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馋游记丨半世纪的醇厚功力 —— 记广州高庄私房菜
很早便听说高荣新师傅,但不知他退休后在番禺开了一家餐厅。直到前不久与人谈起,才得近况。高师傅昔年饮誉香江,小超人、谭校长等都是座上客。如今叶落归根,手底功夫不减,我也心驰已久。恰逢上海朋友到埠邀约,一行十人浩浩荡荡,请高师傅出山做了一围。
高师傅是番禺高庄人,但生于西关,长于省城,此后才去香港。如今盘下高庄一处临湖铺面,虽还有不少餐椅,但今年五月来已不再对外营业。如今他主要的精力是做豉油、腐乳等调味品,以及一些半成品食物,闻名遐迩。高师傅今年七十一了,只有托朋友面子才会做几桌,我们是躬逢其盛。
天气初肃,哪怕是午时到访,寒风也烈。鱼贯入席,发现整个餐厅只有三人。一位负责招呼的阿姨,一位负责给高师傅打下手的中年人,还有一位就是高师傅。后来得知,这都是高师傅的亲近,有筵席才叫他们来帮忙。
实则正因如此,当天这顿饭有几处小问题,一些基本错误理论上不应有。但高师傅年纪大了,只有一个人,而打下手的中年汉实则也不太会做菜,得知原因后便释怀了。平心而论,撇开那几处小问题,整顿饭下来非常令人满意。考虑到我们的人均餐标,自然值回票价。
高师傅从不对外出餐单,想吃什么跟他说便是,我也点名了一道他的获奖菜。昨日每上一道,我们都讨论是否还有新的菜式。到最后,发现我们点名的全部菜都吃上了,还略有惊喜,足见高师傅之厚爱。
冬日开篇,毫无疑问第一道便是“花胶蛇羹”。
制汤是中餐四大技艺之一,也是传统中餐的秘诀所在,一如法餐之制汁。高师傅以上等材料为汤底,尤是花胶、老鸡、火腿等,熬出真正的浓稠鲜美。各类荤素丝也到位,就连柠檬叶据说都是他的手下切的,但刀章已比许多地方要好了。一羹入喉,各类醇厚滋味托着蛇的野性,尽在目前。
这道羹唯一的遗憾是蛇不够好,但采办虽也是后厨功夫,却很难责怪高师傅。若是更好的蛇,便堪称完美了。
第二道,是我建议点的“金钱蟹盒”。
这是传统顺德功夫菜,如今非常少见。说是蟹盒,其实不一定要有蟹,一如野鸡卷没有鸡,当日的蟹盒便没蟹。这道菜须用极薄的猪肥膘,最好是猪背贴皮者,将芋泥或生粉混合的虾仁、猪肉等包裹一处再炸。外脆内软,入口脂感炸裂,却又不能发腻。如野鸡卷一样,属既难做,又难出彩的菜。
高师傅的蟹盒,肥膘爽口而脂肪丰腴,内馅喷香却不强其味。一口下来,对好食肉者是极大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中间混了些许芫荽,如重重乌云中一道霹雳,把人救了出来。苏帮大菜“蜜汁火方”中,火腿与蜜汁都是重味,就靠最终的莲芯之苦打救。异曲同工,金钱蟹盒也是如此大开大阖之物。
对肥浓口感,喜好者各异,但不得不承认这足见水平。
第三道“鸡子戈渣”是他人点名,我虽在香港家全七福吃过,但也想一试。然遗憾的是,这道菜的确没做好。
鸡子即是鸡睾丸,打碎与高汤生粉同蒸,再切件裹浆炸制,吃起来有点像咸豆腐。这道菜的失败率极高,蒸、炸不到位就完了,更不用说其余处理。高师傅的鸡子戈渣,首先夹起来就发软易碎,而非能颤颤巍巍地托起整件。调味上倒是对的,但高汤味道太浓,抢了鸡子的风采,裹浆倒算过得去。比之七福出品逊色,但考虑到只有高师傅一个人,也不必苛责了。
第四道“头抽豉油鸡”是高师傅的拿手菜,主要是豉油极好。
雅淡的豉油鸡风格,会更重玫瑰露用法,广州南园酒家的出品便得我赞赏。但若用头抽,味道更香醇浓郁,也是大开大阖之作。因此,头抽鸡的色泽更深,与鸡肉的沟通也不同。对于一般的鸡腿等部位,反而不一定出色,但鸡胸等纤维感强的地方,反而能承受头抽的霸道。所以吃这道菜,最好的是肉粗之处。
这道头抽豉油鸡很不错,皮滑肉美,脂肪的香气也被激发出来。但有一个非常基础的问题,鸡毛没有拔净。虽然不影响食用,自己拔掉便是,但的确败兴。想来应是高师傅的手下处理的,要是一般餐厅肯定要投诉,但在此就算了。不过除开此点,对于能欣赏头抽的人而言,这道豉油鸡应是真爱。
第五道“红酒鹅肝拼牛仔粒”,这是最后一道有瑕疵的菜,此后一路高歌。
说有问题,实则是牛仔粒的调味太咸,不知是不是高师傅手抖了。除此之外,鹅肝、牛仔粒都没问题,就连椒片都非常好吃。
鹅肝鲜肥,用上等红酒匹配浸泡。不同红酒的比例与浸泡时间的把握,是这道菜的关隘。此处看着平平无奇,与许多饭店出品类似,但入口便知真章。鹅肝表皮略浆,内里却绵醇幼滑,一路入心。到了内核,竟然生出些许浆果气息,好似草莓一般。不但毫不腻口,还让人愉悦起来,实在是令人赞叹。我后来请教高师傅,答曰只有红酒,并无任何果酱。能以红酒与鹅肝碰撞出水果香气,真是神乎其技,不怪得据说是小超人的至爱。
一旁的牛仔粒也好,肥瘦到位,锁汁一流。豉香逼入肉身,却又带出牛肉的鲜美。与鹅肝相比,一冷一热,一肥一瘦。一者举轻若重,一者举重若轻,实在是妙。除了不知为何太咸,没有任何缺点。
这道菜看似西式,但内里还是粤菜风格,这是高师傅常年执业香港的印迹。细数此前几处问题,蛇不够好、鸡子戈渣不佳、豉油鸡毛不净、牛仔粒太咸,除了最后的牛仔粒不知何故外,其余都可理解,何况总体也不影响赏味。而在此之后,便一直让我们惊叹到尾。
第六道,是我点名的“绿柳垂丝”。这道菜源出顺德,但实在是太少见了。其他菜还能在别处品尝,恐怕这道菜必须由高师傅出品。
这道菜用水鱼裙边切丝炒制再捞,脱胎自炒水鱼丝。裙边焯过后,用高汤慢煨。不改其爽弹,却能生出清甜高雅的风味。若赋味不及,则精彩不彰;炒煨太过,又失了口感。平衡把握,相当微妙。此处还要用菇丝、椒丝、笋丝、芹丝等同捞,走的是轻盈灵秀的路子。
这道菜须几样食材同入,则共同托出笋丝与裙边的鲜甜。裙边爽弹,笋丝清口。裙边有高汤之浓,又带自身之雅;笋丝有润甜之趣,又带炒制之香。笋与水鱼,交相辉映,共同演奏出山野之泽的妙音。
是日用的水鱼,其实还是山瑞。裙边做了这道菜,自然其身另用。不过在吃山瑞之前,又上了一道拿手菜。
第七道“斋烧鹅”也是名菜,一上桌便震住了大家。
常见的斋烧鹅都是预制品,往往只有香脆,有的还带油腻。一小碟,作为前菜享用。这么一大份,真的像烧鹅一样摆上来,很震撼。而斋烧鹅实则就是腐皮,但腐皮的处理很讲究。不是真正的素席,往往会用肉汁炖煮腐皮,让腐皮饱吸其味。此处用层层叠叠的腐皮裹好再炸,外脆内软,豆类香气四溢,相当得体。若蘸些许酸酱,还能更解腻,使人忍不住连吃几块。在清雅的“绿柳垂丝”后,用这道菜做过度,也算巧思了。
第八道是当日的压轴大菜,“红炆山瑞煲”。
山瑞是一种鳖,常见于石山溪缝间,是山珍名品。北方常说的“甲鱼”指中华鳖,跟山瑞鳖不是一物。但岭南常说的“水鱼”,一般也指中华鳖,但也可泛指与龟近似而不是龟的鳖类,故山瑞也被当作一种“高级水鱼”。山瑞属保护动物,但可食用,只是我吃的很少,近十年来恐是首次。当日的山瑞极好,已生八年,体型硕大。红炆入味,实在是一流。
山瑞裙边已做“绿柳垂丝”,其余部分便用花菇、腊肉与酱汁同炆。上桌热气四溢,鲜美无匹。食之,无论山瑞之软壳、脚爪,都相当入味。胶质之腴,瘦肉之香,尽在一炉。当日没有额外备饭,我们嚷着让店家分一些他们的员工餐给我们。米虽普通,但配上这一裹红炆也足以畅叙幽情,让人直呼过瘾了。
这一顿,以蛇羹始,以山瑞结。不管窗外寒风撼门,也不改其乐了。
八道菜用毕,九大簋之席也差不多了。其后都是素菜、主食、甜品、水果等,不过都很出色。
豉油菜心是常见物,粤语里直接叫“油菜”(因此粤语的“油菜”不是指油菜花)。高师傅的豉油好,菜心也全都断生发甜。还裁剪等长,一副大酒楼做派。简单作结,相当不错。
姜葱炆面则是朋友点名要的主食,的确让人难忘。全蛋细面煮开,再用高汤、猪油、虾子同炆,最后撒上葱花。麦香、蛋香、汤香、油香、虾子香,共冶一炉,再用姜葱带出。看似干爽,入口却略挂高汤猪油的薄浆,使之绵密。却因面的硬身,能刚柔并济。虾子点缀其间,喷香扑鼻。吃上这样一道姜葱炆面,实在是幸福感大增。
饭后与高师傅合影交流,又参观了他的厨房。占面虽大,但清清爽爽,毫不混乱。看到他熬制的头汤与顶汤,哪怕放冷了白嘴喝,也使人惊叹。许多食材处理一丝不苟,可见七十一岁对于厨房算是高龄段,却未改匠人之心。
见聊得起兴,高师傅还临场做了一份豉油捞面。
水煮沸,下全蛋生面。这种面不必过冷河,否则易腥。煮好放一旁,剪一下方便我们分食。随后炒猪油(加热为液态),用滚烫的猪油淋在面上。再是头抽、虾子与葱花,直接撒上即成。一份十人量的捞面,不到五分钟即交货,背后是多年的后厨功力。
食之,面更干身,喷香无匹。猪油与虾子的风味更显著,说是捞面,却有介乎炒面与汤面间的口感,这才是上等捞面。兴之所致,实乃精妙。
高师傅年纪不小,但积年功夫却异常深厚。我怀着一颗仰慕前人之心探访,可谓满载而归。这几天跟各路朋友谈及,都说到中餐传承的问题。不少年轻人,可能要求三个月就要“上锅”,根本功夫不到家。否则,他们去学做西餐、日料,起码听起来更高端,所谓“泡妞也方便些”。中餐若不能把文化背景提升起来,让大家认可,是不能把功夫卖出应有之价,更无法传承发展的。
我虽也关注餐饮发展,但说到底不是行内人,对此也一筹莫展。唯愿通过我们的努力,让这些中餐背后的精髓更为人熟知。君不见一部《寿司之神》,让大众更了解了寿司与其背后的功架,自然愿意出高价。中餐之精妙,不必这些要差,只是我们还未能教育公众而已。若可把中餐带入良性发展,何愁断绝呢?
希望我们还来得及,也走得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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