”)分摊(“赋钱”),这笔钱专门用来募役,称作“募役钱”或者“免役钱”。当时政府的政令中宣布说:“使民出钱免役,立直募人。”立直募人,就是订立价值,雇募充役者;而老百姓交纳免役钱后,即免除了充当差役的负担。
免役法规定,原来不必承担差役的官户、女户、僧道户、单丁户、未成丁户以及城市居民坊郭户等,都要按照免役钱定额的半数交纳“助役钱”;另外,在定额之外,官府还要多征收20%,称作“免役宽剩钱”,以备灾荒年份之需。
募役法使原来轮流充役的农民得以留在乡村田里务农,原来的官宦及兼并之家丧失了特权,享有免役优待的人户不得不交纳役钱,承受差役的负担面相对扩散,官府也因此而增加了收入。
我们看到,募役法征收的钱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原来要应差役者交的免役钱,一部分是官绅、单丁、女户交的助役钱,还有一类是免役宽剩钱。募役法的原则是“计产赋钱”,征缴免役钱时所考虑的,主要是资产,而不在于家中是否有成年男性。这符合中唐以来征派赋役的原则逐渐向田亩、财产倾斜的趋势。募役法带来的,是负担面的相对扩大,更多的人分摊了原来的差役负担,资产富裕者分摊的份额更大。
王安石说:“理财以农事为急,农以去其疾苦,抑兼并、便趣农为急。此臣所以汲汲于差役之法也。”也就是说,要把劳动人手解脱出来,保证农民有精力,有时间,在乡里从事农业生产,而不是为差役奔走于四方。这是差役之法变革的初衷。但免役钱除了雇民代役以外,官家府库有大量剩余,这也是当时引起争议的原因之一。有些人认为募役法实际上是在均平赋役的口号下诛求敛财,增重了民间的负担。
免役法自熙宁二年开始讨论,熙宁四年在开封府界试行,以后逐渐在全国推开。1085年宋神宗去世之后,朝廷的政策倾向整体逆转,此后主持政事的司马光,一直要把免役法废掉。但是他周围的苏轼、苏辙、范百禄、吕公著等人都觉得,免役法是有其道理的。苏轼曾经批评司马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的执拗态度,并且十分坚决地说:“衙前可雇不可差,先帝此法可守不可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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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闸口盘车图》
描绘了运粮、扬谷、晒谷、磨面、罗面、装粮等生产全过程
左边望亭有官员在验收和登记入账
绢本设色,北宋,55.4 × 124.1cm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新法在熙宁年间陆续推出。熙宁二年开始推出了均输法、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其后几乎每年都有新的法度,一波一波地频繁推出。就改革派的想法而言,可能认为变革涉及方方面面,时不我待,而且新法需要配套的措施及声势,单一则难以实行。所以新法推出的频率比较快。而这一迅疾推展的过程,使当时许多人感觉应接不暇。当时一位监察官员刘挚说:“二三年间,开辟动摇,举天地之内,无一民一物得安其所者。”“数十百事交举并作,欲以岁月变化天下。”好像朝廷想在年月之间,就让天下有个变化。北宋长期因循求稳,地方官习惯于无所作为;到了这个时候,求强图变,措置连连,各级官员很不适应。
刘挚的批评意见,苏轼也曾经有所表示。王安石去世后,苏轼代表朝廷撰写了褒赠的文字,其中称颂道:
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朞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看上去都是赞颂与褒扬,实际上隐含着讥刺与批评。所谓“用能于朞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是说王安石,能够在一年一岁之内,就把天下的风俗彻底改变过来。这里有嘲讽,也有惋惜。
新法要推行下去,有许多阻力。包括当时的一些重臣都不支持,像韩琦、欧阳修、司马光等资深官员都很反对。所以新法派提拔任用了很多所谓“资浅”、“新锐”、一些比较年轻的人,把他们安排在关键的岗位上,用他们去推行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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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灼艾帖》
纸本行楷,25 × 18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那些年迈慵惰、阻碍新法的官员,则被从原有位置上调开,有的给予了“祠禄官”的身份和待遇。宋代的祠禄官,与提举宫观岳庙制度相关。祠就是神祠,宗教祭祀场所,禄是指官员的俸禄。以提举神祠的身份来获取俸禄,就是祠禄官。这一制度是宋代特有的,从宋真宗的时候开始。当时真宗崇奉道教,修建了很多的道教宫观,为了表示重视,即以宰相之类的重臣兼领宫观职任。真宗去世以后,继位者不再酷信道教,但仍有一些官员会带提举宫观的名义,成为“优闲不任事之职”。熙宁变法期间,为减轻改革阻力,王安石利用了原有的这个制度,把一些有碍变革的官员,包括元老重臣,安置在不同的宫观,给他们挂一个提举宫观的名义。这些人不必去上班莅事,但是凭这一身份可以领到薪俸,等于是国家把他们养起来,换得他们从原来知州、知府等关键位置上退下来。这是王安石扫除官僚队伍中新法障碍的一种方式。他自己也曾对神宗说:“自增置宫观,昏病阘茸之人就者已多,少清州郡之选,不为无补也。”清朝人赵翼对此看得很明白,他说:“宋制,设祠禄之官,以佚老优贤”,“熙宁中,王安石欲以此处异议者”,“皆于优厚之中寓限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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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局部)
壁画,北宋,620 × 330 cm
现藏于泰山岱庙天贶殿
四、三不足:变法的精神支柱
王安石本人,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人。过去他在地方做官时,曾经登上飞来峰,并且赋诗一首,这就是脍炙人口的《登飞来峰》。后面两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大家都是耳熟能详。王安石有高远的志向,眼界开广,果敢自信。熙宁变法期间,北宋中央政府的官员中曾经流行一种传说,说王安石曾经在宋神宗面前提出“三不足”的说法。所谓“三不足”,是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畏,畏惧;法,效法;流俗,指缺乏远见的人物;不足恤,是说他们的意见不值得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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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云峰远眺图》
绢本设色,南宋,24.8 × 26.4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熙宁三年春,变法刚刚开始,翰林学士院正准备举行一次针对谋求馆职者的考试,身为翰林学士的司马光出了这样一道策问题目,说: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愿闻所以辨之。
问题的内容,很明显是指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之说的,而题目以“愿闻所以辨之”作为结语,显然是提示答题者批驳以上说法。
宋神宗看到题目,很不高兴,指示另外出题考试。第二天,他就问王安石,是否听闻“三不足”之说。面对皇帝的气忿,王安石回答说,“未闻”。但是,接下来,他向皇帝大段进言,逐一说明了自己针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即是畏天变。……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则人言何足恤!……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改变?
对于“天变”事,王安石没有正面讨论,只是委婉地表示皇帝的谨慎勤政,就是对于天意的尊重。至于纷纭的人言,只要自己的作为合乎义理,就不必过于顾忌。然后他以仁宗时期为例,着重解释了对于“祖宗之法”的认识。他说在仁宗当皇帝四十年中,前期发布的诏令,后期会整理修订,会删削那些不再适应新的形势局面的内容。如果祖宗定下法规,子孙不能改动,那祖宗自己为什么还会反复修改呢?所以他说,祖宗之法不足守,确实是这样。
王安石在中央决策位置上,前后六七年时间。熙宁七年四月,他第一次罢相,离开京师;不到一年时间,又被神宗召回来。回来之后仅一年多,就第二次辞职离任了。当时他儿子王雱去世,加上变法派内部出现了一些矛盾,他与神宗君相之间的关系又逐渐疏远冷淡,他感觉有些心灰意冷,于是第二次罢相,回到了江宁府,也就是现在的南京。
王安石离开了朝廷后,新法仍然继续施行。直至元丰八年(1085年)宋神宗去世,新法才被废除。应该说新法部分达到了富国强兵的预期,像农田水利法,带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兴修水利工程万余处;方田均税法,使登记在国家版籍上的土地达到4.6亿亩,比宋英宗(神宗父亲)治平年间增加2000多万亩;像争议集中的募役法、青苗法,尽管曾经被废除,事实上直至南宋仍在时断时续地实行。新法扭转了国家财政的困难局面,当时“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在学校、科举、人材培养选拔等方面,变法的影响都长期延续着。从这一角度来看,不能说王安石变法是失败了。但是王安石“变风俗,立法度”的目标,他效法先王之政的理想,他希望国富民强的追求,从根本上讲没有能够实现。
对于新法的原则及其举措,后世有十分不同的认识。黄仁宇在其《中国大历史》中说:
在20世纪末叶提及王安石,我们只更感到惊异:在我们之前900年,中国即企图以金融管制的办法操纵国事,其范围与深度不曾在当日世界里任何其他地方提出。当王安石对神宗赵顼说“不加税而国用足”,他无疑的已经知道可以信用借款的办法刺激经济之成长。当生产增加货物流通时,即使用同一税率也能在高额的流通状态里收到增税之成果。这种扩张性的眼界与传统的看法不同,当时人的眼光将一切视为不能改变的定数。因此王安石与现代读者近,而反与他同时的人物远。
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之后,朝廷政局有很大反复。北宋末年,徽宗时期,名义上标举着新法的旗帜,实际上新法已经变为统治者横征暴敛的手段与工具。
一、退休时光
熙宁十年(1077),王安石回到金陵(今南京),当时的职务是判江宁府。过了不久,就辞职退休了。他在钟山之南购置了一块地皮,修建几间屋舍,建了一所房子。园子建在山腰上,所以就叫半山园。后来为给儿子祈福,他将这所园宅施舍为佛寺了,寺院就被称为半山寺。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念家。
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王安石在江宁,时常出游。他经常骑驴出入,却从来不肯乘轿。子侄劝他用肩舆(轿子),他说:“自古王公贵人无道者多矣,未有以人代畜者。”他出行时,从无排场,对于风吹日炙也全不在意。王銍《默记》记载过一件小事,说元丰末,王荆公在蒋山野次,跨驴出入。时正盛暑,而提刑李茂直往候见,即于道左遇之。荆公舍蹇相就,与茂直坐于路次。荆公以兀子,而茂直坐胡床也。语甚久,日转西矣,茂直令张伞,而日光正漏在荆公身上。茂直语左右令移伞就相公,公曰:“不须。若使后世做牛,须着与他日里耕田。”
兀子,就是矮凳;胡床则是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像是马扎。王安石与人交往时的平易与随意,予人以深刻印象。苏辙曾经称王安石是“山野之人”,可能正是因为他的衣着装束、言行举止都不像当时一般士大夫那般雅致、奢华。而他的这种本色,直到做了许多年宰相之后也不曾有任何改变。
退休后的王安石,对于以往从政期间由政见异议而导致的恩怨,往往以豁达淡泊的心情对待。长期反对新法的苏轼,从黄州北徙汝州,路过江宁,特地去看望王安石,闲散状态下的二人,像多年的知心友人一样,每日在一起亲密晤谈,讨论古人的文字,探求佛教禅宗的一些道理。二人相互理解,相互欣赏,“公叹息语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苏轼逗留数日,感觉痛快酣畅,真诚仰慕王安石这位前辈的诗人学者。他当时曾经准备置田产于金陵,与王安石共同“老于钟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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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宁《仿杨大章宋院本金陵图》卷(局部)
纸本设色,清,35 × 1050 cm
王安石的文学才能是多方面的。他是文章高手,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擅长吟诗赋词。文学史中时常提到的《泊船瓜洲》,是他诗篇中的代表作:“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一个“绿”字,本来是表示颜色的形容词,诗中用作动词,既有色彩感又有动态感,落意巧妙,给人以视觉上的形象美,一个字点活了一句话。王安石还有很好的六言诗,像这首“题西太一宫壁”: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元祐年间,苏轼到西太一宫,看到粉壁上王安石这一旧作,注目久之,只说一句:“此老,野狐精也。”流露出内心的赞叹。苏轼的好朋友黄庭坚,则跟在王安石这首诗后边,作了一首诗: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这些诗作,遣词用句平易浅显,但是其中蕴含着深邃的哲理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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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款)《墨竹图》
纸本水墨,北宋,54.3 × 33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王安石一生特立独行,在他阅读史籍,看到前贤往迹时,不禁十分感慨。他曾经在《读史》诗中抒写胸臆说: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闇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历代志士仁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内心秉持的“精神”与追求,后人是否能够理解,王安石心中存有深深的疑虑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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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松下静思图》
绢本设色,南宋,21 × 21 cm
二、与世长辞
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他的儿子做了皇帝,这就是哲宗赵煦。哲宗当时只有九岁,实际当政的是神宗的母亲,也就是小皇帝的祖母,太皇太后高氏。
神宗在世时,后廷的势力就始终倾向于保守。此时这位太皇太后当即起用了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等反对新法的领袖人物,嘱咐他们以恢复祖宗法度为“先务”。司马光做宰相后,首先致力于废除新法。元祐元年(1086)四月,在忧国忧民的郁闷中,65岁的王安石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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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楞严经旨要》(局部)
纸本行书,宋元丰八年,29.2 × 119 cm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此时,司马光重病缠身,已经难以起床,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为王安石去世事,写了一封信给当时的另一位宰相吕公著,其中说: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不识晦叔以为如何?更不烦答以笔札,扆前力主张,则全仗晦叔也。
当时不管是哪一派的人,对于王安石的学术、人品都十分称道。司马光尽管否定王安石的政治举措,但对其文章、节义也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朝廷应该赠予王安石隆重的礼遇,矫正见风使舵的浮薄风气。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像王安石、司马光这样一些当时的一流人物,心境都很磊落。
王安石去世后,对他的事业,毁誉交加。可以说是千秋功过,众说纷纭。南宋人将徽宗朝以后的政治覆亡与新法联系在一起,对其批评居多;但无论如何,王安石的身影是挥之不去的。余英时先生《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王安石变法是一次彻底失败的政治实验——这是南宋士大夫的共识。但这场实验的效应,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都继续在南宋的政治文化中占据着中心的地位。……总之,王安石留下的巨大身影是挥之不去的。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朱熹的时代也就是“后王安石的时代”。
近代以来,在变法图强的运动中,革新派对于王安石有了全新的认识。梁启超在《王安石传》中说,王安石变法“取尧舜以来之弊政而一扫之,实国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誉之社会革命”,并且赞叹说:“呜呼!于三代以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
钱穆先生在其《国史大纲》中也指出:
范仲淹、王安石革新政治的抱负,相继失败了。他们做人为学的精神与意气,则依然为后人所师法,直到最近期的中国。
王安石一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是政治家,是思想家,是文学家,也是教育家。90年代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是按照门类分卷的,在历史卷、政治卷、文学卷、哲学卷、经济卷、法学卷、教育卷中,都有“王安石”这一词条。在中国历史上,像他这样,有如此众多杰出成就的人物,实属罕见。
王安石及其“三不足”精神,直到“最近期的中国”仍然体现出其重要意义。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毛泽东主席向他提到王安石的“三不足”,表示赞赏与勉励。2008年,本届政府开始履新,温家宝总理在当时的记者招待会上说,2003年的时候,他曾经引用过林则徐的警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到现在他还要加上一句话,就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由此可见,王安石这样一种精神力量,一直影响到今天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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