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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陈楸帆:保持清醒,科技十问

这里是 WSJ中文版 2023-11-24


2023 年是世界科技产业巨变的一年。我们见证了 ChatGPT 让“人工智能”变成一个家喻户晓的词汇,见证了苹果终于推出 Vision Pro 这一备受瞩目的 VR 产品;但同时我们也见证了互联网企业的裁员潮,数字货币公司创始人的金融犯罪。科技之于人类进步总是把双刃剑,在巨变之时我们更应该保持批判精神。于此,《WSJ.》中文版向科幻作家陈楸帆发出关于科技的 10 个问题,试图通过他的回答帮助我们共同保持清醒。


陈楸帆在过去几年里以科幻作家、访问学者、未来学家等等诸多不同的身份,穿梭于世界各地,参与各种科技及公共政策的论坛及会议,他自言基本上“每个月都要换一个时区”。在远高于常人的交流密度中,他不断迭代自己对于科幻和科技的理解,并为我们作出了如下中肯的回答:





我 11 月刚去参加了巴黎和平论坛,并在“引领人工智能革命:塑造一个希望与危险的十年”论坛上发言,同时参与这个论坛的还有微软总裁兼 CEO 布拉德·史密斯、Meta 副总裁兼首席人工智能科学家杨立昆、美国知名地缘政治学家和欧亚集团创始人伊恩·布雷默等人。大家身份不同,看到的关于 AI 的问题也就不同。


在数据监管和隐私保护方面,欧洲一直走在全球的前列,这也是导致了基本上科技公司没法在欧洲去生存,都是需要到美国才能够做大、才能够去商业化,因为没有数据对于 AI 时代和大语言模型时代来说,这就等于是没有燃料的发动机。


而不同地区对于 AI 不同的态度其实都有着历史性。欧洲是一个人文传统和人本主义思想非常浓厚的地方。大概从文艺复兴起,都是人摆在宇宙中间的位置;而且欧洲有非常强的批判性思维,其中包括对技术的批判,对这种制度的批判。这样的漫长的传统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我们对技术的接触是非常晚近的事情,并且是将技术作为舶来品来接受的。我们对技术天然的要求是带来更便利的生活、带来更高的生产效率、更强的生产力等等。我们更加实用主义。


最近在英国举办的首届全球人工智能(AI)安全峰会上有二十几个国家(包括中国、美国、英国、欧盟等国家)联署了一份新的 AI 监管的整体性框架协议《布莱切利宣言》。这可能是第一个国际性的监管框架。


但到底这样的约束的效力如何也很难说。当谈到管理 AI,很多时候就是让它和人类的价值观对齐。问题是人类社会内部的价值观都不对齐。那最后协定可能就高度抽象成几条框架性协议,但其他更多实际引用面上的细节肯定要去做本土化。这样看来一个AI监管的全球协定,就有点像是个伪命题了。


所以我觉得审慎发展的态度是没错,但现在人类似乎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困境。


一方面又想借助 AI 这么一个强大的工具来解决很多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又时刻担心着 AI 的失控。其中人类最不能把握的一点,便是 AI 的进化速度是以天计算的,而我们人类不曾体验过这样的进化速度。AI 像一个新物种,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和规律。人类当然可以去压制、甚至去消灭一个新物种,但这个物种实际上不在人类的主观意识能够掌握的范围内。就好比说病毒,因为它的结构过于简单,没有办法去承载遗传信息,但病毒也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去中心化的存在。在这次疫情里面,尽管用了很多的科技,用了很多的社会治理的办法,但最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我们得跟它共生,我们得尊重某一些自然的规律。


同样去看待 AI,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是处于一个太初期的阶段。我们都没法理解到底人类的意识是个什么东西?生命的定义究竟是什么?那我们就真的只能从一个非常狭隘的角度去理解 AI。既然如此,更别说控制。





大家以前想象 AI 也许能够替代一些比较蓝领或者体力劳动者的工作,但现在却发现它其实更容易替代的是一些白领的工作,比如说各类创意人才,包括文案、设计、插画、动画制作、配乐等等。我觉得这是创意的民主化。以前我们可能需要去上一个非常专业的课程,经过很多年的培训,甚至要有从业的经验,才能成为一个专业创意人才。但现在不需要了,用一个 AIGC 的工具,每个人都能很快地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作品来。


但从商业角度来讲,民主化会让很多人类的创意劳动贬值。以前可能一个文案做到了 70 分就可以有饭吃,但现在可能是做不到 95 甚至 99 分以上,都会面临着失业的挑战。


等于 AIGC 把所有创意劳动的价格全都打下来了。企业还不用给 AI 交五险一金。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这个冲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比如好莱坞的工会有比较完善的公共制度,它今年组织起来的罢工能够逼迫资方去签订一些让步协议。但用 AI 去替代人这个过程在未来是一定会发生,只是快慢的区别。


我觉得作为个体的创作者来讲,就会变得跟那个笑话里一样:你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头熊,要做的不是比熊跑得更快,你只要比另一个人跑得快,你就不会被熊吃掉了。


个体创作者,只能去理解 AI,学习 AI,然后努力让 AI 成为提升你创作效率跟质量的一个杠杆,然后让自己能成为不可替代的创作者。这样的人就是头部的创作者了。


所以我觉得对于头部创作者来说,在这个时代,他可能不是由单纯作品的质量来决定的,它更多一部分的议价能力是在创作者个人的身份。他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像 iPhone 一样的一个品牌,一个带有一定传奇色彩的角色。这样的一种身份角色的转换,可能是很多创作者都没有准备好的。但这个趋势来得非常快,我感觉可能三年之内,就会改变整个创意行业。





AIGC 肯定最后会成为 UGC 最核心的部分,或者说流量最大的一部分。当它的成本降到足够低的时候,(现在已经挺低了,我觉得以后可能肯定会更低)UGC 可能他就会把 AIGC 工具作为一个默认设置,将 AIGC 直接嵌入到各种 UGC 创作平台上,帮助用户更好地去生成他们的内容。


这样的好处就是所有人都能创作,坏处可能绝大部分人创作出来的东西都千篇一律。审美风格效果都是我们能预见的趋于同质化。


因为要让内容变得不一样,创作者首先要自己有审美判断力。判断力反而是需要经过长时间学习和实践才有的。这个经验可能是很多基础用户不具备的。这就会导致在某一个时间段里,AIGC 辅助出来了特别单一模板化的风格。这种风格反过来会变成一种主流,它又会去侵蚀掉很多异质的市场,甚至它在所有的媒介上都变成了一种新潮流。


当这种时尚到达一定的极限时,可能就会有一些新的尝试要去突破潮流,这些乍一看怪异的东西也会不断涌现,不断迭代。整个过程中可能 AI 会起到非常主导的一个作用。


于此,我认为未来马上就要走到一个“人机共生”的创作时代。我自己作为创作者也很多地使用 AI。在用的过程,我发现他能做到很多我之前没有想象过的事情,这让我重新去理解 AI 的长处跟短处。我体会到的迭代式的共生关系是:从学习机器的创作逻辑,然后反推去提升自己作为人的创作逻辑。这样才能跟机器共同成长进化。





科技发展史上没有哪个技术是简单的一蹴而就,你看 AI 都经历了几起几落,它的技术发展的路径不是一个一直向上的一种过程,而是反反复复可能有不同的技术实践的路线,可能每次遭遇一些挫折,又低谷下来经历寒冬,直到下一个技术的突破。虚拟现实或者说元宇宙也是一样。


这里面我觉得科幻小说和电影其实扮演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色。它一方面在促使研发的科技创业的公司去往那个方向发展,另外一方面也给大众营造了一个过分乐观的想象,让大家觉得这东西好像近在咫尺。像《头号玩家》、《攻壳机动队》种种经典的科幻作品,已经给大家营造了非常先进、非常极致的虚拟现实体验。然后你从这样的作品中出来了,做出了个差距比较大的东西,大家就会觉得有点失落,对吧?


另外我觉得这个思路中还有个认知上的一个落差,就是 Vision PRO 这个产品可能得看明年出货之后它的整体表现。因为苹果不比其他的创业公司,它是由整个的生态系统来支撑的。它带动的不光是硬件,还有软件应用以及整个内容创作的生态,这个其实是非常强大的,而且他对界面交互的理解以及标准的制定,都远远强于其他的科技公司。


就打比方 Vision PRO 将相册功能重新定义,以后我们对于照相的理解可能都是带深度的,都是带动态的形式。这就有点像《银翼杀手 2049》里面的那种感觉了。所以我觉得虚拟现实是一种哥白尼式的认知革命。当我们开始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看待世界,看待人生的时候,有很多的价值观都会被改变了。





我觉得短视频带来的是一种知识的幻觉。


它让很多人觉得其实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能了解一本书,看完一部电影,甚至一个世界大事的来龙去脉,但都是通过片面、偏颇、浅薄的一种被极度简化的方式来得到这些信息,而这背后是算法机制在推荐。这导致了用户点过什么,算法就会给推荐类似的一些内容,不断会强化用户对某个问题片面理解的极化。


所以其实很讽刺,你看的越多,你知道的越少,越无知。看似知道了很多,但实际上一无所知,这就是“知识的幻觉”。


我觉得这其实是挺可怕的一个东西,就是我们从社交媒体以及评论区里,包括跟一些人面对面交流的过程中,有人会觉得“巴以问题”他在抖音看过了,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专家了,他给你有意识的讲一遍,但他可能看到的完全是站在某一个特定立场的叙事版本。但他在这个过程中就完全拒斥了其他的立场和解释。


这样一个趋势长期发展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它会把人群极化,然后所有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叙事版本里,他只接受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版本,然后认为其他人的版本都是错误的。这样会激化整个社会的一些矛盾跟冲突。其实现在我们已经能感受到了,对吧?


而且短视频背后它有一个商业逻辑,它要设计的这么短,就是把人的感官分辨率无限地切分到接近极限。它以刺激你的生物性本能作为终极目的,因为这样的话你可以放弃你的理性的思考,你的逻辑,你更深度思维的那一部分,而单纯的被你的感受、情绪所驱动,旋即做出一些非常快的判断。


我是感觉短视频终归会走向它的极限,那个极限可能会有一个逆反作用。很多人他可能会受不了这个东西,甚至不光是意识层面的受不了,可能他生理层面也会受不了。这样一种无限极致的刺激便是电子成瘾。说白了就是这样子。





可能不是所有的工作和职位都适合所谓去中心化的移动办公形态。有些原本数字化水平就比较高的行业转换起来就会相对的顺畅,因为这些系统里的人本来数字素养就高。但另一些更多涉及到和人交流相关的工作,远程办公反而让这些工作变得更低效。线上会议和我们跟真人在一个空间里去接触交流是完全不一样。比如大家是很难在一个很长的线上会议上保持有效交流的,因为时间一长就难以避免地要走神,或者说同时去做点别的事情。其实,单位时间的交流效率反而下降了。


而且我们人是社会性动物,最终还是需要有实现情感交流,其中包括社会属性的自我价值实现,并在社会结构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在一个虚拟的介质中是很难去实现这种具身的体验。我特别亲身的一个感受就是参与了很多的视频会议,但听完之后脑子里空空如也,我都不知道他说了啥,你很难去回忆起来它到底重点在哪里。但其实如果你跟一个人坐下来,哪怕是在一个咖啡馆里,我只用聊上半个、一个小时,但是这是非常沉浸的半小时、一小时,那不光是对方通过语言传达的信息,还有他的声调语气,他的微表情,甚至他散发出来的气味和气场,它都会形成一个更丰富、更多维的信息场,也让人产生更强烈的记忆点。


所以远程办公就相当于在交流时的“分辨率”降低了,打个比喻就是 720P 和 4K 的质感区别,单位时间内的信息密度有着数量级上的差异。





游民肯定是地理上的流动。不断跨越国界和时区,就是不断融入新环境,然后又把自己抽离出来。这种过程会让人产生很多反思,因为人在流动的状态中是在不停变换视角的。那最直接的一个反思就是:以前我们认为理所应当的稳定生活,它的正当性到底在哪里?


中国人比较重视找工作要找最稳定的铁饭碗,父母都是希望孩子能够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成家立业,安心地过好一个小日子,我觉得这仍然是大部分人都会比较向往的一种生活。


新的技术和社会分工让“数字游民”和它的流动性具有了实操可能。这是我以前可能根本不会去思考的一个问题,因为没有每个月都在跨时区的生活经验就无法想象那种感受,认知上、情感上都会不断被冲击,是一种高密度的生活体验。可能这两年我受到的冲击的密度是前面 10 年 20 年的总和(还要多)。


随之而来就是一个人的身心状态的问题。事实上,人是很难适应一种居无定所的状态的,不同的时区,不同的生物钟,不同的语言和食物,不同的气候等,都会对人的身体感受产生冲击。很关键的一点是要在不断的巨变中让自己身心尽量保持一种锚定的状态,不然很多事情是没法静下心来做的。那我可能就需要通过一些仪式,比如说冥想,静坐等,让自己在流动中锚定下来。





电子支付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很便利,很快捷。但它负面的东西是比较隐性的。我们的消费习惯,出入的场所,运动轨迹,甚至社交关系等等一举一动,都是被电子支付记录跟踪的。


另外我们也能看到近来转账记录作为定罪的证据,这其实表明了这种信息数据是非常容易被调用、被曝光。其实每个人的数据其实是个人资产的一部分,虽然近些年能从一些具体的判例上去看发生问题时会怎么判,但并没有从法律层面上以制度化的方式去定义(个人信息资产),所以这就导致了所有基于数字货币的数字足迹,它都可能在日后会变成用来反对你的呈堂证供,或者说被放大在公众视野下检视的内容。


目前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这是个需要健全的法律法规来进行保护的领域。我们的生活已经数字化到这种程度了,如果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说数据是属于个人资产的一部分需要得到保护的话,本就是一个失衡的状态,整个社会的权力结构的这方面也是个脆弱的环节。





每个行业在一开始它都要经历圈地运动,它是一个大肆扩张的过程,这个时候大量的市场其实它是新兴的市场,它需要去被占领,但当占领到了一定的饱和度,渗透率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它必然会导致个体的产出回报率下降,这也就到了行业的饱和临界点,随后会转入一个收缩的周期。现在我感觉就是整体在进入一个收缩的周期。


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必然的转型。


这个转型牺牲的就是这一批在扩张时期被大量招聘进去的所谓的大厂员工。因为大厂员工其实也是个幻觉,技术相关的大企业员工,听起来就都很美好,对吧?


但一旦到了经济下行跟行业周期收缩的阶段,这些大厂员工就会很难受,因为他原来走在一条快车道上,他的消费和生活方式其实都是跟那条快车道所匹配的,一但进入收缩周期,他的生活就都要打折,甚至还要背上很多债务问题,最后变成一个不可持续的模式。我身边有太多这样的朋友都进入了一种非常难受的阶段,如果还在职的就非常的卷;如果没有工作的,就很难再找到跟以前一样性价比的工作。


所以我觉得有本书其实非常值得读,《反脆弱》,也是《黑天鹅》的作者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写的。书的主旨就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两条曲线,一条是你的主业,另一条是你的业余爱好,这两条曲线它离得越远越好,这样就能形成一种对冲机制。当你的主业受到冲击,你的副业有可能可以捡起来,变成一个新的主业,而且它跟原本的那个主业距离足够远,所以不会被波及到。我是在 2014 年读了这本书,觉得就很有道理。


我一直在业余写作,也就把写作作为我的第二曲线,那么大概 2017 年我就变成了全职写作者,这就是遵循了塔勒布的原则。他其实把金融里面对冲的概念用到了职场和人生里。那无论市场的波动性有多大,你都能从里面获益,你就能成为人生赢家。我觉得他哲学中的这一点还是非常值得借鉴的。





我目前接触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是科学家这个群体,我觉得很多科学家其实比科幻作家要疯狂,要有想象力的多。他们是真的就在做科研,要把想象变成现实。


有几个领域我还是比较关注,一个是量子计算这块,现在很多公司在做,就看什么时候能实现商业化的大规模应用。如果一旦实现了商业化应用,那可以想象现在大部分的密码系统在量子计算的强大算力下就形同虚设了。到时候我们需要发明一套新的量子加密系统,然后去保障我们所有的金融体系,军事体系,公共服务体系等,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范式转换。


另外还有合成生物学,我觉得这会是下一个非常大的领域。它囊括了我们常说的生物基因编辑,这其中也包括了现在我们用AI来预测蛋白质的折叠结构,甚至它能够在虚拟数字空间里去模拟出很多的这种氨基酸,基于此可能能开发出新的治疗手段,甚至以后我们有可能能直接在实验室里打印出来带有生物活性的结构,再下一步我们有可能真的能去制造生命。但到那一步还比较遥远。我认识一些科学家是真的在做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再到细胞的研究,它们之间的转化能否用人为的方式去制造,就约等于是造物主的能力了。这很科幻。


我觉得我们有生之年应该能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会出现。真的有可能我们现在讨论的永生就能在我们这一代或者下一代人身上实现,可能是通过意识上传的方式,也可能是有机体和无机体结合的不老身体。


有一些随机事件就散落在科学的道路上,永远有一些你无法预测的突破。而人类的好奇心是永远无法被彻底打击的。哪怕最后探索这东西有可能会把我们反噬,我们还是要探索。这就是人类的一种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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