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辞话】臧振:我与博物馆
缘分,我与博物馆,与生俱来。
最初是收藏糖纸。小学时,包糖果的纸,透明的,孩子们叫做“玻璃纸”,一般都有很精美的图画。自己剥的、别人扔的、地上捡的,洗净晾干夹在书里。随后是烟盒、火柴盒(火花)、洋画(一种印着彩图的小纸片)、邮票,见啥收集啥。
初中时,几乎每个周末都跑到市邮局门口去交换邮票,成了那里的“油条”之一;又从伯父那里得到二十来张“大清国邮政”龙票和一批日本明信片,上了档次。
1963年考上北大历史系,系上组织新生到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参观。领队在历博门口宣布:凭北大历史系学生证进故宫可以不买票;中午在故宫南门口集合去参观不对外开放的故宫青铜器陈列,下午五点在故宫北门口上车返校。
从北京猿人开始,我就仿佛来到远古与先民为伍;拿个小本本抄解说词,不时还记几句感想。司母戊大方鼎,中学课本里早就见过,面对实物那是相当震撼!一件件国宝看过来,到了唐三彩,忽觉饥饿,找到小卖部买个面包;又想喝水,忽然急尿。找到厕所,尿槽雪白洁净,竟然不敢尿,感觉像小时候在做梦要尿床。醒来,从历史回到现实,问服务员几点钟了?四点半!
我跑出历博,穿过天安门,掏出学生证冲进午门,绕过三大殿,直奔北门。这是我初入紫禁城,觉得自己仿佛是闯王的喽啰兵,在追捕皇上。
出北门,见来时所乘大巴,一辆已经开走,一辆正在调头,急忙高呼“等一下”,好在有同学认出我,总算追上了!
八十年代初来到陕师大历史系,不久就发现有一个神神秘秘的房间,由办公室主任郝顺时管着。从门缝看到,地上、屋角堆放不少坛坛罐罐。随后就知道,教学六楼东附楼三层南头还有一个“文物陈列室”,文革后就没开放过。文革前的管理员何兢时退休了,文革后的李诗贵老师到半坡博物馆当了馆长,又锁了几年。不久历史系搬家,由东附楼搬到中段,那些宝贝被我窥见,令人感到震惊。新文物陈列室设在教学六楼三层正中,仍然不开放,钥匙由资料室杭高灵代管。1985年从北大考古系要来一位毕业生席臻管理文物室,带考古学概论课。四年后席臻嫁人,其丈夫看准机遇要“孔雀东南飞”,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得南下广东。这时我也看准了机遇,“毛遂自荐”要当陈列室负责人。系主任郑庆云问我:你学过考古学?答:学过!南京大学张之恒先生是我的老师。不过我希望再到北大考古系进修一年。郑主任同意了!
1989年接手陈列室,并开始讲《考古学通论》,同时频频与张之恒老师通信,讨论教材中的问题。1990秋至91年夏,去北大考古系做访问学者,得到多位老师点拨,同时探究古玉文化,又得到台北故宫邓淑蘋先生尽力指教。
回到陕师大,坐到陈列室那张平静的书桌后面,旁边是北京猿人黑白两尊雕像,周围展柜是石器、陶器、青铜器及各种明器。历代先民物质文化生活场景仿佛历历在目,与典籍所述相得益彰,为我的学术研究展开了一个新领域。
与北京猿人合影(教学六楼时期的博物馆)
自得其乐的同时,最大的担心便是文物的安全。一天半夜蟊贼撬开了历史系几间办公室的门,幸好没有撬到文物室。我当即决定进驻。头天晚上做噩梦,不是小女生们猜的明器的主人来做客,是蟊贼钻进来了!第二天我在工地捡来一段钢筋,算是武器。有人担心我的安全,我笑答:“这是最好的死法!”
北京猿人雕塑一公一母真人大小,双眼炯炯有神,就站立在我的床头。头天晚上还真有点不习惯,几天过去就惯了。这里讲一个小笑话:有一天去我姐家,晚上睡在客厅沙发上。半夜睡眼朦胧,不见了猿人,吓得我惊醒:以为猿人被蟊贼偷走了——那是艺术品啊!
爱不释手(教学六楼时期的博物馆)
九十年代曾有“校长接待日”。于是我拿着“乾隆仿成化鸡缸杯”去找到副校长江秀乐,说这个杯子能换半座教学楼,请他批钱买保险柜。江很爽快,于是,最珍贵的文物放进了大小两个保险柜,我可以回家睡觉了。
没人偷走是一个方面,有人送来是另一个方面。既然是“全民所有制博物馆”,就可以收购文物。我开始在文物市场转悠。西安是周秦汉唐故都所在,九十年代文物市场真东西不少,主要是秦砖汉瓦、汉唐铜镜,价钱也还没有飞涨。
1993年秋,由赵吉惠教授牵线,以1200元从咸阳拉回窑店出土秦宫凤纹砖,美轮美奂,如此完整,全国唯一!不久又以15000元购入秦汉瓦当180多枚,其中不乏精品。
03级同学参观凤纹砖
雪莲参观凤纹砖
1995年,长安郭杜镇东祝村村民送来一方墓志,墓主是武则天时太子李弘的管家阎庄。其内容涉重大历史事件,文章和书法都是唐代第一流。一级文物啊!
查看闫庄墓志
80年代我曾去广州博物馆应聘,面试那天我咳嗽严重,自然被拒聘了。天意啊!广州哪能有秦始皇宫殿的凤纹砖?哪能有事涉武后的墓志铭在等待我的收留和研究?身居十三朝古都,看守陕师大文物,人在福中要知福。
2000年,历史系搬到教学十楼(现改为学生十五楼),文物室搬到十楼附楼。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有一件精美瓷器被碰出一个一毫米的小伤口。见我痛苦万分,那个学生说愿意用今后多年的工资来赔,我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这件中国瓷器顶峰时代的完美艺术品,永远不再完美了!
抬保险柜,搬迁到教学十楼
2006年,文物室搬到长安校区图书馆西侧,改称博物馆。眼看一切顺利,我在取出保险柜中最后一件瓷器之后,看到角落里还剩一团垫展柜用的紫色绒布,伸手一拉,布中掉出道光年制藏传佛教青花把杯,咣当一声摔得粉碎。我几乎瘫倒在地!陕历博申秦雁老师吩咐学生将碎片仔细收起,说还可以粘结恢复原型供研究。这丝毫安慰不了我,几天喘不过气来,仔细想想是自己用绒布包好放的,全忘记了!这说明年过六旬的我已不再精明。
04级同学帮忙搬迁到新校区
清理文物,搬迁到新校区
于是我郑重提出辞职。
有人说 :眼看着熬了十七年,要当博物馆馆长了,正处级呢!我摇摇头:我没有那能力。
“熬了十七年”,我在“熬”吗?记得2003年评“岗位津贴”,我才知道我这个“文物陈列室主任”什么都不算!一无人事权(光杆司令),二无财权(经费),三无编制(连“副科级”都不是),仔细想想,还有第四,无收入,十多年,没记一个工作量,没挣一分钱!相反,为了避嫌,我把自己在陕北收集的几件陶器和家里的古钱币全部捐给文物室。赵吉惠教授多次呼吁院系给我计工作量,我没有响应。因为这个位置,倒贴钱我也干。天性和职务一致了,那是缘分,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啊!
最近,博物馆又要搬迁新址了。我替曾经多年朝夕相处的文物们祈祷:但愿你们安然无恙。
臧振 2017.10中旬
(原文曾发表于“戈辰随笔”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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