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离“阿凡达”系列还有多远?
12 月 16 日,中国内地的观众跟全球其他各国的观众一起,等来了《阿凡达:水之道》这部期待了 13 年的电影续作的首映。不过,映前大家所期待的救市盛况,似乎在上映后并没有出现。
虽然上映首日便获得了 1.26 亿票房——这已经是国庆档之后票房最高的一部,但单日 1.42 亿之后,票房开始回落,一周时间只收获了 5 亿。救市的重任,似乎只完成了一半。
影响因素很多。最大的外部原因,无疑是新冠疫情在北京、上海、广州、重庆、成都等重要的一二线城市的肆虐。这几大城市的观众不仅是《阿凡达:水之道》这样的好莱坞大片最重要的目标观众,也是全国票房排名前列的重要票仓。
究竟要不要冒着可能被传染新冠的风险去看电影?哪怕是“阿凡达”,相信对很多还没“杨康”的普通观众来说,这个答案都很显而易见。
不过,这也给《阿凡达:水之道》带来收获长线票房的机会。随着各大城市有越来越多的人由阳转阴,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城市的活力正在得到好转,堂食、公共交通的人越来越多。当大家回归普通生活,也会有更多的人选择走进电影院,享受逃离现实的三个小时。
当然也需要重视的,是《阿凡达:水之道》的高昂票价,本身也会给价格敏感型观众带来不小的影响。尤其是动辄一两百一张的 CINITY、IMAX 及杜比影院等特殊高端影厅,在目前并不理想的经济形势下,让看电影仿佛成为一种相对奢侈的娱乐行为。
影片本身的内在原因,也是令许多观众没有走进影院的重要原因。对任何一部全球顶级商业大作来说,想要在故事上讨好所有观众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找到符合全球最大公约数观众预期的类型,尽可能让更多的观众接受、喜爱。单从故事角度来说,功能性的作用,大于其可以在风格探索上的创新尝试的可能。
简单来说,《阿凡达:水之道》讲述了一个家庭逃离仇敌、在新的部落的帮助下以弱胜强的故事。在影片的开篇,导演詹姆斯·卡梅隆非常细心地将萨利一家在《阿凡达》之后十几年发生的情况娓娓道来,让观众除了重新认识第一部的两位主角,还对他们的几位孩子迅速建立了认知,此后才不慌不忙地进入到离开森林进入海洋的第二幕的故事,最终在第三幕引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获得观众的情感共鸣。
卡梅隆并没有刻意采用多线叙事逻辑或者复杂的结构让观众感受到“酷炫”,老老实实选择了严谨、扎实的叙事方式,让这部 192 分钟的电影如同每集一小时、共三集的迷你剧一样引人入胜。
而这样的叙事方式,又与《阿凡达:水之道》的顶级制作所带来的真实的沉浸感是相辅相成的。卡梅隆将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打造地完全与真实实拍一样逼真,采用面部捕捉制作的纳美人的细微表情与真人演员别无二致,还将水运用得堪称以假乱真。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观众可以在观影中“欺骗”自己的大脑: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自己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真的有潘多拉星和纳美人存在,我们可以共情。
这样的深度沉浸式观影,才是“阿凡达”系列在全球获得如此欢迎的最大法宝,也是其他各类影片都无法做到的。
当然,要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程度,离不开导演卡梅隆与顶级视效团队的通力合作,才有可能创造出那个用想象力勾勒的真实世界。将一个虚拟世界完美地制作出来有多难?中国电影离“阿凡达”系列还有多远?我们什么时候可能拥有自己的“阿凡达”宇宙?我们邀请知名影评人、导演张小北,以及视效公司每日视界创始人、导演黄健明共同探讨,已经加速迈进工业化体系的中国电影,离全球顶级特效大片《阿凡达:水之道》,到底还存在多少“差距”?
以下是 WSJ. 与张小北、黄健明的对话:
《WSJ.》:2010 年《阿凡达》在中国内地上映的时候,我们可以明确感知到,这是一部划时代的伟大作品,也确实开启了十多年来的 3D 大片时代。那刚刚上映的《阿凡达:水之道》,算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吗?
张小北 :《阿凡达:水之道》确实是一个划时代的作品,但可能不是一个时代的开始,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现代娱乐电影越来越复杂、昂贵,大众娱乐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里,其实遭受到了挑战,而且要叠加新冠疫情的影响。卡梅隆导演在之前也预感到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我们的观众发生了变化,他其实也不知道,观众还能不能接受这种娱乐方式。海外我不太清楚,起码在中国,变化的娱乐方式、疫情的爆发,都让《阿凡达:水之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
黄健明 :从影片的时代性和里程碑价值上,《阿凡达:水之道》肯定是不如《阿凡达》的。后者才是让观众觉得这是一种具有超凡表现力的全新的电影形式,看前者的时候,其实没有这种感觉。
当然,《阿凡达:水之道》制作特别精良,几乎毫无瑕疵,我完全沉浸在里面,丝毫没有觉得全是特效做的。这个太恐怖了。但可能因为这十三年来我们看过太多的片子,不会觉得有一种完全颠覆的视听感受。也可能是心理上本来就对它产生了一种预期,尤其是水下世界、人水交互,都提前猜想到应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所以没有超出想象的感觉。
毕竟,虽然那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进到水中,水依然会顺着头发往下淌,溅起水花,这些都是现实世界的升级版,依然是我们能想象到的,不会令人觉得这是不同的世界。《阿凡达》上映的时候,我们却能看到奇异的植物飞在空中,小花蕊在身边飞行,浮空山,这些都特别具有想象力。
《WSJ.》:也许上映前的期待值过高,看完后发现《阿凡达:水之道》没有超出想象,甚至只是勉强达到预期,这也是该片没有获得普通观众大规模追捧的原因之一?
张小北 :电影一直是大众娱乐,一直努力要面向最大多户的观众。这次《阿凡达:水之道》的电影票非常贵,大家的期待值又拉非常高,观众被满足的阈值也就提升了,所以很多观众会觉得不满足。
电影本身来说,《阿凡达:水之道》肯定是超过《阿凡达》的,甚至被很多观众诟病的剧情薄弱的环节,我都觉得不是太大问题。作为续集电影,还需要做到承上启下,本身就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带给观众足够的沉浸感,片中也必然提供非常多的细节。
如果有人觉得剧作有问题,那最近十年里,在剧作上能明显比《阿凡达:水之道》好的电影有哪些呢?其实也说不出来几部。
在人人都能发言并争取关注的时代,为了吸引流量,有人就必须说些不一样的话。在《阿凡达:水之道》里,所有元素中最容易被大家说的就是所谓剧作。很少有人去说它摄影和影像语言上的变化,说了也不会吸引太多关注度。实际上,就算是仔细讨论剧作上有什么问题,能再往下讨论的人就很少了。
《WSJ.》:如果从制作角度和视听角度来说,《阿凡达:水之道》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在视效层面,对你带来最大震撼的是什么?
黄健明 :应该是角色跟水的交互。不管哪场,只要跟水交互,都令我挺震惊的。
技术层面,我知道我们(中国特效公司)做完的画面可能是什么水准,一般会想办法用一些“障眼法”,尽量让水和角色皮肤的碰撞更真实。实际看到《阿凡达:水之道》后,会觉得完全无法想象这是动作捕捉通过计算机模拟的画面。从我的专业角度来说,是不太可能的感觉。即使到现在我还在想,它是怎么完成的。
所谓的“障眼法”,就是可能在角色和水接触的那一层上,肯定会做出水花,但有些波浪的感觉并不能达到那么好,所以可能会在更前面的前景,故意做一层溅起来的水花。这层是画面外的没有出处的,实际上都是为了弥补虚实交界线处理得不够精彩的问题。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做不到那么真实的碰撞看上去更真实。
但《阿凡达:水之道》没有这个问题,我看到每一个镜头都静静地展现水跟皮肤的接触,完全看不出来(不自然)。这怎么可能?角色和水肯定是数字完成的,怎么让碰撞做这么准确的?而且流体的细节程度太精彩了。
张小北 :我在看《阿凡达:水之道》的时候,会强迫自己意识到正在看一部动画片,一部 CG 超写实动画片。但我的眼睛带给我的感知,都在说“这些东西是真的”。
而且在这一部确实有一个非常大的技术进步,就是流体这块。《阿凡达》里面跟水的镜头不多,萨利躲避猛兽跳入水中时,是专门增加了大量的气泡,来遮挡水和人体的交互。但这部在视觉上没有任何假的地方,尤其是一个镜头穿过水面,画面里一半在水下、一半在空气里,空气和水是折射率完全不同的介质,而这种镜头都是 CG 算出来的。可以说,两部《阿凡达》都代表了各自时代里电影技术的天花板。
《WSJ.》:咱们国内目前的情况,距离这个时代最前沿的电影工业视效大片,还存在多大的差距?
张小北 :这个差距在方方面面,所有环节。我个人觉得,《阿凡达:水之道》里几乎所有的镜头,对国内特效制作公司来说都会是巨大的挑战。比如说,纳美人的面部表情为什么这么好,因为面部表情的计算是分层的,要把所有肌肉、皮下脂肪、皮肤等元素全都分层计算,而不是简单的做面部捕捉这一件事。
这部片子里,大量的面部特写非常逼真,而且还出现纳美人与实拍真人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场景。把假的和真的放在一个场景里,让观众看不出来,这是巨大的挑战。
黄健明 :现在我们做一些爆炸、星际飞行,都还挺好,但在水上的,还没见过哪个导演或者团队敢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海量的运算可能能通过硬件实现,但还是达不到无懈可击的程度。还差多少年能赶上?可能 5 年?因为有这个样本摆在这里,可能我们会奔着这个目标去努力。《阿凡达:水之道》算是给了一个目标,纯写实才是天花板。
这种差距,其实不能主观判断说,可能是缺少某个软件的开发、系统的升级,更可能是一种更加综合的整个工业体系的问题,是工业化水平的差距。
《WSJ.》:《阿凡达》上映,开启了 3D 特效大片的时代。13 年后,《阿凡达:水之道》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最好的视觉效果。这个系列对中国视效大片的发展,真的直接带来了什么正面影响吗?
张小北 :其实理性来讲,可能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因为卡梅隆导演太特殊了。哪怕是他,为了带来这个系列的续作,都花费了 13 年的时间,在好莱坞都是独一份的。而且他的特殊性在于,他是一名作者型导演,他的几乎所有的影片都是自己担任编剧。他算是一名细节控狂人,几乎把控了所有的创作细节。但凡对电影制作有所了解,都不会有导演狂妄地称自己是“中国的卡梅隆”。
“阿凡达”系列其实是非常昂贵的大制作,需要极大的市场才能分摊成本。但同时,我们又在面临全球化退潮的时代,全球电影市场在未来还能不能这么顺畅地运转下去,我们并不知道。
而且从这两年世界电影创作趋势来说,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创作,都在沿着不同的方向在走。从目前中国电影的市场和创作趋势来看,可能也暂时找不到未来的明确的道路。
黄健明 :《阿凡达》上映时,肯定对国产 3D 大片的创作是有推动作用的,那种震撼令人印象深刻。但中国视效大片真正的发展,其实参考《阿凡达》很少,我们没有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潘多拉”世界,更多还是投入在写实特效、星际特效、动物特效上。这还是跟我们的电影故事有关,哪怕是科幻电影,也大多是小说改编。
如果说作为参考的好莱坞大片,可能《变形金刚》之类的影片的特效我们学习的还更多一些。一是我们的想象力足够,二是我们的特效技术也能支撑。创造完全架空的潘多拉星球,是有很大风险的。
《WSJ.》:其实随着 2018、2019 年中国影视寒冬的到来,加上之后疫情的影响,国产大片肉眼可见得少了很多。2016 年左右每个影视公司的发布会都会有好几个大片出现,最近可能每年就只有两三部国产特效大片能上映。视效大片的减少,会导致中国电影工业化的进步停滞吗?
黄健明 :倒也不会,我们中国人真的聪明又勤劳,比如现在,用 LED 的虚拟拍摄的很多,可能是因为这三年大家都窝在室内带来的创作思路。虚拟拍摄会让画面生产效率提高。我们还是在进步的。这种进步可能不是《阿凡达:水之道》这种做出极致的特效震惊业界,而是更快地生产出内容、更便捷地让导演观看和做决定,让工业和技术为艺术服务。
不过,《阿凡达:水之道》的意义就放在那儿了,可能半年、一年之内我们还是达不到那种无懈可击的状态,但它放了一个标杆。电影工业尤其是特效这块,我们没有领先过世界,只不过我们很勤奋、很聪明,学得很好。
《WSJ.》:其实哪怕是在好莱坞,《阿凡达:水之道》都是独一份,其他大片也远达不到它的高度。如果将这个对比的范围相对放宽,目前的国内视效技术,应该算得上基本与国际接轨吧?
黄健明 :其实我们的国内也在尝试各种新技术,比如 LED 背景的虚拟拍摄,也能带来更写实的光效并节约一定的成本。
可能背后的差别,是更深层的原因。我们的特效,还是在一个应用层面,可能我们也会写一些小插件,但还没有到给自己定一个更高目标的领域。我们还是从叙事应用层面去解决问题,比如这里需要有爆炸,就去参考真实爆炸的材料,然后做得非常真实。
我们的商业片,可能也不允许制作公司或者导演团队有在技术上彻底推陈出新的试错机会。卡梅隆推出《阿凡达:水之道》用了 13 年,我们一般的影片后期,可能只有 4 到 6 个月,因为我们要让片子在两年之内上映,要赶贺岁档、国庆档。所以其实我们的目标可能是不一致的。
在这样的主导思想下,我们的片子的特效其实完成得也不错,而且基本工业水准是足够的,软件的应用能力、渲染技术、艺术家的审美水准,都达到了比较高的高度,完成基本的特效电影的叙事不成问题。如果拿战争片之类的,大家就有很多经验,至少让观众通过大银幕观看,不会挑出什么毛病,能够沉浸其中。
《WSJ.》:截止目前,《阿凡达:水之道》在国内票房并不太理想,看到另一种说法,是中国观众对这类特效大片没那么感兴趣了吗?
张小北 :过去三年,中国电影观众构成发生了什么变化,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缺乏数据。如果长时间在流媒体看片,或者只看短视频里“大壮小美”的讲解,观众的兴趣点会聚焦在几秒之内快速反转的剧情上。如果习惯了这样的几分钟的节奏再去看传统电影,肯定会觉得推进很慢。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观众会把娱乐跟消遣这两件事等同了。刷短视频是消遣,是随时可以停下来的消磨时间的举动,但娱乐不是,我们不会在等人的时候去电影院看半场电影。我们去看电影,是为了发现更大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看到广阔世界里的各种可能性。很多观众把消遣跟娱乐混淆,我们的观众为什么会形成这样?这是值得反思的。
当然,中国观众一定是喜欢看能够切入进中国人情感的故事,以及中国人怎么样去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自身、看待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去期待未来的故事。《流浪地球2》即将在春节档上映,它一直在努力尝试拓宽中国特效电影的边界,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