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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王国的智性和神性——艺术史学年论文后记(2017)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这篇艺术史学年论文后记,是我在四年前的六月通宵写完的。整个凌晨都在听以爱丁堡雨声为背景的马勒第八交响曲,也不断想起他自己描述的语句:「你不妨想象大宇宙发出音响的情形,那简直已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太阳运行的声音。」


文章发表时,我说:「终于完成拖延了两个月的学年论文后记,总结一些学习艺术史的感受,给自己一个交代。这里面集结了许多我在学习过程中曾经想发而当时没发的感慨,攒着最终合成了集。但拖得越久,想得越多,就写得越艰难,也许也很难读。但我确信,在这七千多字途中,我也曾靠近过我书写的那种审美经验。」


一晚上淹没在思想的海洋里写完这样的文章,对现在的我而言,无论心智还是体力,都望尘莫及。于是很庆幸,曾有那样的自己被保留下来,她真的留下一个,足够诚恳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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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王国的智性和神性



2017-6-7
薛浥尘 写于爱丁堡



写完了学期内的六篇论文。在这六篇论文中,我探讨了许多在我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令我长久思索的课题:生与死,灵与肉,直觉与理智,科学与玄学,天与地,人与神。论文之间也彼此对话。每次前进,念起来路,便温故知新。


尤其是最后一篇论文,写耶路撒冷Dome of Rock的美学内涵,所有之前写过的论文都在发出回响:宗教权力与艺术作品的关系,审美力量的超验属性,图像与文字对不同认知模式的触动,观看者智性与感性在审美经验中的共存。那六篇论文像是圆上的几个点,共享同一内核。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Tomb of Julius II
completed 1545, San Pietro in Vincoli, Rome.



第一篇论文,写文艺复兴时期教皇Julius II的墓,和老师Carol聊天时,她说:这个作品,它首先是一个教皇的墓,是教廷政治宗教力量延续的见证,也是家族荣誉的象征,还与教皇个人形象相关,你不能只从米开朗琪罗的intentionality出发,你需要解决这其间各种诉求形成的张力。——Carol让我明白,特定情境下被资助、被创作的作品,它牵系的是权力体系中的各种「人」。


最后一篇论文,写Dome of Rock时,仍记得Carol给我的启示。而哈里发Abd al-Malik面对的政治环境比Julius II复杂多了,作为早期伊斯兰的领袖,除了来自耶路撒冷本城三教背景的压力,他还意欲和把麦加作为伊斯兰圣城的哈里发Abdallah b. Zubair相竞。与老师Alain聊天时,我磕磕绊绊地说着我对当时政治环境粗浅的理解,皱眉困惑:该如何处理这段多层次的背景?他未直接回答,却言道:你不是感兴趣Dome的审美力量吗?这与信众感官回应相关,无需牵涉那么多政治背景。我顿感醒悟。——Alain让我明白,无论是多复杂的历史背景下创作出的作品,它本身所承载的「美」,可以独立纯粹于时代,并超脱「人」。




Dome of the Rock, exterior, Jerusalem.




这好像回到了我尚未学习艺术史前,对艺术的力量有那样天真而固执的崇信。可到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与许多朋友聊起这一年学习艺术史最大的感受,一言以蔽之,就是终于明白了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的开篇之言:世上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There really is no such thing as Art. There are only artists.)


确实,什么是艺术呢?人类早期的艺术品附着于原始巫术,而后艺术被帝国宗教利用,后来艺术家的个人性情越来越深地在画布展现,而这种主观性却成为二十世纪艺术逐步丧失标准的预演,直到今天,艺术的价值又与经济市场密不可分。艺术面临的重重挑战,都体现在了艺术史的研究中。如前言,写古代艺术史的论文时,我谨小慎微,唯恐出言失当。而在唯一一门我选的现代艺术德国表现主义的论文中,与老师聊过后,我却被赋予了可以自由解读Kiefer的资格,天马行空途中虽畅快,事后却莫名羞惭,因我也险些感受不到解读的边界。不仅学者,艺术家本身也对艺术何以为艺术拎不清爽,维多利亚晚期曾诞生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运动试图为其正名,但古往今来艺术确实从未彻底逃脱政治宣传的注视。即使艺术表现彻底独立了,纯粹的符号形式与感官享受又可以承载「美」的重量吗?


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有共识。而在艺术广阔的羽翼下,人们站立的位置不同,也决定着其理解艺术的视角不同。于我,我深信艺术作品的功效在任何社会都不会被其实用目的消耗殆尽,其力量属于精神的舞蹈,属于审美王国。当然,前提是作品本身拥有真正的审美意涵。




Anselm Kiefer, Only with Wind, Time, and Sound
1997, acrylic and emulsion on canvas
Guggenheim Bilbao Museoa.




在六篇论文中,我贯穿始终的一个概念是审美经验。这要感谢我本科时选修的美学课,它让我明白了哲学意义上审美的内涵:无关感官愉悦,而关乎对生命的沉思,对精神空间的探索,对天地之道的体悟。这是如今的我,在诸多迷惑之后,想要去坚定的理解艺术的态度。


我的每篇论文都最终落脚于此:艺术中cross-cultural和trans-historical的属性,在世间上空穿行又贴近地面紧系人心。和朋友说起时,经常被批评:大,空,高,玄,可是对我而言,这真不是什么需要踮起脚尖去触摸的东西——对我而言,这是脚下的底线。因为我想坚持:伟大的艺术值得这样去理解,人,值得这样活着。




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 The School of Athens
1509–1511,  Apostolic Palace, Vatican City.




第二学期的三篇论文都引入人类学视野,因深受C老师推荐的马利特·威斯特曼《艺术史与人类学的对象》一文影响,她令我明白理解艺术史与理解人类史之不可分。文中她发问:


「由于两个领域的学者对审美的力量、神话的效果以及艺术品的社会功能等问题有着共同的兴趣,由于视觉性的文化相对性,人类学与艺术史是如何定义艺术的?有没有可能对艺术或美学找到一种跨文化的定义?这种定义将服务于什么目标?」


她提出的几点,正涵盖了艺术品被赋予的功利和非功利目的、艺术品对社会深层概念结构所起的具象和寓言功能——这也呼应着人的生存状态的几层维度。而威斯特曼最令我钦佩的,不仅是她的学术素养,还有她宽宏的情怀:「艺术品所具有的一种跨文化的、超历史的、实际上是人类学的常量。我坚持认为,审美反映是一件艺术品最具决定性的性质。」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不能平静。




Stones from southwest of England

Early People exhibition of National Museum of Scotland

 



C老师还推荐了威廉姆·詹姆斯,他诗性浓厚的《宗教经验种种》深化了我对于宗教语境对于审美经验的重要意义——因为二者的终极目标是同一方向:那种至高的不可见性;或曰书中的章节名:看不见的实在(the reality of the unseen)


詹姆斯将其形容为宗教情操(religious sentiment):「宗教的敬畏就是我们身体的战栗,其感觉如同我们黄昏时留在林莽之中,或是在山峡之间,不过这次,是由于我们感到超自然的关系。」


书中他的两段引文也极具诗意地描述了那种宗教美学体验:


「凡世界对我们肌体的冲击,只要结果不是难受或者痛苦,而是整个灵魂的愉快扩展或渴望,那就是宗教。我们所渴望的,正是这种无限世界,每一小小波浪,只要搭载我们驶向那个世界,我们都高兴地乘它而去。」(爱理斯)


「见到这个律法,便在心中唤起一种情操,即我们所说的宗教情操,给我们带来最高的幸福。它陶冶人、支配人的力量神奇无比。它是山霭。它是世界的熏香。它让天空和山岩崇高,使群星默默歌唱。它是人的至高幸福。它使人不可限量。……这个情操的一切表现充满了神圣和永久,越纯洁就越神圣、越永久。」(爱默生)




Tiziano Vecelli, Assunta, 1516-1518
Basilica di Santa Maria Gloriosa dei Frari, Venice.




阐释学哲学也是审美受众的课题中常常绕不开的领域。有两篇论文写到伽达默尔,初次接触他的「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是在六年前旁听的哲学课上,印象极深,生活中常常想起。而这次为写论文,去读他《真理与方法》的原文,才明白这一概念并不是我之前以为的个体本位的后现代立场,而具有深刻的哲学经验、历史经验的内涵。


伽达默尔真正关怀的是艺术经验里真理问题的展现,去「捍卫我们通过艺术作品而获得的真理的经验,以反对那种被科学的真理概念弄得很狭窄的美学理论。」因为「通过一部艺术作品所经验到的真理是用任何其他方式不能达到的,这一点构成了艺术维护自身而反对任何推理的哲学意义。」而藉由艺术,伽达默尔期冀的是一种人与天地精神以及古往今来的时间、人类群体相互对话的过程:


「我们怎样彼此经验的方式,我们怎样经验历史流传物的方式,我们怎样经验存在和我们世界的自然给予性的方式,也构成了一个真正的诠释学宇宙,在此宇宙中我们不像是被封闭在一个无法攀越的栅栏中,而是开放地面对这个宇宙。……艺术的万神庙并非一种把自身呈现给纯粹审美意识的无时间的现时性,而是历史地实现自身的人类精神的集体业绩。所以审美经验也是一种自我理解的方式。但是所有自我理解都是在某个于此被理解的他物上实现的,并且包含这个他物的统一性和统一性。只要我们在世界中与艺术作品接触,并在个别艺术作品中与世界接触,那么这个他物就不会始终是一个我们刹那间陶醉于其中的陌生的宇宙。」


因而视域融合既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通过这种审美经验去接近的哲学经验,是过去和现在、客体和主体、自我和他者无限统一的对话过程,是万物皆备于我。与其同样无穷无尽的,是艺术中蕴含的真理意义。




Anselm Kiefer, Father, Son, Holy Ghost
1973, Private Collection, Amsterdam.




《真理与方法》一书写于上世纪60年代,如伽达默尔所言,这本书在于抵制现代科学范围内对科学方法的普遍要求,「在经验所及并且可以追问其合法性的一切地方,去探寻那种超出科学方法论控制范围的对真理的经验。」这一决心所对抗的思维现象,同样适用于本世纪学术界审视艺术的态度。


比如巴尔赞在《我们应有的文化》中也曾这样批评:「艺术和文化不应被放在大学中。文化本身与学术研究本身格格不入,大学不可能是文化艺术的家园。……学术研究的最初意图是分析(在希腊语中原意是拆散),即就一个对象进行狭隘的详细考察,其目的是获得结论。」


他引用帕斯卡提出的两种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基于分析科学的几何学方式和直觉理解方式,帕斯卡称后者为敏感精神(the esprit de finesse),通过观照来把握事物整体的性质。


「在这样的观照中,没有可以界定的部分,因此也没有可以计算的部分,没有可以应用的固定原理。这种理解只能通过意象加以暗示。构成文化的事物是通过内心敏感性来理解、记忆和欣赏的。它们以整体的形式,供人们进行观照。几何学头脑是无法分析和把握文化对象的。」巴尔赞延续帕斯卡的思路将两种理解方式过于泾渭分明的方式固然有其局限,但他对文化丧失自发性的担忧亦发人深省。




Tiziano Vecelli, Geminae Veneres
1514, Galleria Borghese, Rome.




读巴尔赞的时间是三年前,受其影响,我也曾在学习艺术史初期对于作品的分析式观看有所反感。而在一月份写的一篇探讨tension in interpretation的论文中,因为读贡布里希《象征的图像》,我超越了被巴尔赞拴住的自己,也超越了自己的偏见。让我倍感震动的是贡布里希笔下的两个词组:知识中的神性(the divinity in knowledge)和智性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还记得当时第一眼望着这两个词时,心中难以抑制的兴奋,书页上几个小小的字如流水,瞬间通彻了沉积已久的阻塞。


这两个词包含着伽达默尔和巴尔赞的立场,也包含着他们所反对的立场;在这样的两个词中,两种不同审视艺术的方式获得了和解。这也是我最后在论文中表达的观点:rational judgment and instinctual emotions are not contradictory, both for interpretation and aesthetic experience, but can complement each other meaningfully.


此时再重读巴尔赞的句子:

「文化是让人们进行沉思和交谈的。沉思和交谈是敏感性道路上的心智活动。」


可用贡布里希之言隔空应答:


「任何批评本身都是有限的,我们不应该固守我们的见解,而应该在沉思中超越它。」


诚然,古老的神秘主义传统让历史流传物在根本上超越了它们中可被探究的东西,而也只有先回归其实体再出发,才能抵达那个「表现超验之物的图像指向感情和想象的不可见世界(an image of something transcendent pointing to an unseen world of feeling and imagination)」,才能体会人的世界经验和生活实践如何转化为文化意蕴,从而获得更深刻的美感。




Hagesandros, Athenedoros, and Polydoros, Laocoön
1525, Galleria degli Uffizi, Florence




除了审美经验,另一个我贯穿在六篇论文中的主题是人文主义。我所理解的人文主义,如伊利亚·普利高津在《确定性的终结》中引用的布罗诺夫斯基之言:「认识人性和认识自然界内的人类境况,是科学的一个中心课题。」这涉及人如何处理自身与自然万物、宇宙高灵的关系,人与周遭众生的关系,以及最终人与自我内心的关系;人如何赋予内外的世界以意义。


一篇写博物馆的论文以苏格兰国家博物馆的早期人类展为例,一开始选择这个例子只是因为凯尔特艺术的课上有所涉及,为图方便,后来越写越喜欢这个展。与博物馆惯用的线性叙事不同,这个展以主题展开:


A Generous Land 人与自然的关系
Wider Horizons 不同社群的思想交换

Them and Us 他者与自我的互助与冲突

In Touch with the Gods 生死信仰与灵性超越


喜欢这个展是因为虽然它描述的是几千年前人类的生活状态,但这些主题所折射的人之为人的意义,依然适用于现代:对物质基础的需求,对自然的深情,对群己关系的平衡,对彼岸的恐惧与好奇,对超越的神往。而回望眼前的现代人,有多少人还对大地保持恩心与敬意,还持守着「成己」的意念?




The label of Glimpses of the sacred

Early People exhibition of National Museum of Scotland

 



写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历史意义时提到《单向度的人》,在书中马尔库塞批判发达工业社会对人心灵性、超越向度的压抑。与之相对应的,我欣赏许多古老智慧中对人的理解。比如两篇论文中提到、即将在毕业论文中继续探讨的新柏拉图主义,在《图像学研究》中,潘诺夫斯基这样将其论述:


「正如宇宙精神(spiritus mundanus)将月下届与超月界结合在一起,人类精神(spiritus humanus)将肉体与灵魂融为一体。灵魂有五种能力组成,大致可分为第一灵魂(anima prima)和第二灵魂(anima secunda)。第二灵魂即所谓低级灵魂,与肉体保持着密切关系,它由既支配身体机能,又依赖于它的三种能力构成:生殖养育能力,外在知觉能力和内在知觉能力。低级灵魂是不自由的,并为命运所决定。第一灵魂即高级灵魂,由两种能力构成:理性(ratio)和知性(mens)——人类或天使的智性(intellectus humanus sive angelicus)。理性比知性更接近于低级灵魂,它依据某种逻辑法则,为想象力所赋予的各种形象确定秩序。而知性可以直接通过对超天界理念的冥想来把握真理。理性是思辨或反省,而知性则具有直观与创造性。与理性可将通过感觉与想象力传达至肉体的各种经验、愿望以及欲望加以综合不同,知性不仅与神的智性(intellectus divinus)建立联系,而且还参与其中。由此可见,人类在新柏拉图主义体系中具有特殊位置。人类不仅和动物共有低级灵魂的各种能力,而且还共有神的智性和知性。菲奇诺给人类下的定义是:既宿于肉体,又参与神之知性的理性灵魂。人类是联结神和世界的一环。人类理性可以在知性的光照下专注于地上人类生活及其命运的至善至美,同时知性也能够直接洞察永恒真理与美的领域。


读新柏拉图主义时,我想起印度瑜伽术中的七脉轮,分别对应人的不同能量,从海底轮代表的原始欲望至顶轮代表的超越个体的开悟能量,同样赋予了人多向度的生存状态。而人之为人,在于不同能量的平衡,更在于对天人合一的终极向往。这些古老的智慧,同时认可人的多重维度,引人超越动物性,联结神性,从而实现人性,而在盛行唯物的今日却很会轻易被粗暴冠以不科学之名,位置尴尬。




 Entrance of Early People exhibition
National Museum of Scotland



这也再次呼应了将人类学引入人文社科研究的意义。在人类学领域,列维特斯劳斯论证了原始神话与现代科学的思维过程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是一样的。威斯特曼在那篇文章中还写:


「尽管艺术史家和人类学家放弃了进化论的模式,然而,对人类心灵的基本结构的探索,对人类智力与想象的考察,对人类情感与社会需要的分析,对人类普世常数的追寻,仍旧是这两大领域的指向所在。」


当人们遥远地回望,通过艺术品窥探过去人类的心灵境况时,所遭遇的阻隔不仅仅是时间本身,还有人看向自我、世界的目光已不再有同样的意义,因而难有共情。在作品本位的立场上,如何通过艺术作品来自我叙述,关系着古时与古人对人的理解。而在观者本位的立场上,后来人可以通过艺术获得什么,也关系着今时与今人如何自我言说。可是在这样一个令伽达默尔和巴尔赞都不满的科学方法论至上的时代,这个在经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殖民掠夺后西方统治了世界的时代,人们有活得更像一个「人」吗?


由此,作为人类社会进程的物质与精神见证,对艺术的难以定义,映衬着对人的难以定义。横亘在人与审美经验之间的,正是人文主义。而与定义模糊直接相关的,是边界的模糊。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Dying Prisoner
1513–15, Musée du Louvre, Paris.




艺术中的自由度也是令我着迷的课题。困扰我许久的是艺术自由的两个维度:超验与标准。这对应着两个第一学期的场景。


其一是理论课上,Carol给我们读一篇文艺复兴重要史学著作Giorgio Vasari 的The 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评论,她指出Vasari 在书中想要提的问题之一是:How much freedom should artists be allowed? 


其二是在Edinburgh College of Art纪念 Joseph Beuys逝世三十周年的学术座谈会上,许多Beuys七十年代来苏格兰讲学时结实的朋友、学生齐聚再议他对艺术世界的贡献。博伊斯的那句名言Every one is an artist被一再提及:他打破艺术与生活界限,让人们对艺术有新理解云云——仍是一贯评论达达、杜尚的那套语词。席间,一位灰白短发的德国女士却另类而激愤地说:大家没有感觉到现代艺术已经一团糟了吗?我认为博伊斯最早发现了现代艺术中存在的问题,他提出这句话是一则警醒,却被误读而导致博伊斯去世后的三十年里现代艺术成为一片不知所云的荒漠。因为她的话,我第一次在座谈会后主动与人交谈,问她,你所理解的博伊斯想要追求的艺术自由是什么。她说,首先是有一个标准,有所限制,然后在其中探索超越的可能,这样自由才有意义。因为这次谈话,我们成为了好朋友,延续邮件通信至今,她的名字叫Melina。


直到今天再回想,我意识到这两个自由的维度其实是一体的。Vasari想要挣脱的自由和Beuys想要收束的自由,二者之间的张力凝聚成的便是历史岁月中真正有道亦有美的永恒作品。


而对艺术这一概念该如何理解,除了贡氏那句话之外,Hans Belting在likeness and presence一书中探讨基督教语境中图像被捧又被毁的因由,他首先区分了history of image和history of art,亦有醍醐之感。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概念名曰art的年代,回归许多作品诞生的情境,它们的属性仅是与word相对的images,它们的初始意义是社会功效——而在历史更迭中,那些images最终成为了art,审美王国脱离时空之后依然生发着恒远力量,这个事实言说的,便是art的意义。




Book of Kells, Fol.34 The Incarnation Initial

c.800 AD, Trinity College Library, Dublin.




尽管如此,艺术史学到现在,我却感觉相比艺术,带给我更多震动的是历史。正如我从始至终渴望寻求的艺术中超验的力量,是的,那种力量真实地存在于艺术中,但并非所有艺术都能将其具足地承载或传达。而真正绝对超验的,只有超验本身——那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大道,而它在人间最鲜明的体现,便是整个人类历史呈现出的温情与冷酷。


面对苍茫浩瀚的历史,心中的不解会自然地松弛,进而生出一些释然。写完那些论文,我所经历的最深刻的变化就是放下了许多执着。正如如今的我看第一段中那些并列的名词,再也没有二元对立的目光。这也是落地一种。每一个玄妙的概念,都不是单一维度的定义可以去容纳的,这是它们的迷人之处。而不再执着不代表不再困惑,而是能以更具开放性的包容、更从容的坦然去审视困惑。


去年十一月曾与C老师探讨自由与真相,她说:


「道德经里讲,真幻能转变,选择什么样的视角,决定了属于你的是什么样的真实。现在看庄子就觉得,庄子伸出自己的触角体察世界,再把看到感到想到的不仅仅是客观的信息收归己身。在脑中重新拼摆,创造自己的内世界。那里是逍遥。因为凡尘并不是心神最终的归宿。嗯。最后想想,画面还就真是,亘山流水,近乎看不见的人……」


我隐约知会着那种感觉,也体味着所有学术视野的开阔终将渗透我身我心:对世界不执,是为了终究能放下我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停止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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