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馋游记丨三界五行应逢我 —— 记广州好酒好蔡研发工作室
近日,因拙文《米其林歧视传统中式烹饪么?(长文)》得好酒好蔡老板、美食家蔡昊先生赏识。恰逢他昨日返穗,便约我一晤。不胜荣幸之余,与蔡先生把酒言欢,得益匪浅。时隔数年再访,也令我对好酒好蔡有了全新认识。
晚宴用酒
我曾于近三年前拜访过好酒好蔡,但当时对饮食了解甚浅,而且审视的立场也不对。彼时我在思考“中菜西做”的问题,虽然摸着点围餐制和俄式上菜制的边儿,但还是把好酒好蔡当“基于潮汕菜的俄式上菜制中餐”去理解。昨日与蔡先生深入交流,才发现原有另一片天地,更能理解好酒好蔡于今日中国,乃至诸多饮食领域的独特地位。
好酒好蔡的核心,它所有精彩表现,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 蔡昊先生不是厨师,而是工程师。
他是理工科出身,有常年化工生产经验。他虽然也会做菜,但没有接受过专业厨艺培训,因此思路理念大别于厨人。厨人做菜,是因势利导,根据食材等判断呈现什么结果。但蔡昊做菜,是先琢磨结果,然后在想如何实现。这是典型的工程学思路,设计图纸,再步步为营,是逆推。只有这样,才能开拓一片天地,变不可能为可能。
因此,蔡昊做的不是中餐,也不是西餐。他的口味审美上还是接近中餐,尤其是潮汕菜,毕竟乡愁难解。但他的餐饮思路、烹饪方式,完全是化工厂生产的那套。也不怪得他说,好酒好蔡招募的厨师,必须全部忘掉以前所学,重新来过了。
这样的奇人,举世难寻。还能坚持下来,呈现这样的奇店、奇菜,真是叫人拍案。
因是店东亲自招待(听说为我还顶掉了一张预订,实在是愧不敢当),我不确定我所品尝的是否也是日常水准。但广州店只有六张桌子,预订往往要提早三周以上,晚餐人均在1500+/位。因此,我想日常水平并不会差到哪里去。虽然我不懂酒,但昨晚喝了蔡先生五款私藏,荣幸备至。故蒙同意,我便与各位一起分享这一个惊艳、难忘而惬意的晚上。
落座不久,茶已沏好。
果然极具特色,用的是单枞。但却非凤凰山所出,乃潮州双髻娘山产。宾主相见,同席还有一位邓先生,负责为蔡昊打理威士忌业务。他把四瓶酒按年份一一为我介绍,我是小学生,唯听而已。不多时,前菜便上了。
两味小菜是渍萝卜和小饶鱼,一者是故人,一者是新旅。
亲近我的人知道,我基本不挑食,唯二不吃白萝卜和海带。小时候无论家母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从,怕的就是那股味道。长大后好了些,但白萝卜除非煮到没有味道,否则我也很难接受。广州再顶尖的牛杂铺,也休想让我吃下那顶尖的白萝卜。然而,只有好酒好蔡的白萝卜我会接受。哪怕他们依然有那股讨厌的味道,却能折服我。爽脆、酸甜、清新,每一处都平衡到位。若被家母知道,她的儿子最终折服在一道白萝卜下,不知作何感想。
饶鱼则很有意思,我原以为是白饭鱼,心想还挺肥嫩,后来发觉是饶鱼。这是潮汕叫法,生产此物的宁波称之为海蜒。近日禁渔,只能用本地货。但饶鱼带有海水天然咸鲜,无论配酒佐餐,皆是一流。光这两道小菜,便摆下了格局。
随后,还有一道暖胃汤。小小一份,装在杯子里,状如奶白色的浓缩咖啡。该汤每日不同,昨晚喝的主要是鸡汤底,但无论哪种都得多淀粉。皆因不少人来好酒好蔡还是要喝酒,甚至有的宴席一来就喝,很伤胃。与其让人吃两个馒头来拼酒,不如先来一小杯暖胃汤。生津宜人,安神护体。
菜过几味,酒也品了两道。一款格兰伯奇1964(Glenburgie),一款本尼维斯1977(Ben Nevis)。一柔一烈,教人倾心。
爽皮鸡上来时,我还愣了一下。笑言不是分餐制么,怎么半只鸡都来了。蔡先生也笑了,说这是他爱吃的,今日见朋友就无所谓了。三五下分食,的确是妙品。
爽皮鸡是潮汕地区禽类菜的代表之一,与广府的白切鸡看着近似,但大有不同。白切鸡对鸡龄有极高要求,鲜嫩为宜。但爽皮鸡却要求够老,这样肉质才经得起折腾,否则不出爽皮。然而爽皮鸡并不好做,且不论那些连皮下脂肪都处理不到位的了,许多地方的爽皮鸡往往皮是到位了,肉却粗老不堪。弃之可惜的不是鸡肋,反而是鸡肉了。
只有好酒好蔡的爽皮鸡,就连鸡胸都让人大快朵颐。他们的思路也非一味改过,而是扬长避短。爽皮鸡的肉易柴,与其求嫩,不如把柴去掉就好。毕竟无论怎么嫩都比不过白切鸡,而大家讨厌的不过是发柴而已。去了柴感,肉老也能显劲道,反而跟爽皮相得益彰。这样的思路,的确相当有趣。
听闻这道菜并不常有。虽然好酒好蔡三家店的定位不同,广州重禽类,香港重水产,北京重肉类。但既便如此,爽皮鸡也非易得。蔡先生以家乡食物待客,确是诚意满满。
爽皮鸡之后,是名菜脆皮婆参。
这应该是好酒好蔡最有名的菜了,多少人到此点名要有这道菜,也是他们被效仿最多的一道。婆参即猪婆参,确是潮汕名品,但好酒好蔡却能起脆皮。许多人无论如何都研究不出来,因而裹浆拖面炸者有之,只求脆皮海参尽废者有之。百般效仿,都达不到好酒好蔡的高度。
我也不多说别的,毕竟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仅从食客角度而言,好酒好蔡光是一样就独步天下 —— 软糯与爽韧本相冲,但他们的脆皮婆参能共冶一处。虽然与当晚稍后的菜肴相比,这并不算什么。但仅此一样,便超过了不知多少人。
何况他们也在不断革新,我吃的第五版,与我当年吃的不同。皆因原材料不同,其他因素的变化,都会带来跃进。唯有苟日新,才有真正的精进。
及此,版纳哈本1988(Bunnahabhain)也来了,撩人不已。
婆参是大菜,自然应稍事休息。立夏已过,羊城暴热异常。此时服猪肚炖黄皮,正中下怀。
猪肚虽也是潮汕常见食材(当然,粤菜都用),但这样的汤羹却不能归入任何一类。黄皮即黄枇,与荔枝是同季水果。黄皮消积,猪肚暖胃。无论是对刚喝完酒,还是刚吃完婆参的我,都对应上了。汤体咸鲜,略带果酸,竟让咸鲜不显,入口生津。吃到底下,发现还有暴口的新鲜黄皮。方知炖汤的黄皮已溶烂废弃,须另外下新鲜黄皮炖,才有此效。
除黄皮外,猪肚也让我惊叹。且不论猪肚易带污秽,清洁起来多么不便,还要保留猪肉香骚。猪肚过爽则硬,过软则瘪,实难伺候。好酒好蔡的猪肚,竟然能让内肚爽脆,外肚软烂。纵然经历过脆皮婆参的神妙,这依然让我惊叹。仿佛两样事物,怎么又长在一处了呢?不必蘸酱,光就着汤羹,就能吃下这一片片猪肚。甚至舍不得快口吃完,毕竟佳人难得。
汤羹见底,忽遇一两粒黄皮核。我想这定不是失误,果然嚼之有杏仁香气,略呈苦味。如鸣金一响,各家收兵,妙绝。
脆皮猪手上来前,蔡昊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玉堂春暖的行政总厨梁健宇师傅素不食猪手,蔡昊得知后,请他吃了这一道脆皮猪手。不但吃完,且神魂颠倒。后来跟蔡昊说,完蛋了,回去一直在想,一直在琢磨。但琢磨不透,不能想,再想下去就要疯了。(大意)
众所周知,我推玉堂春暖为羊城粤菜第一。但我也不迷信权威,蔡先生更没必要用这样的故事自抬身价。因此,让梁师傅如此神魂颠倒,必然不是有多么好吃,而是这道菜颠覆了他的认知。抱着这等好奇,我切下了这件看似普通的猪手。
吃完以后,我也疯了。
猪手的皮,脆。想象你能吃到的最顶级的烤猪手的感觉,脆,香,不硬,不苦。
皮下脂肪,化尽。软,绵,糯,无一不有。
肉尽于无,更不存在肉丝、发柴,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并不是把肉剃出来了,而是选料时就有讲究。
最后,骨头是软烂的。可以放入口腔,用上颚和舌头碾碎,偶尔用牙齿帮忙,然后吞咽的水平。某种意义上,极好的压力煲也能做到。
然后,这所有情况,在一只猪手上。
我再强调一遍 —— 在、一、只、猪、手、上!
这只猪手肯定不是拼接出来的,我稍稍用力切下去,猪手会压扁分散,形貌改变。但一松手,马上弹回原状,如同记忆金属。
我崩溃了。这从烹饪角度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无论怎样选料,如何做到脆、烂、有弹性,在一只小小的猪手上?我想象不出来,这颠覆了我的认知。如果你跟我描述一道这样的菜,我会不相信。直到摆在我面前,吃到了,我只能瞠目结舌。
平心而论,这道猪手好不好吃,见仁见智(虽然我认为应该没人觉得不好吃)。但对饮食烹饪没有了解的人,可能并不觉得这有多神妙。只有了解的人,才会明白这只猪手的颠覆性有多大,恐怕不亚于杜尚的小便池。
彻底折服,彻底理解了好酒好蔡的理念。这样的餐厅,全世界我不敢说,中国、广义华人地区,恐怕是不会有第二家的。
此时,第四支波摩1995,23年(Bow More)也来了。邓先生喃喃语,最宜配猪手,最宜配猪手。
猪手后是一道中规中矩的菜,算是把我拉了回来。
贡菜炆马鲛,贡菜是自家制的,甜脆得来,还有一分伶俐。马鲛此时最为肥美,这是典型的潮汕菜。无论技法、理念,都在传统烹饪框架内。恐怕是蔡先生也怕我惊骇过度,让我中和一下。
毕竟在这道菜后,又来了一道名品。不同于婆参和猪手,这道菜并不多见。而据蔡昊所说,这道菜是猪手的原始版本。有了它,才有了猪手,更有了一切。
溏心金笋,说穿了,肉汁胡萝卜。
我倒很喜欢胡萝卜,不过胡萝卜多为配菜,很少有人把它当主角。胡萝卜也能溏心,这已经了不起。一刀下去,从头到尾不用改变力度,即从外表到内部,软硬度竟然是一样的,这本已叫人惊叹。
更妙的是,胡萝卜再怎么吃也不过是蔬菜,但蔡昊却用浓重肉汁去配。腿心、排骨、梅柳,按一定比例熬制。一定要用瘦肉,因为与肥肉的成分差别很大。随后以0-5°冷置数小时,再去沉渣浮油,只取中心为汁。吃这道菜,就是要以鲍参翅肚的办法去吃,这才对。胡萝卜与瘦肉,植物与动物的氨基酸,完全是两码事。正是在这两种氨基酸中取得那精准的平衡,才有这惊天动地的一道溏心金笋。
至此,我也明白为何说这是猪手的原始版本。不同部位的控制处理,氨基酸的匹配,食物与酱汁的平衡,诸如此类,都是一样的。溏心金笋成功了,才有别的成功。但光吃溏心金笋,恐怕不能感受好酒好蔡之妙,须以脆皮猪手成之。若是对餐饮烹饪有较好理解的人,只吃这两道菜,就能看出能否理解蔡昊了。
以不可能为可能,以结果倒退处理。正是工程思维的胜利,才带来极致的突破与创新。
四款餐酒齐备,宾主推杯换盏,好不快活。以餐饮,谈历史、文学,再及更多。众觞成咏,畅叙幽情,当如是也。
晚宴的高潮已过,随后是主食与甜品。在传统宴席中,这是逐步抚平舌头的阶段,孰料主食却来了一份酸辣面。
蔡昊笑称,夫人长于新疆,吃多了潮汕菜也想换换口味,因而他以酸辣面奉上。三种醋,配一定比例的干辣椒与献辣椒,才能使酸辣平衡。入口三分钟,酸辣遁形,让我诧异。皆因酸味散去不难,辣味的焦灼感能在入口到位,三分钟后散走,才让人惊叹。我不吃辣,竟然把汤底都喝完,可见一斑。
从这道菜,也能看出好酒好蔡的用心。同样是自己面,三家店的碱水不同。广州最重,香港减半,北京全无。的确,广州人更容易接受碱水味,看省港两地的竹升面便知。北方人倒是不太吃爽硬的面食,不下碱水正对其味。如斯细心,可见待客之诚。
甜品是开心果桃胶。
上好的鲜开心果,做出的雪糕一点都不腻。而且温度把握相当好,不会化水,又不冷得冻嘴。桃胶用江苏产,香气怡人。如今最怕桃胶如琼脂,太败兴了。
以此收官,赏心乐事。
宴后,有幸参观蔡先生珍藏。人生于世,若最终能留下几面墙的作品,无外如此。
邓先生陪同,又喝了一款图里巴丁1966(Tullibardine)为餐后酒。过了零点,出门才发现,连餐厅的员工都已下班了。
我曾说过,顶尖的餐厅,使人如入化境。用餐后走到街上,有重归人世之感。对我而言,这样的餐厅现在越来越少。就连当年给我这种感觉的餐厅,因愈发熟悉,也逐渐减了些冲击力。
然而,当我昨晚站在方圆大厦楼底,又生出了那“重归人世”之感。不仅是蔡先生之恩遇,餐厅出品之惊奇,更是言谈尽欢之难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饮食也如此,一旦遇上,定当珍惜。
我很珍惜这一夜,我很珍惜这一切。
(注:照片由本人手机拍摄,因调光影,威士忌酒体颜色或有变。原创文章,转载请联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