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群岛：天下第一岛美在何处？（一）海豹女传奇｜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法罗群岛：天下第一岛美在何处？ 

 （一）海豹女传奇

海豹女

 Kópakonan

从法罗群岛的第二大城市克拉克斯维克坐上渡轮，二十分钟便可到达卡尔斯岛，在卡尔斯岛上有个小村，叫做米克拉达鲁。村子在海边依陡峭的山崖而建，如果你沿着山路穿过村庄，便可以见到一尊青铜雕像，这便是海豹女（Kópakonan）的雕像。

按照法罗群岛的民间传说，海豹是由投海自尽的人变身而成的。每年1月6日主显日的夜里，海豹们有机会爬上米克拉达鲁村的岸上来，脱下海豹皮，变回人身，在星辉月色之下，礁石岩洞之间歌舞嬉耍，尽情欢庆到东方破晓，才急急忙忙穿好海豹皮，跳回海中，继续海洋生涯。

某年的主显日夜里，米克拉达鲁村的一位年轻的独身渔夫听说此事，便藏在一块礁石后偷窥海豹们的庆典。他爱上了其中一位美丽窈窕的海豹女，便偷走了她的海豹皮。

天亮时，失去了皮囊的海豹女无法返回海中，只得跟着渔夫回了家，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生下了一群儿女。为了让妻子安心呆在家里，渔夫将海豹皮锁在一个箱子里，将唯一一把钥匙拴在裤带上，形影不离。

然而有一次他出海打渔时，却把钥匙忘在了家里。当他在海上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时，他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今天我失去妻子了！”同船的伙伴听见，急忙收了鱼线，摇船回村。渔夫到家时，海豹女已经不见了。炉灶里的火是熄灭的，家里所有的刀具都被锁了起来，孩子们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海豹女临走时灭了炉火，收藏了刀具，为的是孩子们的安全。她不是不爱她的孩子，只是穿上海豹皮的本能欲望使她无法自制。法罗群岛的谚语中至今有一句形容一个人急不可耐的情形：“他急不可耐得就像海豹见到了自己的皮”。

海豹女跳回海中时，一只体型硕大的雄海豹立刻迎了上来。他是海豹女的海豹丈夫，在妻子失踪的岁月里，他天天在米克拉达鲁村海边守望。年复一年，他终于等回了自己心爱的妻子。

从此以后，每当海豹女的孩子们到海边玩耍时，海中总会有一头海豹看着他们，不舍得离去，传说这便是孩子们的母亲，海豹女。

有一天，村里的人们商讨去岸边的一个礁石洞里捕猎海豹。夜里，海豹女给渔夫托梦，恳求他不要杀死洞口的大海豹，因为这是她的丈夫；也要放过洞底的两只海豹幼仔，因为这是她的孩子们。她还给他描述了孩子们的长相。

然而渔夫并没有把梦里的话当真。捕猎中，大海豹和海豹幼仔都被杀死了。渔夫分得了整只大海豹和两只幼仔的一对前掌和一对后掌。他用大海豹的头和幼仔的前后掌做了一顿晚饭，将它们煮好，摆在盘子里。

此时屋外爆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声，海豹女变身洞穴巨怪，闯进屋内。她闻了闻桌上的食物，放声大哭，边哭边诅咒道：“这里放着我丈夫的头，哈瑞库的双手和和佛雷德利库的双脚。你报了你的仇，现在轮到米克拉达鲁村的男人遭遇报应。你们将淹死在海里，摔死在悬崖下，直到死者的手臂连起来能环绕卡尔斯岛一周！”

随后她冲出房门，留下一路愤怒的咆哮，从此再无踪影。

据说，海豹女的诅咒至今仍在制造着米克拉达鲁村一起又一起的海难和悬崖悲剧，因为死者们的手臂连起来仍然不够环岛一周。

我是在法罗群岛首府托尔斯港的房东莉琪太太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像一个真正的法罗群岛人一样，莉琪太太有着巨大的热情、满满的善意、开放的态度和滔滔不绝的话题。她在我们入住的那个下午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法罗群岛和托尔斯港的一切，聊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当她听说我们的行程包括卡尔斯岛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你们一定是去看海豹女的！”随后她就讲起了海豹女的故事。

本来我去卡尔斯岛的目的是去走卡鲁尔灯塔悬崖绝壁上的登山路径，一睹灯塔的风采，顺便拜访一下传说中的007詹姆斯·邦德墓碑。然而海豹女的故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我的问题是：“我怎么会在天涯海角的法罗群岛遇上自幼熟知的牛郎织女传说？”

卡鲁尔灯塔。摄影：张平。

而实际上，两个故事之间真的是有联系的！

海豹女原型是北大西洋诸岛民间传说中最常见的故事母题之一，流传范围北至冰岛，南及苏格兰，东到挪威，包括奥克尼群岛、设得兰群岛。目前采集到的海豹女故事多达几十个，虽然各地故事的细节不尽相同，比如对于“海豹女多久可以变一次人”“海豹女是怎样找到钥匙的”这类问题，各地的故事有各自的答案，但这些故事的基本主题和情节要素是一致的：独身的农夫通过偷窃海豹女的皮囊强行成婚，海豹女在偶然的机缘里找到钥匙，穿上海豹皮回归大海。甚至连与故事相关的迷信都是相似的，比如这些群岛上的人都相信手指脚趾天生粘连的人是海豹女的后裔。

而法罗群岛海豹女的故事，只是北大西洋海豹女故事群中的一个版本而已。

不过，海豹女故事群并非孤立存在。它从属于一个更大的原型故事群：天鹅女故事群。

天鹅女故事与海豹女故事元素基本相似，只不过女主人公从海豹变成了天鹅。故事的场景也从海边欢庆变成了水中洗浴，海豹皮变成了天鹅的羽毛衣。天鹅女一样会被独身男人偷走羽毛衣而被迫成为人妻，也会生下孩子，也会在孩子们成长后找回羽毛衣，也会只身飞走，将丈夫孩子留在尘世。

不过天鹅女传奇的流传范围就要大得多了，版本也多得多。在欧洲、亚洲的主要文明中，包括英伦、德国、俄罗斯、印度、中国、蒙古都发现了天鹅女的故事，甚至在与世隔绝的北美印第安人中也发现了这一原型故事。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便是在天鹅女的故事基础上创作的，可以说是迄今最广为人知的天鹅女故事。

而牛郎织女的故事，便是天鹅女故事的一个版本。

米克拉达鲁村。摄影：张平。

中国人很早便将牛郎星与织女星想象成一对情侣，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便描写了这对恋人的悲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然而此时的牛郎织女故事中，并没有窥浴窃衣的情节，还不属于天鹅女故事群。

天鹅女故事大约在晋代进入中国，我们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可以看到这个故事的第一个中国版本：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到了明代，朱名世在《牛郎织女传》中将天鹅女故事与牛郎织女传说合二为一，成了今天我们所熟知的这一故事的最终版本，也就将这一故事带入了天鹅女故事群，成为世界民间文学中最大的故事群之一中的一员。

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在距中国万里之外遗世独立的法罗群岛上听到一个耳熟能详的中国传奇故事。

海豹女雕像。摄影：张平。

旅行时我们总是尽量寻找那些离我们最远的地方，与我们的传统最不相同的文明，我们从来见不到的风景，我们连见都没见过的饮食。然而在我的旅行经历中，最让我感动则是在这些天差地别的“不同”中感受到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相似之处。当我听到一个经营旅舍的阿拉斯加主妇跟我有着同样的对道路安全的焦虑，当我在乞力马扎罗山下听到一个满头苍蝇乱爬的马萨衣男孩跟我有着同样的对生命的憧憬，或者，当我来到天涯海角的法罗群岛，在人间保存得最完整的岛屿本地文化中发现我们其实是听着相似的童年故事长大的时候，我会觉得人间似乎突然充满了光明，人类的苦难似乎突然有了出路。

旅行的意义，始于寻找与我们不同的生活，终于找到与我们相似的情感。

张平 2022年8月10日星期三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延展阅读：

和张平一起，探寻以色列文化

关注“平行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