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中）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

——“会计”兰斯基（中）

1956年的某一天，古巴哈瓦那，一家豪华的赌场酒店正在举行盛大的开张庆典。大厅中心的酒桌旁，兰斯基与当时古巴的独裁统治者巴蒂斯塔开怀畅饮，谈笑风生。酒桌的另一边，兰斯基的美国律师瓦隆和几位巴蒂斯塔带来的风骚美女聊得不亦乐乎。

突然，瓦隆感觉到他的雇主从桌子对面投过来的严厉的目光，就在他将目光转向兰斯基的时候，他听到兰斯基严厉的声音：“你躲她们远点！”

虽然身为当时美国数一数二的黑社会头目，从事的都是非法活动，但兰斯基还是给自己划了一些不可逾越的底线——不卷入贩毒、卖淫活动，不直接卷入暴力凶杀。尽管他的同伙们、比如谢盖尔和卢齐亚诺，几乎都在干这些勾当，而且他与这些同伙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他自己从不染手，也不从中牟利。他与暴力谋杀活动的关系更复杂一些。他的一些竞争对手在关键时刻被人谋杀，FBI一直怀疑兰斯基是幕后主使，也进行过调查，甚至对兰斯基拘捕传唤，但从未发现过令人信服的证据。

20世纪30年代，在兰斯基开始打造其赌博帝国时，赌博和卖淫是两种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的非法活动。赌场通常也是酒店，卖淫几乎是天然存在的，有些赌场故意纵容妓女活动，试图以此吸引更多的男性赌客。兰斯基却对此严厉禁止。他认为卖淫活动的存在分流了赌客的钱财，妓女赚走的其实是赌场的钱；而且妓女的存在会导致赌客的妻子或者女友的不满，她们的干预会导致赌客无法长时间在赌场专心停留，因而大大降低了赌桌的收入。因此，凡是兰斯基建立的赌场，都会派专人在赌场内巡视，一旦发现妓女活动即立刻驱逐，绝不宽容。

古巴独裁者巴蒂斯塔。图片来源：网络。

这也是为什么兰斯基在哈瓦那警告他的律师的原因。在他看来，巴蒂斯塔的那些女人跟妓女没什么两样，赌场开始运营之后，他是不会允许她们进场的，因此他也不希望他的律师跟她们纠缠不清。

与此相关的是，兰斯基给自己的赌博帝国立下了另一个规矩——赌博活动可以是非法的，但经营本身则必须是诚信的。这是他从早年观察街头牌局的时候就得出的结论——街头牌局永远在欺骗，结果就是赌客极不稳定，受过骗的赌客很快就意识到问题所在，另寻赌局去了。兰斯基那个时代，赌场是一个非常郑重其事的地方，赌局输赢很大，基本上只有富裕阶层才会参与，因此赌客的基本盘是有限的，如果赌场信誉不好，耍花招骗人，那么客源很快就会流失。因此，兰斯基的赌场由一批高度专业化、人品诚实的操盘手运作，很多人是兰斯基多年招募筛选的，很少出差错，而兰斯基给这些人的回报也是毫不吝啬的——除了高薪以外，他们还能从牌桌上的收入中提成。

这是这一特点，使兰斯基获得了在古巴大展身手，打造其赌博帝国的机会。

二战以后，古巴成为美国人寻欢作乐的天堂。他们可以在这里享受加勒比海的阳光和海滩，寻找古巴女郎，光明正大地走进赌场——在美国的绝大多数地方这可是非法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除了一件事情：当时在古巴经营赌场的都是一帮来自美国的行事毫无底线的下三滥黑帮，他们对赌客的基本态度就是连蒙带骗。

1952年4月，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加州律师在哈瓦那的一家赌场里输了4200美元。他当场写了一张支票，但随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下套坑骗了，于是找银行取消了这张支票。经营这家赌场的美国黑帮在洛杉矶起诉了史密斯，试图追回这笔赌资。

然而黑手党不知道的是，这位史密斯并非等闲之辈，他是时任加州参议员的理查德·尼克松的密友、顾问和筹资人。在尼克松的过问下，史密斯找到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了解古巴赌场的诈骗问题。美国大使馆当时手中正积压了大量受骗的美国游客的投诉，便一股脑地都给了史密斯。随后史密斯不仅打赢了官司，而且将相关材料发送给了媒体。一时间，“古巴赌场骗局”成了美国的街谈巷议，哈瓦那的赌博业声誉一落千丈，连带旅游业都受到了影响。

1952年，巴蒂斯塔依靠军事政变东山再起，重掌古巴大权。为了发展古巴以赌博业为基础的旅游业，从美国人手里赚钱，他请兰斯基出任古巴的赌博业顾问，执掌重建古巴赌场的大权。对兰斯基来说，这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兰斯基是个天生的赌徒，一生最大的梦想是建立自己的赌博帝国。然而在他生活的美国，赌博业在绝大多数地方都是非法的。赌博业唯一合法的内华达州，当地的法律对赌博经营者的资质有着严格的要求，兰斯基这样公开的黑帮身份是挡在他和拉斯维加斯之间的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然而在古巴，没人在乎他的黑帮身份，赌博不仅合法，而且是独裁统治者大力推进的产业。因此接到邀请之后，兰斯基毫不犹豫地来到古巴，同时带来了他的赌博经营团队和大量的投资。

1957年的哈瓦那里维埃拉大酒店。图片来源：网络。

兰斯基的黑手党生涯，总体来说可以分为“酒精走私”和“打造赌博帝国”两大阶段。

1920年1月，美国国会的“禁酒法”生效，黑手党们心中乐开了花。

“禁酒法”的通过和实施，是美国历史上干的最愚蠢的几件事之一。酒精饮品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强行违背人性禁酒，导致合法供应渠道被堵塞，其结果只能是逼人们从非法渠道获取，也就使黑手党有了用武之地。

此时纽约的黑手党大佬是阿诺德·“头脑”·洛特施坦。这是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大佬级的犹太黑手党，也是美国现代黑社会的奠基人之一。与兰斯基相似，洛特施坦也醉心于学习数学，热衷于赌博，并以犹太人的商业传统建立起了自己的地下赌博生意。他30岁时就已经身价百万，1928年遇刺而死时身价高达上千万美元，是美国历史上最富有的黑手党大佬之一。

禁酒令一发布，洛特施坦就决定进行走私活动。但他明白，这不是普通的黑手党的活动，小意大利那些整日打打杀杀的老牌黑手党在这件事情上没什么用处，他需要一位跟自己一样有生意头脑、有管理能力、同时又不失心狠手辣的黑手党徒。很快他就选中了兰斯基。两人第一次见面就长谈了六个小时，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在此之前，兰斯基的黑手党活动只限于当当打手，经营一点街头牌局。真要在黑社会里混出人样，他需要贵人提拔。洛特施坦的出现可以算是天赐良机，而走私酒精这样的地下商业活动又恰好投了兰斯基的所好。他在曼哈顿建了租车场，一方面给走私活动打掩护，另一方面利用自己的卡车大肆走私，同时还通过租车业务获取丰厚的利润，一举三得。在建造和经营酒精走私网络中，兰斯基展现出了非凡的商业才华，他精于算计，特别是对各类数据的掌握能力远远超过一半黑手党首领，这使得他对业务的进展情况了如指掌，同时也非常清楚跟合作伙伴们分享的利润的预期数字，是各方都觉得他说话靠谱，行事公平。很快，他的酒精走私活动便疯狂扩大，一度成为美国最大的酒精走私商。

1933年，美国重开酒禁。兰斯基开始实现自己的终身抱负——打造赌博帝国。他的赌博帝国生涯大致上有四个时期。开始的十年，他主要经营当年纽约的度假天堂萨拉托加。40年代起，他的赌场向佛罗里达扩展，建立起名为“地毯连锁”的赌博网络。50年代他的经营重点则转向古巴，此时他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聚集了一个高效专业的团队，有能力大展身手了。

在古巴，他首先赶走了那些坑蒙拐骗的下三滥经营者，按照他自己的“诚信的非法生意”的理念选择了一批新的经营者。他促成巴蒂斯提政府采取免签、开放美国船只入港等一系列政策，位美国游客提供了大量方便。他打造了一家又一家的豪华赌场，最终还打造了他自己的豪华赌城——哈瓦那里维埃拉大酒店，总投资超过3000万美元，建筑装潢都极尽奢华。在他的努力下，古巴的旅游业盛极一时，其繁荣景气在那时的加勒比海地区首屈一指，兰斯基也达到了他一生辉煌的顶点。

不过，旅游业的繁荣没能维持住巴蒂斯塔的独裁统治。古巴当局的腐败使得所有的收入都流入了贵戚权臣的钱袋，普通民众一无所有，贫穷难耐。兰斯基赌场内讲究规则诚信，赌场外则大行贿赂，一切都用钱开道。当有人警告他古巴革命迫在眉睫时，他耸耸肩，表示下一个统治者也一样会被他用钱摆平。

然而他失算了。

1959年元旦，得知自己在军事上已经失败的巴蒂斯塔乘飞机逃出了古巴，留下兰斯基等一众美国赌博大亨陷入一片混乱。这一历史事件是《教父》第二集的两条情节主线之一，不过电影中巴蒂斯塔出逃前通知海门·罗斯逃离的情节却是编造的。事实是：兰斯基、他的经营团队、他的赌客、他的赌场和全部的投资，都被困在了哈瓦那。

古巴革命领导人卡斯特罗。图片来源：网络。

一开始古巴革命的性质并不清晰。当时的美国新闻界对巴蒂斯塔的腐败深恶痛绝，对古巴革命的领导人卡斯特罗则赞不绝口，认为古巴仍然会留在美国阵营里，只是会变得更好。兰斯基的赌场也一度被允许继续经营。不过，新政府组织员工代表向资方提出了大量条件，同时又给赌场的经营设置了大量的障碍。其结果是兰斯基不得不赔着本儿维持赌场开张。1959年下半年，兰斯基在加州约FBI的两位特工谈古巴局势，警告说美国对古巴革命的评估是完全错误的，这是一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古巴很快将明确立场，加入苏联阵营。FBI拿了他的报告去，直接束之高阁，谁会去相信一个黑手党的局势评估呢？

1960年，古巴政府正式站队苏联，与美国决裂，没收了美国在古巴的全部资产，兰斯基的赌场当然也难逃厄运。到这时为止，哈瓦那里维埃拉大酒店只正常运营了一年，利润不过300万美元。在人生的顶峰上，兰斯基赔掉了毕生的积蓄，随后大病数场，几乎送命。在某次心脏病发作而病危时，他的弟弟守在病房门外，对兰斯基的儿女们说：“如果你们的父亲现在去世的话，你们将一分钱都拿不到，他已经破产了。”

张平 2023年5月20日星期六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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