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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运动中的两个身体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身体的两义性



2018年身体练习记录中我写过,那一年我的「身体意识」开始萌发。所谓身体意识萌发,是指身体发展出独立的生命、感受、视角。而在此之前,无论我做着怎样与身体相关的活动,身体本身的觉知是被忽略的,总是从属于头脑观念的控制。

过去四年里,我接触了各种各样的舞蹈,许多当代舞解放的理念帮助我剥离身体承受的禁锢,让我的身体从紧绷僵硬转化为流动盛开。更重要的是,身体自身的意识开始复苏、生长。

去年的东京夏季奥运会和今年的北京冬季奥运会,是我第一次带着「身体意识」去看体育比赛。不是作为形态的身体,而是哲学意义上的身体,本然的身体。




在初探索身体那一年,我阅读完日本学者山崎正和的《世界文明史:舞蹈与神话》,这本书从身体角度理解近代文明的形成,核心的理论为「身体的两义性」——「做」的身体与「在」的身体:

身体经常仅为了消除倦态、无聊而运动。身体还为了自我治愈、自我装饰、自我强化而运动,也为了感受自我的存在,更敏锐地拥有这种意识而运动。如果说实用的身体运动是「做」的身体行为,那么,这里还存在着另一种运动,它是为「在」的身体自我确认行为。


……

「做」的身体指向划一化与集体化,「在」的身体意在异质化与个别化。作用于外界的「做」意味着将身体作为意志的工具,而工具的使命就是使同一运动正确反复。与此相反,确认「在」的身体的过程如所有的确认过程一样,每一次都探索未知,因此必须与前一次不同。


古希腊陶器上的运动画面 /图源MET



作者认为,体育的起源,和舞蹈、戏剧一样,来自「在」的身体的运动。观看奥运期间常常想起书中有关体育运动的论述:

体育从外表上看类似于「做」的身体行为,但其实它是典型的「在」的身体行为。⋯⋯体育涉及的外界是所谓虚构的外界,并非是产业劳动、家务劳动所涉及的真正现实。体育涉及的外界,最大限度地排除了真实外界始终具有的偶然性,可以从对现实行为来说难以避免的目的链中解放出来。

……


体育的本质是与舞蹈、化妆、礼仪方式等相似,以一定的模式确认自身「在」的身体的方法。可以说这不是通过「做」什么与外界发生关系的行为,而是确认仅因为存在就具有价值的「在」的身体,即涉及「我」的身体的存在感,从而得到快乐的行为。

代入自己的身体去观看比赛时,更能加深理解。虽然在比赛之外,运动员带着许多与「做」的身体相关的期待,比如为民族、国家争光,打破世界纪录等等;但是在比赛中,运动员面对的唯一的世界,就是自己的人类身体所经验和穿越的那个世界,他/她们在途中所追求的更高、更快、更强,与对手竞技时爆发的能量,也是只与自己身体有关的突破。

名利和荣誉是身体快感的附加品,而不是本来的目的。这才是体育运动之于人的身体最原初的魅力。


印度艺术家Anku Patel的雕塑作品Reaching Out 

/薛摄于印度斋浦尔



在限制里得到扬升


樊小纯在《看不见的照片里》写过一段观看舞蹈时对身体的思考:

舞者在弥合的不可能里完成自己,而编舞者从意志与现实之不可能里到达自己。……这样的舞蹈,最终走出的也不是身体,而是不可见的那些部分。身体是个好媒介,因为它的限制、衰败、耗损,人总是在限制里得到扬升,我们是在没落里找到升起的可能。……只有当卑微与庄重并存在一个身体里,这身体才有一些值得被重新观看的重量。

这也是我看奥运时特别激动的部分,人类身体在体育运动中不断去触碰和超越高度、速度、强度的极限,同时蕴含着对这永恒受限肉身的臣服和不服

跳台滑雪中从高空飞驰而下的身体如《逍遥游》中的巨鸟鲲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速度滑冰场上的身体只能听得到呼吸声和冰刀滑行声。无舵雪橇和钢架雪车上的身体体验着濒临死亡的速度。还有那些陆地上极速的奔跑,水中的游弋……

人啊,妄想成鸟成豹成鱼,在自己的身体中追逐着万事万物。


跳台滑雪画面 /图源Pinteret



我的身体钦佩、渴慕这些身体的经验。我的身体也会从这些身体的故事中获得力量、勇气和智慧。

谷爱凌曾在文章中分享如何处理挑战一个新动作之前的恐惧,她会先带着身体想象完成这套动作的感官体验:

现在,在我的意识里,我已经是飞在空中的状态了。我在跃起后第一时间就会看到自己的背后,然后身体旋转会把我的视线拽向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风声如同我耳朵里的一种音乐,每一个360度的旋转都在为我的运动提供音乐般的节拍。当我的脚在我的身体下面时,我就可以在把身体拉到第二个空翻前的一瞬间发现最终落地的地点。当我回到可以面向前方的位置时,我会想象着我的腿在我的脚下摆动,并让雪鞋的前端承载着我的重量碰到地面。我露出微笑,然后睁开眼睛,一个1440度的翻转动作就完成了。

创造奇迹的信心和不可预知的危险兴奋之间形成的张力,让她有过类似禅宗「入境」的体验。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对于「在」的身体的描述。

虽然不是每个身体都有机会体验极限运动,但是我们在突破自己既有的束缚时所爆发的狂喜,可与其共振。这种内在经验可以启发任何一个令我们恐惧的场合。爱上恐惧,与恐惧共舞。把自己从被动的忍耐中拔出来,带着游戏与玩乐之心,创造性地面对重峦叠嶂的困难,在自己的限制里,完成自己的扬升。(这也特别像占星学中土星与海王星的协奏曲)


谷爱凌自由滑雪大跳台画面 /图源Google



边缘的身体


本质上,体育运动及其规则确实解放于现实目的链。而实际上,从1896年开始延续至今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及20世纪中期全球规模的体育普及引发的体育政治化和商业化,使得体育成为「看的体育」。在许多运动员的实际感受中,其身体与组织、国族相关的份量几乎已是最重的。很难说体育仍是纯粹的「在」的身体,更像是「运动员的两个身体」。

今年冬奥会让我认识了许多不了解的冰雪运动,也引发了一些思考。现代奥运会的项目大多起源于欧洲,体育运动最初与不同的劳动生活息息相关。曾经有文明论提到农耕民族喜欢二拍子运动,而狩猎民族喜欢三拍子运动。而在以欧洲中心建立的现代全球化社会,我们的运动偏好及相关的身体审美,已经失去与自身原初文化的联系。

山崎正和提出,现代的健康身体理想形象是在复活古典希腊雕刻的样式。这种传播是19世纪欧洲殖民化进程的一部分,是至今已深深植入我们意识中的身体霸权。


1904年圣路易斯市奥运会上被要求参加投掷、射击的非洲土著人,被要求参加球类运动的印度女孩和爬树的菲律宾土著人。/图源amusementplanet



Wikipedia有一个词条是Colonialism and the Olympic Games(殖民主义与奥林匹克运动会),其中提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与殖民相关的历史。


1904年,第三届奥运会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举办。其中有一天被称为Anthropology Day(人类学日),上千名来自非洲、亚洲的原住民及美洲印第安人被带到会上。


这些原住民被要求进行泥巴战、掷标枪、爬竿、射箭、掷重物等此前从未接触过的运动的比赛。赢得比赛的运动员被授予美国国旗。如此赤裸地蔑视原住民尊严、人权的种族歧视行为,是现代奥运会历史的浊斑。


当代奥运会固然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件,原住民穿着自己的服装以平等的身份出现在开幕式上,但总体来说,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依然是奥运会的边缘存在。


我希望未来能体验更多奥运会中的运动项目,享受身体的扩展和冒险,也特别希望尽可能多地亲身了解在世界主流目光之外的体育运动,了解不同的地理环境、劳作生活、动物植物与人类身体的关系,由此去建立真正世界性的身体图景。


菲律宾土著人Lumads的球类运动Bubuntug,球由椰子制成。/图源R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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