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 海妖不是传说，它成为了生物武器
图 / 张轩鸣
未来，地球进入物资匮乏的冰期，人类只能转移到海底谋生。海上的拾荒者“锤头鲨”号发现一艘沉没已久的科考船“漂流者”号，在船舱里发现了传说中的塞壬……
用腮呼吸、用声呐定位、声音可以迷惑人类，作者卫云七设计了一个生物武器化的海妖，围绕这个超强武器，冰河期争夺生存资源的人们会做出什么事呢？
*全文共计15399字，阅读约需19分钟。
塞壬
作者：卫云七
1
“打开抽水阀。”
内置耳麦里传来了汉斯船长的命令，于是过渡舱里的几个人麻利地动作了起来，拧动抽水开关，检查枪械，观察压力阀传感器读取的最新信息，紧接着过渡舱里的海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留在众人面前的，只剩下了“漂流者”那道爬满了甲壳和锈斑的舱门——上面已经被高压水刀切开了个勉强可以容人通过的缺口。
站在最前面的是雷达长乔，他手脚麻利地拿起脚边的两个无人机，顺着缺口丢了进去，随着一阵沉闷的螺旋桨的回响声后，两个小家伙开始勤恳地向着“锤头鲨”号上传回视频信号，乔看了一阵，耸了耸肩膀说道：“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走吧，别把你们头盔上的密封阀解开，这艘‘漂流者’的空气成分可不是能给人呼吸的。”
“汉斯，把进港缆索绑紧，我们进去了。”殿后的轮机长伊达先生收到乔的信息后，向着船长做最后的叮嘱，不过汉斯船长似乎根本不想回答伊达先生，只是把过度舱的灯光熄灭了又点亮两次权作回答。
于是船员们最后一次整理装备，接着在乔的带领下鱼贯地通过缺口，走过舱门后缠满了滑腻海带和藻类的旋梯，通过旋梯后还在“嘀嗒”落水的一级限压通道，费了点力气打开老式的密封螺栓门，在伊达先生的咒骂中通过了二级限压通道——因为通道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加固金属板都彻底被海水泡坏了——又打开一道螺栓门，终于来到了“漂流者”真正意义上的内舱。
还没等着大家把脚站稳，在无人机的冷光照射下仔细打量这艘好不容易被捕捉到的“漂流者”，机炮长维纶先生那仿佛砂纸摩擦一般的声音，就在内置耳麦里刺耳地响了起来：“去他娘的，这是艘科考船。”
所有人顺着维纶先生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潮湿的、布满锈迹的、还在向下滴水的内舱天花板上，顽强地“伫立”着一个蓝绿色的巨大圆球标识，那象征着“洪灾”之前的地球，象征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陆地”，象征着“大洋联邦综合科研所”，象征着没有武器，象征着一船的垃圾和废铁以及可能带来疾病的诡异生物样本，象征着他们跟随洋流追踪了20个自然日，耗费了大半的氧气储备，冒险下潜到“锤头鲨”号压力承受极限的深度，却完全扑了个空。
内置耳机里顿时一片哀鸿遍野，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厨师长阿兰都狠狠地骂了几句粗口，一行五人里只有大副莫里耶没有发话，谁也看不见他头盔后的表情，不过不用想也很难看了，毕竟……当初就是他提议追捕这艘“漂流者”的。
大副这个时候站在内舱一层通往二层的通道口，他沉默地看着脚下浑浊的海水在“锤头鲨”抽水阀的工作下逐渐退却，在内置耳机里的嘈杂终于平息后，才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圈周围的废墟和上面的铁锈，接着一一打量过躁动不安的伙伴，然后似乎是又确认了一遍无人机传回的信息，最后突然地说道：“尸体呢？”
在长时间的旅行带来的困顿，极有可能无功而返产生的失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补给臆想出的恐惧这些情绪交织而成的黑暗里，大副的问话像是深海里一次剧烈的火山喷发，它炽烈，奔腾，指向那个所有在深海里潜行的流浪者们都渴望的答案，让心脏重新跳跃，产生希望，流出滚烫的血液。
最后说话的是远在“锤头鲨”上的汉斯船长，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她还能保持镇定，船长扯足了嗓门吼道：“还他娘的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来，这是塞壬啊！是塞壬！我们中头奖了！”
没人知道塞壬的传说是“洪灾”过后的第几年在大洋联邦里传开的，不过最早的故事就和现在“锤头鲨”号遇见的情况一模一样：在无人问津的深海里，一艘早已被海水填满的“漂流者”，打捞到手，清空舱内后却发现，船体没有什么明显伤痕，每个舱与舱之间的密封门都保存完好，救生筏被固定得牢牢的，储存室内整齐地码放着被海水侵蚀得再也不能食用的各种食物，但是惟独不见了船员，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哪怕是一根人类的骨头，都没有踪迹。
大部分这样的“漂流者”被发现时，船上的电子设备都已经完全失效了，毕竟在一艘“洪灾”之后的潜艇上，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儿脑袋的船长都会把大价钱投入到船壳加固或者是舰载武器的更新上，至于像航海日志，视频记录这些能够告知信息的东西，在整艘船的建设需求里无疑是最末尾的。
所以一直等到一艘废弃的“大洋联邦综合科研所”的科考船被带回了“埃尔文站”，交给了那些自打出生就没出过海的“靠站人”，才略微知道了一点点线索——它被记载在科考船里最后一件还能工作的电子设备：轮机舱底的一台动力输出监视仪里。
那是一段歌声。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愿意去彻底检查一下下面那艘科考船？”船员室里，汉斯船长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无人机，一边打量着长桌旁边的每一个人。
这个时候大家自然是都取掉潜水面罩的了，大副莫里耶先生坐在船长的左手边，他抱着双臂一言不发，满脸浓密的胡须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层面罩，如果不是他那双栗色的眼睛微微低垂，你甚至会觉得他是一尊多毛的雕塑；在他的对面是雷达长乔，这个皮肤苍白的年轻人此时正盯着铁质的桌面上一小块色彩斑斓的油污，神情专注，长长的脖颈子用力向前探出，活像是一只窜出洞穴捕食的鳗鱼；至于坐在桌子中段的轮机长伊达先生和机炮长维纶先生，他们是一对热情洋溢的双胞胎，这会儿却相对无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色大脸上满是局促，两双豌豆大小的眼睛不时在空气中稍微交互一下，又闪电般地挪开；坐在长桌最末端的是厨师长阿兰，这个长得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如同铁塔一般沉默着，这会儿甚至脸色都和铁塔一样，因为汉斯船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是平时，被“锤头鲨”号上唯一的女性这么盯着，阿兰估计脸能红得和鹦鹉鱼一样，但是现在……厨师长只觉得两条大腿在发抖，膀胱涨得可怕，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场爆炸。
看见半天没人回应，汉斯船长拍了下桌子，吼道：“喂，我说，我们船上就六个人，你们五个大老爷们不去，总不可能叫我一个女人去吧？”
船长这一下拍击其实声音并不大，但是却成功惊动了盯着桌面发呆的乔，他打了个哆嗦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来，梗着自己的长脖子环顾四周，本来就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苍白了。
汉斯船长麻利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乘着雷达长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了他的身旁，用力拍了拍他消瘦的后背，说道：“乔，我就知道你是最可靠的，快去快回，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应该是汉斯船长的拍击太过于用力了吧，消瘦的雷达长晃了晃自己奇长的脖子，昏了过去，脑袋“嘭”地一声摔在了桌面上，正中那个他之前盯了很久的油污。
拾荒者“锤头鲨”号上的成员，过的是靠着洋流闯天下的日子，他们常年在不见天日的深水层潜行，经常吃了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儿，永远呼吸的是最低维生浓度的氧气，船上动力炉也一直处于半熄火状态，所以，昏迷显然是一件根本不值得同情，也影响不到任务执行的事儿。
于是乔醒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躺在“漂流者”一级限压通道的地板上，准确来说是“漂”在地板上——“锤头鲨”号在确定“漂流者”上没有有价值的物资之后就关闭了抽水阀，在确认要带着这艘船离开之前，这些吝啬鬼是舍不得浪费任何动力的。
乔在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内置耳麦叫骂，汉斯、莫里耶、伊达、维纶、阿兰，有一个算一个，从家里的亲属，到幼年时期的宠物狗，都被愤怒的雷达长用语言侮辱了一遍，可是并没有回应，就像他预料到的，并且自己以前也做过的那样，语音频道里除了他自己空空如也。
发现吵闹叫骂毫无作用，回去的过渡通道也完全被封死的雷达长最后还是妥协了，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设备，谢天谢地，那几个畜生好歹还是把无人机留给了他，而且给了他船上唯一的水下推进器，看来汉斯真的对这一次的“寻宝”下定了决心。
乔骂骂咧咧地启动无人机和推进器，骂骂咧咧地把无人机放进水里，骂骂咧咧地一个猛子潜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彻底包围了他，无人机的光束照耀下，成串的气泡打着旋儿碎裂在潜水头盔茶色的视距里，乔熟练地拨开重新开始摇曳的水草和藻类，轻车熟路地来到之前抵达过的一层大厅，由于重新被海水填满的缘故，这里看上去不再那么满目疮痍，而是充满了一种诡异的……荒凉感。
对于乔来说，这种荒凉感是陌生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拾荒船上生活了，各式各样的“沉默者”、“漂流者”，他见过无数，有充满战争伤痕，尸横遍野，舱内密密麻麻飘着死人的，也有年代久远，被各种甲壳和珊瑚占领了内胆的，或者潜伏着巨大的海兽，挥舞着由于“洪灾”之前辐射灾害变异的螯爪，等待着他们这样的猎物……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一艘这样的……船。
船其实从来不会被直接叫做船的，因为所有的人都默认，船也是生命，船上的船员是个体，船就是整体，个体会更替，但是整体永远不会不朽，所以那些失去船员之后在洋流里飘散的，才会被叫做“漂流者”，即使是被击沉躺在海底的船，也只是会被称为“沉默者”，真的很少有船，会被直接叫做船，但是面前的这艘船，无疑应该是被叫做船的，一艘空旷而又荒凉，丝毫没有温度，看不见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甚至根本不会再次苏醒的……船。
乔打了个寒噤，嘴角牵扯出一串长长的气泡，靠着这串气泡，经验老道的雷达长收拾好心情，开始向着二层的船舱前进，途径那个“伫立”在天花板上的巨大标识，在海水的包裹下，乔才发现这个标识似乎是透明的，能够清晰地透过舱内看见船外漆黑的深海，以及“锤头鲨”号上迷蒙的灯光，他转过头去，用视线在标识对应着的方位寻找了一番，果然看到了一个早已破损的发光装置——这应该是毫无武装的科考船在深海里遇到“不测”时唯一的应对手段，开灯，亮标，告诉对方，自己不仅友好，而且一钱不值。
乔微微笑了笑，似乎是为终于在这艘船上感受到一些曾经的使用者的气息而感到欣慰，然后就继续推着推进器前进。
通往二层的通道倒是很宽敞，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旋梯，而是一条笔直的，布满防滑痕的通道，在通道的中心还能看见两道间隔在一米左右的车辙，乔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里面用来做轨道的金属很是上乘，在常年海水的浸泡下依然能够泛起温柔的光芒。
“怎么样了，我的勇士？”汉斯船长的声音从内置耳麦里传来，关切之中透着一些刻意。
乔抿了抿嘴唇，紧贴在下颚的语音识别装置准确地捕捉到他声带的颤动，然后，模拟着雷达长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回复道：“汉斯，我操你妈。”
“船长！船长！你要骂我可以，该有的称呼还是要带上吧？”汉斯在内置语音里委屈地申诉，“我说真的，你那边怎么样了？有发现什么东西么？真有塞壬么？”
乔的嘴边再次拖拽出一长串的气泡，等到这串气泡完全消散之后，他才回答道：“目前没有任何发现，我才到第二层的入口，安静在频道里等着吧，有事儿我会叫你们的。”
汉斯没有再做回答，内置耳机里传来两声短促的“咔咔”声，这是船长用指节敲击麦克风的声音，意思是明白，收到，了解。
乔于是不再理会，顺着刚刚发现的车辙继续下潜。
2
埃尔文站的人造太阳穿过研究所门口的两株云杉，于是下午五点的阳光被切割细碎，纷乱地投射到石质的小矮几上，尤文先生轻轻地把见底了的咖啡杯放了上去，杯底的水渍反射出一圈圈涟漪，投射到尤文先生对面的墙壁上，也投射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的眼底。
“那么，乔先生，您究竟在下面看到了什么？”尤文先生问，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子浓厚的“靠站人”的气息——温和，儒雅，充满了平静，只要一听就明白一辈子没有出过海，没有在狭小拥挤的船舱里呼吸过浑浊的空气。
乔没有立刻回答，事实上他正冲着自己手里的那杯咖啡发呆，从进入埃尔文站之后他经常这样，温暖的人造阳光，充足的氧气和不只是罐装蔬菜与鱼肉的各种食物，鲜活而茂盛的绿色植物，除了鱼和水母之外的动物，这些东西充斥着雷达长的大脑，让他丧失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作为一个“靠站人”，尤文先生虽然不能理解乔的行为，但是良好的教育以及素养让他依然保持着从容，在半晌没有收到回应之后，尤文先生耸了耸肩膀，伸出一支手，抓起咖啡杯里的银质勺子，在杯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唤起了对方的注意，然后又问道：“那么，乔先生，您究竟在下面看到了什么呢？”
“哦……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乔喃喃重复了几句，“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恩，你到达了第二层，跟随着那个金属车辙……”
“哦，对，对……金属车辙……”乔睁大了眼睛，似乎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体上，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次，包裹着它的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恐惧，他深深呼吸了一次，才接着说，“我是不是讲过，那个车辙感觉是质量上乘的金属，被海水泡了那么多年都还没有任何锈蚀的痕迹？”
尤文先生点了点头，同时也皱了皱眉头。
“我看到你皱眉头了，我看到了。”乔冲着尤文先生大叫起来，“你一定也想到了对不对，对不对？哪里有什么海水浸泡多年还不锈蚀的金属！哪有！”
“那个车辙，是因为有人使用，有人维护，所以它才会……”
“才会……像新的一样。”
“乔？乔！”汉斯船长在对讲频道里疯狂地呼喊着，但是没有回音。
整个频道里只剩下了纷乱的电子音，舰桥上还有两块中等大小的显示荧幕也暗了下去，那对应的是乔带去的无人机，雷达长在最后一次和“锤头鲨”号通话后不久后视频信号就断了，汉斯船长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持续呼叫了他接近10分钟，得到的只是纷乱的电流音。
于是她抬头去看身后其它几个船员，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恐、凝重和晦暗，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带着同样的惊恐、凝重和晦暗，说道：“谁……再去？把乔带回来？”
第一个迎接船长目光的是厨师长阿兰，这次他的目光没有闪躲，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向前走了一步，表示了自己的意愿，但是他身后的机炮长维纶先生和轮机长伊达先生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的表态，跟着一起站了出来，两双一样的小眼睛里神情严肃。
唯一没有动的是大副莫里耶，他站在最后，向着汉斯船长耸了耸肩膀说：“总得有人留下来帮你控制武器阀门。”
汉斯点了点头，揉了揉眼角，说道：“你们三个去，都把家伙带上，重新打开抽水阀门！把乔给我找回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还真能有什么海妖？”
“后来呢？你们找到他了么？”
尤文先生透过蜡烛昏黄的光看向餐桌对面的人们，透过酱红色的烤猪小山，透过喷香的涂满了黄油的馅饼组成的平原，透过充斥着新鲜蔬果气息的丛林的倒影，看着他们：一对小眼睛的双胞胎，一个长得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
这三位先生现在忙着把自己的胃袋，或者准确来说是舌苔填饱，不论是阿兰先生，还是维纶先生，还是伊达先生，全部都沉醉在油脂和谷物的香气里，对于尤文先生的提问都没有回应。
作为一个“靠站人”，尤文先生虽然不能理解这三位先生这种穷凶极恶的吃相，以及和体型完全不相衬的胃容量，但是良好的教育以及素养让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面前的刀叉，相互交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儿，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后来呢？你们找到他了么？”
最先回答的是维纶先生，他努力咽下嘴巴里的一大口烤土豆，然后用被食物压迫得几近变形的声带说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乔了？”
尤文先生挑了挑眉毛——两边的眉毛，这让他宽阔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密集，仿佛一块刚刚被水流冲击过的海床——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说：“我的意思，你们在哪里找到的他？”
“还能在哪儿？”双胞胎弟弟伊达先生说，他的声音和哥哥的如出一辙，“还能在哪儿？就在内舱的第三层，那个家伙被舱内的涡流卷了下去，撞了脑袋。”
尤文先生显然没有彻底相信伊达先生的话，他把目光转向了阿兰先生，厨师长是三个外来者中最安静的，不论是吃相还是神态，他表现得都不像是一个从来没有“靠站”过的人，尤文先生能从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脸上读出来某种情绪，在埃尔文站的进港口，你可以经常看到充斥着这样情绪的脸庞，在每一艘刚刚停靠的潜艇的出口，和每一个走进干燥舒适的人造阳光里的水手都有关。
阿兰很快地捕捉到了尤文先生的目光，放下手里的刀叉，清了清嗓子，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回答道：“是的先生，我们就是在内舱的第三层发现他的。”
“只是昏了过去？”
“只是昏了过去。”
“没有别的人了？”
“没有别的人了。”
“真的……没有别人了？”尤文先生手肘支在餐桌上，十指交叉放在下颚处，再一次问道。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活像两块冻得结实的寒冰。
喧闹的餐桌一下安静了，维纶先生把都已经端到了唇边的酒杯放回了桌上，伊达先生丢下了自己手里抱着的一整条烤猪的后腿，本来就停止了进食的阿兰先生更是沉默，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吞了一口口水，整张脸青得可怕。
“没有别人了……先生。”阿兰最后说道。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汉斯在语音频道里问。
“目前还没看到乔在哪里，我们正在前往内舱二层。”频道里传来维纶先生的声音，混杂着一片嘈杂的水流声。
“莫里耶，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汉斯又问。
大副就坐在船长的身后，他操纵着一台有着巨大显示屏幕的仪器，上面是一片墨绿色的图像，在最上端可能看到三个橙红色的清晰人像，这是刚刚进入“漂流者”的三人的热成像，再往下就是一片虚无了，于是大副皱着眉头回答：“情况不太乐观……”
他一边说一边把视频信号共享到汉斯船长的主机上，然后解释道：“在内舱二层以下的地方都没有信号传回来，一方面是海水阻隔了我们的探索，另一方面……我们派出去的所有无人机都没有……”
“抽水阀门那边呢？”汉斯打断大副，问道。
“抽水阀门？没什么问题啊，我们虽然燃料不算特别富足，但是抽空一艘这样……”莫里耶有些不明白船长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里面有东西，莫里耶。”汉斯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老伙计，说，“而且一直生活在水里，你现在在抽干里面的海水，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莫里耶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简直像是一片被洋流席卷过的海草，大副没有再过多的废话，他手脚麻利地向着“锤头鲨”号外再次发射了一组无人机，这次的目标是固定在“漂流者”最下方的抽水阀门。
视频信号很快传了回来，一片漆黑的深海里，两台相互照明的无人机是唯一的光源，成堆细小到仿佛灰尘的微生物在这陌生的光束里逃窜，然后布满铁锈和甲壳的“漂流者”的船壳就出现在了屏幕上，在靠近“锤头鲨”号的一侧还能模糊地看见一串代表着出港日期以及用途的编号。
不出所料，这是一艘型号相当老的科考船。
这些在高速运动的镜头里都是惊鸿一瞥，无人机很快下潜，到达了目标位置。“抽水阀门”是两套铁质的长管，一套“动力组”负责动力输送，与“锤头鲨”号密切地链接在一起，另一套“排水组”则是在在“漂流者”船壳上钻孔以及排出海水的，同时附带一个重力增强装置，随着排水工作的进行不断加强船身质量，防止因为大量海水的排出而上浮。
从传回的读数上来看，这些组件毫无异常，都在勤恳的工作着，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漂流者”号内部涌向大海，形成湍急的水流，在这道水流的侧上方可以看到一道模糊的黄色光芒，那是“锤头鲨”的动力炉，不断维持着能源输出的同时，也进行着逆推工作，稳定着两艘船在海水中的位置。
然后莫里耶和汉斯两个人就借着这道朦胧的黄色光线看见了。
在漆黑的深海里。
在随时能把人冻死的温度里。
在随时能把人压扁的水压里。
在随时能把两艘船同时加速到至少5节航速的水流里。
在“排水组”老旧的，不知道工作过多少年限金属水管里。
站着一个人。
长手长脚，浑身鳞片。
那是塞壬。
无人机传回的信号突然开始波动，然后一段新的内容被解析了出来，是一段歌声。
3
“如果你想仅仅凭着这些就卖个好价钱。”尤文先生抱着双臂，站在进港口的码头上，看着那艘被缓缓拖拽上岸的船，说，“那是远远不够的，汉斯小姐。”
姑娘耸了耸肩膀，常年不见阳光的光洁白皙的皮肤在人造的阳光下闪光，她说：“我就只有这些了。”
尤文先生笑了笑，极薄的唇角上挑，活像是两片弯刀：“汉斯小姐，我觉得你在耍我，你们要求进港的时候给我说的什么？现在呢？”
汉斯转过头来，看了看尤文先生说：“我说什么了？我只不过说我发现了一艘无人的科考船……”
“别把我当傻子！”尤文先生说，那种“靠站人”的气息已经完全从他身上退却了，现在的他和那些常年混迹在危险海域的“拾荒者”、“流浪商人”或者是“强盗”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的呼吸随着他的愤怒逐渐粗壮，他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就你和你的船员，给我编造出来的那些前后不符的故事……”
他深呼吸了一次，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那些……塞壬，我只要那些……塞壬！汉斯船长，你来开价吧。”
“当然你开出来的价，不仅仅只是包含那些塞壬的。”尤文先生转过身去，那种“靠站人”的从容又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还停着另外一艘船。这是一艘小船，年纪很大的小船，常年服役的船身上，用焊点书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锤头鲨。
汉斯不知道自己和“锤头鲨”号一起渡过了多少年头了，在很久以前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只有“锤头鲨”这一条船，她在这条船上出生，在这条船上长大，在这条船上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在这条船上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在这条船上看着很多的人死去，也在这条船上看着很多人来，大多数是通过邀请，也有一些是不请自己来的俘虏。
但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个赐予她名字的人。
他自己没有名字，或者有，但是“锤头鲨”上的人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都叫他神父，这还一度给幼小的汉斯造成过困扰，因为她实在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两个都叫“父亲”的长辈。
后来神父给她讲，在这样的深海里，每个人都应该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带着肉体和生命的生父，另一个是带来信仰和光明的教父，就像是每一艘船，既要有动力炉，也需要指明航线的雷达。不过汉斯还是不懂，于是神父又说，他又说的那段话，汉斯铭记于心，直到今天。
“你的名字，我的孩子，在‘洪灾’到来之前，是一个很常见的德国名字，哦，德国……那是我们今后需要了解的内容，你现在只需要记得，你的名字的来处，它来自于希伯来语Johannes，意思是，上帝是和蔼可亲的。”
是的，上帝是和蔼可亲的，神父希望她也如此，虽然这在危险海域不见得是件好事。
所以这件事儿，不能这么简单。
汉斯船长环视了一圈桌子旁边的几个男人，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要钱。”
男人们点头，干净利落。
汉斯船长又清了清嗓子，又说：“我们有底线。”
男人们点头，这一次不再整齐，明显有人犹豫了。
汉斯船长再次清了清嗓子，再说：“我们可以卖了这艘科考船，可以卖掉一些线索，甚至可以卖掉这个塞壬的歌声，但是我们……不能直接卖了他们。”
男人们沉默了。
最先说话的是乔，他捂着自己的额头，那上面有道可怖的伤口，雷达长神情激动地说：“船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那是一群野兽，是一群怪物，是……”
“是可以贩卖的东西。”维纶先生接过了话茬，他的左手正用一个简单的支架支在胸口，里面的臂骨断成了两截，这让他原本通红的脸庞变得惨白，但是这毫不影响他开口讲话，“是可以贩卖的东西！”伊达先生接过话头，中气十足地说，显然他的状况比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好多了，“我们上船的时候签过协议，船长，协议里没有任何一条提到过，不能贩卖一群野兽。”
汉斯没有说话，安静地抱着双臂，她看向最后一个下过船的人，站在最后的厨师长阿兰先生，这个沉默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一言不发，他默默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船长的身后，站在大副的身旁。
“好了！真棒，现在三比三平。”伊达先生摊了摊手说，“恕我直言，船长！大副！还有……厨师长先生！一艘破船，一点儿线索，塞壬的歌声？这些东西能卖出什么价格？我们缺少能源，我接管轮机室以来甚至都没全速航行过一次！”
“我也是！船长！我接管您的机炮舱以后，除了放点儿定位锚，就没有让船上的炮开过火！”
“我也是！船长！我不知道我还能当一个每天用目测来判断前方凶吉的雷达长到什么时候！”
“那个……我也是，船长，我是厨师……不是开罐头的。”
“您都听到了？嗯？”伊达先生等到应该有的抱怨都停歇了，才又说道，“这就是这艘船的现状！特别是在您信任而又优秀的大副先生，决定让我们追捕这艘‘漂流者’之后！这种贫困的状况……”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伊达！”一直沉默的莫里耶先生终于开口了，“我们当时还能做什么选择？不追这艘船，就在洋流里漂上个几十天，最后饿死在外面么？”
“那也能多活几天！现在，这样！死得更快！”
“你脑子里就只有你那娇柔的小命吧！”大副一边叫着一边冲了出去，有力的手臂化为一支有力的铁钳，钳住了伊达先生的衣领，“那刚才怎么没看见你冲在最前面！”
“那也比你好！你根本连船都没下！”伊达先生梗着脖子咆哮。
莫里耶先生一双露在胡须外面的眼睛变得通红，他举起了自己的拳头，旁边的几位先生更是看着架势撸起了自己的袖管，眼看几位雄性彻底把这里变成战场之前，船长终于行动了。
汉斯掏出别在腰上的控制密钥，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可怕的脆响，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船舱内部响起：“安保程序启动，请设置船长击毙条件。”汉斯的声线稳定，毫无感情：“除我之外，大声喧哗者死，擅自斗殴者死，肾上腺素超过预警值者，死。”
在人们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响起了清脆的枪械装填的声音，仿佛一阵寒冷、充满碎冰的水流，刚刚开始大口呼吸的口腔被死死冻住，刚刚开始快速起搏的心跳被强行拉回正常水平，那些凝滞在皮肤表面的汗水铁锁般围困住四肢关节，乱糟糟林立在桌子旁边的先生们手脚麻利地寻找到自己的座位，再也不说话了。
汉斯板着脸环视四周，在每个与她对视的人都怯懦地收回目光之后，才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锤头鲨’是我的船，你们说的这些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清楚，但是……我们是有原则的，只要是人，我们就绝对不能卖，这是唯一的底线了，先生们……”
她盯住了依然捂着额头的雷达长——刚才的冲动似乎加重了他的伤痛——用目光制止了他擅自发言，然后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家伙到底算不算人，我说了不算……”
“它自己说了算。”
“锤头鲨”号的最底层，在轮机舱的后面，有一个平时基本用不上的房间。因为这是一件牢房，一间为这个船上的“新成员”量身打造的，水牢。
水其实不算深，如果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估计也就只到腰部，在水面之上有块不大的平台，所有人站在一起难免显得拥挤，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保持安静，并且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匍匐在水底的“人”身上。
说他是人，其实完全只是因为他的外形像人，但是其实他和人根本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毕竟不会有人会是他这样浑身鳞片的，也不会有人会是他这样通过腮呼吸道的，也不会有人会是他这样……长得像一条面目扁平的鱼。
他们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在双方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先开口了。他张开自己的嘴巴，那里面长满了满是锯齿的长牙，让人想起鲨鱼，然后一阵柔软的歌声从这张恐怖的巨口里传了出来。
在这片漆黑的深海里，他们听过很多，比如地脉涌火，岩浆和海水战斗，比如“海盗”那叫嚣着向外飞速喷射压缩海水的引擎，比如伴随着这种引擎而来的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比如抹香鲸的长鸣，那意味着富足的食物，和厨师长阿兰两三个月的好脾气，比如雷达长乔开启声呐，尖细锐化的电子音在海水里荡漾开去，比如……没有比如了，这些其实就是他们能够听到全部的声音。
所以在再一次听到塞壬歌声的时候，“锤头鲨”号上的人们和当年那些在迷雾中通过海峡的水手们，没有什么区别，东倒西歪，脸露痴迷，伊达和维纶甚至争先恐后地开始翻越平台上的围栏——和当年那些水手不一样，他们没有把自己绑起来的桅杆。
但是他们还有这艘船。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枪械装填的声音开始响起，片刻之后，一杆硕大的，足以从枪口处装下一个成年人拳头的巨枪从平台后面亮了出来，“锤头鲨”号冰凉的电子音响起，恍如靡靡之音中的一声梵钟：“闭嘴，否则我一枪把你的鱼头射爆。”
歌声于是停止了，塞壬把自己修长的身体蜷缩得更紧，躲藏在最深的角落里。
“你们听到什么了？”汉斯把两个双胞胎从围栏上拽下来，问。
双胞胎茫然四顾，似乎同时对自己突然变得矫健的身手产生了疑惑。汉斯叹了口气，去看其它人，在读到了同样的迷茫之后，她扶着额头看向塞壬，说：“不论如何，我觉得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刚刚缓过劲儿来的机炮长维纶先生开口了，他指着头顶的那柄巨枪说道，“船长，你人工启动都没调动的安保装备，自己检测到我们危险跑出来了，这还叫没有恶意？我和伊达刚才差点儿被淹死……”
剩下的人都沉默不语，乔更是松开了自己捂着伤口的手，把那道巨大的伤口直接亮了出来。汉斯耸了耸肩膀，说：“好吧，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不过你们要是被无缘无故抓起来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会想着办法逃走的吧？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们来这里不是讨论他是不是友善的，我们只是来确定他是不是一个……人。”
众人还是沉默，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高深，乔左右看了看，于是又抬手捂住了伤口。
汉斯这次连打量众人的功夫都省了，她直接叹了口气，问道：“‘锤头鲨’，能帮我翻译这个家伙刚刚说了什么嘛？”
“抱歉船长。”在一阵绵密的金属声中，头顶的巨枪消失在了阴影里，“您没有给我装配语言分析系统。”
于是汉斯也沉默了下去，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再明显不过了，这是一条死胡同。
这时候平日里话最少的阿兰先生开口了，厨师长走到队列的最前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埃尔文站，船长，我们去埃尔文站。”
“你什么意思？阿兰？埃尔文站那种地方，是不会放我们这种拾荒者船进去的……”大副莫里耶先生疑惑地问。
阿兰先生指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塞壬”，转过脸来对着大副说：“这不，门票不是早就捏在我们手里了么？”
“可是……那是埃尔文站！我们一旦去了，不交出塞壬，怎么回来？”乔率先反对。
厨师长环视众人，缓缓地说道：“这艘船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岸上待过吧？”
这倒是不会有人质疑，如果不是阿兰在岸上待过，也轮不到他来当厨师长了。他环视一圈，见没人反对，继续说道：“你们只知道埃尔文站是全大洋联邦唯一的一个‘人造口岸’，你们不知道的是，埃尔文站，其实一直在一个组织的控制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我以我的人头担保这条信息的可靠。”
汉斯抱起了双臂，眼睛里露出一丝明亮的光芒，她挥手阻止了别人打断阿兰，示意厨师长继续。
厨师长没有直接说话，而是指了指舷窗外面，外面是漆黑一片的海，这让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愚蠢，但是船上所有的人没有嘲笑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那条还被拖拽在“锤头鲨”号上的科考船。
“你的意思是，‘埃尔文站’被控制在‘大洋联邦综合科研所’的手里？你确定？”汉斯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疑虑。
“是的船长，我确定……可别小看了一个厨子打听秘密的能力，当年我在岸上的时候，整个‘埃尔文站’也只有‘科研所’里有厨子，一个‘人工口岸’里的所有食物资源都是优先供给‘科研所’。”阿兰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友好的事，但他最后还是颤颤巍巍地说了，“我甚至亲眼看见过‘大洋联邦’的议员躺在餐桌上，被那个叫做尤文的科研所所长给……”
“行了！别说了，我们清楚你当年逃到……”莫里耶摆着手打断了阿兰，露出一副极度嫌恶的表情，“直接说说你的计划。”
阿兰长呼了一口气，说道：“很简单，我们把塞壬送过去，一定是‘研究所’的人来接手，甚至一开始就是尤文亲自来接手，接着，我们就可以把他骗到船上来，‘埃尔文站’是他的，但是 ‘锤头鲨’！‘锤头鲨’可是我们的！”
厨师长最后一个话音落下，船舱里立刻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好，汉斯伸手拍了拍阿兰的肩膀，眼睛里全是兴奋的火花——的确，“拾荒者”从不贩卖人口，但是抢劫，那可是他们生下来就会做的事儿。
4
“距离‘洪灾’到现在，已经快有十几个世纪了吧？”
“在‘陆生人类’的一手推动下，海水终于吞噬了大陆，地球迎来了第五次冰期，没有寻找到下一个宜居星球的人类只有全部转入冰川之下的大海生活……”艾文先生站在水牢的平台上喃喃自语，他的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灼热，在四周惨白的冷光灯下，活像个明晃晃的火把。
“其实他们的出现，是必然的，汉斯女士。”尤文先生说，“这是一个计划，一个‘大洋联邦综合科研所’制定的计划，只不过中途出现了差错而已。”
“一个计划？”
“是的，一个计划。”尤文先生说着从自己的大衣内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盒子是铁质的，上面浮雕着一个“大洋联邦综合科研所”的标志，“方便用一下您的舰载AI么？我需要加载一个语音识别系统。”
汉斯摊了摊手，拿出自己的船长控制器，按了几个按钮，不多时，一个巨大的机械臂就伸了过来，这次上面没有装配武器，而是一排插孔，尤文先生对这种相当落后的读取装置不置一词，动作麻利地打开了手里的小盒子，取出一块芯片来，插入了机械臂上的一个插口里，他一边等着“锤头鲨”号的舰载AI读数，一边问道：“您一开始这么配合我不就好了？为什么……”
汉斯笑了笑，说：“尤文先生，和你打交道的应该都是体面人吧？很抱歉……我们不是，总得要想点儿办法让你把价格开得更高才行。”
尤文先生仿佛尴尬地笑了笑，他转过身去不让汉斯看见自己眼里的神情，还好这个时候“锤头鲨”号发言了：“语音识别模块加载完毕，船长。”尤文先生不等汉斯继续下令，直接冲着房间里的“塞壬”发话了：“起来吧孩子，是时候完成你的使命了。”
机械臂悬停在尤文先生的前方，刚刚装载上去的语音识别模块疯狂地运转，接着一阵歌声就在水牢内部响了起来，这歌声和之前“塞壬”唱的那种完全不一样，它虽然也婉转动听，但是更加机械冰冷，并不会让人觉得入迷。
塞壬从他蜷缩着的角落里游了出来，汉斯敏锐地观察到他眼睛里的神情和之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一双没有眼睑的深黑色鱼眼，虽然他的眼睛里之前就一直没什么感情……但是并没有现在这样毫无焦距感，就像是突然瞎了一样。
“这是？”汉斯上前一步，抓住平台边缘的围栏，带着一丝诧异地看着尤文先生，后者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接着说道：“这艘船将带你返回你的故乡，我的孩子，返回你的故乡，只要让他们像你一样歌唱就好。”
“塞壬”迷茫地点头。
尤文先生笑了笑，冲着汉斯打了个手势，船长一头雾水地按下手里的控制器，“锤头鲨”号于是停止了语言转化模块的运作，“行了，船长女士，我稍后会准备一套‘塞壬’专用的维生服给您，您的船上会暂时多出一个成员了。”
“你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
“您一开始其实打的不是抬价的念头吧？拾荒者不贩卖人口，我虽然没和你们打过多少交道，但是这点儿底线还是清楚的。”尤文先生耸耸肩，抬脚向着牢房外走去，莫里耶先生正守在门口，汉斯赶紧冲着他打了几个手势，这才避免了大副突然暴起，把藏在身后的扳手砸在尤文先生的脑袋上。
还不是时候，船长对自己说，他显得……太从容了。
尤文先生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他悠闲地走着，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船，一边走一边说道：“汉斯女士，回到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吧，这是一个计划，塞壬只是一个计划。”
“早在刚刚进入冰期的时候，大洋联邦就研制出了一种胚胎，这种胚胎比我们人类更加适合在水底的生存，一开始制作他们的目的，就是为我们人类服务，去我们不能去的深海，开采能源，放牧鱼群，探索未知等等等等，有机生命能做的事儿，比那些无人机能做的多出太多了……”尤文先生一边说，一边等着汉斯走到前面，在轮机舱的走廊里解除了伊达先生和维纶先生的埋伏。
“如你所见，我说的胚胎，就是你们抓住的这个塞壬。”
“可是那些科考船……”
“我相信你们已经听过塞壬的歌声了。”尤文先生冲着满脸通红的双胞胎笑了笑表示善意，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是当年我们没有考虑到的问题，在无人看管的环境下，任由一个智慧物种自我进化，显然会出现偏差，在付出了很多之后，嗯，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外面还有不知道多少艘变成了‘漂流者’的船，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刚才的那个东西。”
尤文先生站住了，这是“锤头鲨”号的最上一层，再往前走就是过渡舱以及限压阀门了，他冲着坐在桌边的阿兰和乔笑了笑，然后继续向汉斯叙述：“塞壬和其它我们熟知的海洋哺乳动物一样，都是通过声呐定位的，这就是他们那种充满魅惑力的歌声的来源，这也是他们沟通交流的方式，但是这个频次的声音在我们人类的耳蜗里听起来就会充满诱惑力，简而言之，让你丧失自我意识。”
“所以你们，也模拟了塞壬的声音，然后……”
尤文先生点了点头，笑着说：“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现在，汉斯女士，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带着这个塞壬返回他的故乡，打开我留在船上的语音转化模块，播放我刚刚说的那段话，然后你要说，让他们跟着你过来，到埃尔文站来。”
“尤文先生……这……”汉斯的瞳孔张得很大，她明显被面前这个人的野心给镇住了，她有设想过对方的各种反应，但这个目的，明显脱离了所有的设想，不过下一秒，船长就从这种震惊里反应了过来，她迅速地按下了一直捏在手里的船长操控器，同时大吼了一声：“做梦去吧！抓住他！”桌边的阿兰和乔顿时暴起，在汉斯的身后，跟着他们一起走出来的另外三个男人也冲了上去。
相比之下，尤文先生就要镇定得多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对汉斯的这个反应似乎毫不意外，他重新拿出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在盒子的旁侧拧动了一下，然后悠哉地取出一副耳麦，戴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么多事儿的，也没有人知道预设了安保信息的“锤头鲨”为什么还没有把枪对准这个小老头的脑门。
他们只听到，金属装填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悠扬的歌声。
尤文先生笔挺地站在桌子旁边，看着船舱里这些目光渐渐失去焦距的人，喃喃自语：“汉斯女士，您的名字其实取得很好，Johannes，上帝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你首先得是上帝，可是显然你太蠢了，你永远不会明白，在这片海里，上帝其实是像我这样，同时会唱两种歌的人。”
“谢谢您的招待，以及……您的慷慨。”
汉斯站在“锤头鲨”号的外层甲板上，向着尤文先生行礼，这位体面的“靠站人”站在码头上，脱帽回礼，然后笑着说：“还会再见的，汉斯，他会替我照顾好你们。”
女船长转过身去，通过“锤头鲨”的限压阀门，走进了舱里，机炮长维纶先生在她很后拧紧了密封螺栓，船长看了看站在在前方的过渡舱里等她下令的船员们，说道：“各就各位，准备下潜。”
众人领命，散了，不多时，轻微的金属引擎震荡声开始在舱内响起，莫里耶先生开始代替船长在舰内频道里频繁地下达命令，接着人造阳光投射在舷窗里的光芒开始慢慢变暗——海水正在漫过船身，他们一点点地下潜。
汉斯依旧站在原地，抱着双手，带着一丝疑惑打量着最后一位成员。
他长手长脚，浑身鳞片，整个脑袋泡在一个巨大的旧式潜水头盔里，那里面装满了海水，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能看见海水正随着他的呼吸不断地泛起气泡。
“还真没适合你干的。”汉斯揉了揉额角，“你就先跟着我吧，随便打点儿杂？等到我们送你回去。”
他点了点头，头盔里的气泡一阵翻腾。
内置耳麦里于是响起一片歌声。
—小说完结—
深海犹如星空，不同的是，你在海里能听到歌声
——卫云七
名不见经传的写书人，科幻、悬疑作者，目前最大成就是通过写克苏鲁召唤了一场真正的台风……准备好进入我的故事了么？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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