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把纸糊的保护伞
2013年6月28日凌晨3点，临汾曲沃。
一辆警车徐徐开出曲沃监狱，车上坐着一位神秘“大佬”。
这是小说里都不敢描写的场面：
警车缓行在前，数十辆劳斯莱斯、宾利等豪车尾随其后，一路浩浩荡荡，仿佛迎亲的车队，开至高速路口。
随后，“大佬”从警车走下。瞬即，鞭炮齐鸣，持续长达1个多小时。
知情人士回忆：
那场面，得有两百人。
“大佬”名任爱军，诨名一如云南孙小果，初听甚至会惹不知情的人发笑：
小四毛。
这位面皮白净，日常交流感觉人畜无害的太原黑老大，创造了全国范围少有人打破的记录：
被判无期徒刑，于2003年9月送入监狱服刑，历经7次减刑，服刑不过9年9月28天。
任爱军之所以能“光速”出狱——最新《新华每日电讯》报道中，点出一个名字：
他当时的妻子张天舒。
在太原，有7个臭名昭著的黑老大，民间有对联概括：
一丁二伟曹三胖，四毛五拐六和尚。横批：满林为大。小四毛不算“最厉害”的那一个。
然而神奇的是，2000年后，当黑道“前辈”和“后浪”先后被法律重拳打翻在地，唯有1972年出生的小四毛，成为通吃铁窗内外、黑进司法系统的No.1。
任爱军出生于山西临县，少时就是“小霸王”。
1988年，初中毕业的他，即因故意伤害被警方处以行政处罚。
1993年，21岁的任爱军纵横赌场。某天，手下人与另一位“道上人”发生争执。
此人不是善茬，正是“满林为大”所提的那位李满林的手下干将。
在太原，李满林是妇孺皆知，手上犯有命案的狼心之辈。任爱军却把李满林的干将绑了，威胁要将他活埋，最后讹了几千块才放人。
自此二人结仇。
几个月后，李满林的手下再次被任爱军打伤。李满林憋不住了，带二十多人持长短枪支，冲进任爱军“总部”大观园，最终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的命案。
尽管任爱军逃过一劫，但从此事，不难发现其身上混不吝的底色。
次年，任爱军因触犯抢劫、故意伤害、流氓罪等罪名，被判6年有期徒刑。
就是这一次服刑，其“手眼通天”的神技开始显现。
先后保外就医一年，因“重大立功”减刑2年6个月，实际服刑时间：
仅7个月。
任爱军的字典中，是没有“教训”两个字的。
1995年出狱后的任爱军，在称霸黑道的道路上，跑的更快了。
他从缅甸走私枪支弹药，招收社会闲散人员，黑道事业愈发轰轰烈烈。
本世纪初，“打黑”风暴席卷全国，山西李满林、任爱军“领衔”的11个黑社会团体遭到毁灭性打击。
黑老大几乎都被判死刑或死缓，但任爱军例外，集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绑架勒索罪、抢劫罪、非法拘禁罪、非法持有枪支罪等14项罪名于一身的他，终获无期徒刑。
如果不是官媒报道，秦鉴君也不敢确信，“小四毛”二进宫的生活这么风光。
用一位办案人员的话说：
“他服刑相当于住宾馆，别人都是服务员。”
住单间、设小灶、用冰箱、玩电脑、有手机，“社会朋友”可以随时来看他，陪他喝酒聊天，甚至还配备专门储物的仓库。
如果说只是生活好也倒罢了，令人吃惊的是，任爱军在监狱里继续当着“黑老大”。
服刑人员翟庆红去任爱军的单间吃酒，饭饱归去，与翟庆红所在区服刑人员、当时值班人的王敏发生口角。翟庆红自称任爱军兄弟，不服管，有其他犯人看不惯，冲突中打伤了翟庆红。
随即，任爱军就杀到王敏所在的五监区，对王敏一通暴打。
监区管教知道小四毛厉害，于是，众目睽睽下，放任其施暴。
事后，管教将打伤翟庆红者关了禁闭，王敏要求将小四毛也关起来，处理结果是：小四毛只是象征性进去了一小会，就被放去医院看翟庆红了，晚上一点多才回单间。
愤怒的王敏用汽油自焚，以示抗议，幸有及时抢救，但住院治疗4个月后，身体90%烧伤的终身创伤已无法挽回。
事后，任爱军被“转狱”处理，啥事没有。
还减刑了，由无期减至18年。
按当时规定，涉黑涉恶重刑犯，需要不断换监狱关押，这反成了“小四毛”出去的机遇，逢换必减，且顶格减。
常规减刑不到周期，小四毛还申请重大立功。
2011年，他检举一条狱外命案。你说他人在狱中，怎么知道外面的事？简单，有手机，有外面的“亲人”为他供线索。事实上，这起命案于2004年、2007年分别被同监狱犯人检举过，但检举不等于受理。直到任爱军检举，监狱才将材料转到公安部门。于是，任爱军实现“重大立功”。
两个细节足以体现任爱军监狱生活的恣意。
1.任爱军嗜赌成性，闲暇就用电脑参与赌博，涉及赌资上千万元。
2.曲沃监狱时任看守大队大队长裴军亮，为任爱军创造“特殊的监狱环境”。任爱军出狱后，裴军亮还多次上门探望“老朋友”。
你看：
监狱里，领导、狱警送温暖。
监狱外，老婆张天舒、律师郝建华，两个女人一路打点。
于是，一个只念了初中、判了无期的黑老大，就这么在顺带打打人、赌赌博的“快意”铁窗之旅后，被“运作”出去了。
有时候，新闻不能读表面，要读背后的信息。
令人不解的问题有一串：
任爱军狱中赌博的巨资哪来的？
任爱军进去之后，他的老婆张天舒，是怎么帮他打点的？
他们找到的美女律师郝建华，工作于山西省司法厅直属的合伙制律师事务所。
资历平平的她，是如何自律所成立的2005年，就担任事务所主任的？
新闻提到，帮他行贿、疏通关系的，就是她的老婆和律师，没有她哪个别的“兄弟”。
这说明，此间操盘他狱外事业的，只能是他的老婆。
打点要花很多钱。
小四毛曾在公开场合声称，山西省政法系统的人已经被他买通，他的减刑出狱是四个监狱、省劳改局（应为监狱局）、省高院、省检察院的领导共同签字方才办成。对于自己在山西省黑白两道的地位，小四毛非常自信，“山西省政法委系统要扳倒我的人还没有生下来！”
这样一圈打点下来不是个小数字，光靠昔日“关系”筹钱怕是不够。任夫人一定很会经营。
此外，打点还要懂技巧，懂门路。
小四毛之前有些官商关系是不假，但人已经进去了，旧情认不认就是另一回事了；此外，还要“拓展”新关系。怎么送，送多少，这都是人精的事。任夫人一定很会算计。
难得的是，张天舒干了一单这么大的“偷天换日”的捞丈夫的生意，外界却鲜有她的报道和逸事。
说明她低调的可怕。
只是听坊间说，她曾在太原文工团做演员。
长得很漂亮。
出狱后的任爱军，学“乖”了。
尽管他依然飞扬跋扈。比如，出狱后当年，就帮助一个企业老板对付另一个“道上人”，在当地警方眼皮子下，纠集200余名社会闲散人员“摆场子”。一度吓得部分商户关闭门店，以示“敬意”。
但在监狱里还动辄打人的他，居然不亲自动手了。
一次，有商人给他介绍投资矿产项目，结果巨亏。任爱军觉得被对方骗了，一怒之下，竟找来自己司机，问他“你敢不敢把他的腿打断？”最后，正是这位司机抄着汽修工具，帮他报了被骗之仇。
他把原来明目张胆的一些“黑事”也停了，将“生意场”从太原转移到老家吕梁和澳门赌场，干起了“叠码仔”——即赌场揽客的中间人，此外，通过帮助企业老板打击竞争对手等方式，短时间就收割10多亿财富。
有人这么辛苦把你捞出来，你还能不知教训再进去吗？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能再张狂的任爱军，就在其他事业上找出口。
他迷上了两件事：
一是吸毒。
二是找女人。
有知情人士告诉媒体，“一名姿色姣好的女性朋友，与小四毛仅见过一次被索要联系方式，之后就屡屡遭遇其电话邀约，欲拒又怕苦不堪言。”
特别是第二条，成了他最终翻船的导火索。
不妨归纳一下：任爱军是黑老大里少有的“面向儒雅、白白净净”，他穿梭赌场，官商“友人”成群，身家亿万，这哪一条都面朝着花花世界。即使在其入狱期间，看望他的美女“友人”亦不乏其人。
这些，任夫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但是，任爱军不知道哪根弦出了问题，要和张天舒离婚。
理由是：她年老色衰、脾气暴躁。
从媒体描述看，二人纷争已有一段时间：
张天舒苦劝不住。
伟人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半边天能顶你出来，不顶你了，压下来，就是如来的五指山。
那些被他打伤的“狱友”举报他，不灵。
那些被他欺压、伤害过的老板，甚至同道中人检举他，不灵。
但“前妻”张天舒一封举报信，直接捅到了中央。
山西省雷霆震怒，十个任爱军也要碾成齑粉。
2018年2月，任爱军在海南被一举擒获。
任爱军是完完全全被前妻打败了。
为帮助大家理解张天舒这样的女人，这里分享知乎er“人间宝藏忘川是也”讲的真实故事。
故事主人公是“人间宝藏忘川是也”的小姑。
小姑初中毕业考上财政，出来后在乡镇财政部门做会计。
小姑年轻时美貌过人，又有才学，在小镇上不乏追求者。但那个年代很少有人大胆示爱，结果被其原来的同班同学、常年倒数第一的小混混死缠烂打。
年轻时谁不单纯、有被宠的虚荣心，结果就被这个学渣抱得美人归。
就因为这个小混混，会在小姑被其他混混围堵时，一把拉过她，用啤酒瓶冲其他人，小姑背叛了全家人，跟着他去闯江湖。
她以为，爱情就等于一切。
这是一个混黑社会不出息的小混混。小姑跟着他，朝不保夕。
一生不屑求人的大姑，为了妹妹，到政府求人，给小姑弄了教师资格证的考试，只要小姑参加考试就能做老师。
小混混同意小姑回来。三科结束，科科优秀，她本就是所有老师夸赞的学生，再剩三科，通过后拿到正式编制，没有任何疑问。
但此时小混混要去南方打工。小姑放弃了备考，随他而去。
小混混白天上班，晚上赌博，偶尔借高利贷。最危险的时候，催债人威胁要砍了姑父的手，逼小姑还钱。她第一次见刀架在脖子上的场面，直到习以为常。
小姑卖了家中的大巴车，到处找人借钱，最崩溃的时候，她撸起袖子和催债的几个男人打起来，被推开后，又疯了一样冲上去。
她读书时梦想过诗和远方，但现实让她这样的人，也学会了打架，变身母老虎。
跟随一个失败的小混混，问她后悔吗？后悔。问她离婚吗？不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有一年，小混混在广州酒驾被遣送回省，小姑一个人在外打工，养活一家人。12月，小姑夫突然半身不遂，打电话给小姑。小姑疯了一样，放下手中活赶回家。
很有意思的是，就这样一个可以在外干出各种混事的小混混，却怕着家中老婆。
到最后，作者都分不清小姑对这样的丈夫的情感了。
经济学上有一个说法，叫沉没成本。当你对一件事投入过多，即使理智告诉你不值得，你的情感，也很难放弃了。
故事中的小姑，只是个小镇姑娘，跟随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但张天舒不同，她是省城文工团的演员，她能被黑老大看中，当年的风采不难想见，追求者之众亦不难想见。
她是于多少人中脱颖而出，而这样的黑老大，想必从不缺少女人，张天舒应当是一路“过关斩将”的幸存者。这离不开小四毛对她的看重，自然也离不开她能经历风雨的狠劲。
那位小姑可以为丈夫，和上门讨债的黑社会打架；这边张天舒一路扫平外围，捞丈夫出来，她的故事，俨然是这位小姑的全面“升格”版。
但这样的丈夫，却要弃她而去。投入半生的她们，如何能忍？
一如那位小姑的丈夫，小四毛同样忌惮着这位前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最不爽的一条不就是她“脾气暴躁”吗？
有个细节可以佐证。
“小四毛”是个对“兄弟”也下得了狠手的人。
小弟傅某因曾说过几句对“小四毛”不满的话，就被他带人绑到地下室，打到肋骨和双腿骨折、脾出血，最后花9万元才“赎身”。
即使在纪委专案组办理任爱军案时，还有人打电话给调查人员马少飞：
你家哪里住，你家孩子哪里上学、几点放学，我们都知道，你看着办。
但是，直接实名举报“小四毛”的张天舒，始终安然无恙。
不必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或许，张天舒能耐过人，或如知情人所说，“小四毛”后期吸毒，脑子吸坏了。
总之，他对这个对他有再生之恩的女人，莫能奈何。
任爱军案牵扯的官员有多少？
遍布山西公检法司，被查处的有93人，其中包括山西省监狱管理局局长王伟、省监狱管理局副巡视员高奇、省人民检察院原副巡视员贾文声、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原专职委员关中翔等。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堂堂厅级干部的王伟，多次给下面监狱打招呼，甚至催促监狱尽快给“小四毛”办减刑。
此刻，93把坚挺的保护伞，就像纸糊的一般，被一个绝望的女人，一剑刺穿。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当时接受钱色利诱的一笔笔勾当，都被张天舒一笔一画记下来了。
当时只为算账，如今亦为算账。
最荒唐的是，这一来一回，近百官员，被一个黑老大背后的女人，硬生生击倒两次。
第一次是捞人，他们是她救夫的工具；第二次是毁灭，他们是她毁灭前夫的陪葬品。
只怪平日里收的太顺了，见怪不怪了，早就成了被蛀空的朽木，只需一个狠角色，就立刻显现酒囊饭袋的原型。
有人说，如果不是张天舒举报，他们能够落马吗？任爱军能“翻把”吗？
其实，就像许多贪腐官员的倒下，来自亲人和亲信的检举。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当一个人失去人性，沦为欲望的怪物，他的下堕就不再受控了，那些至亲至信的人，即使没有张天舒，也会有下一个李先舒，忍不住反戈一击。
2019年12月30日，任爱军被判无期徒刑。
这一次，再没人帮他减刑了。因为，他的前妻张天舒也“陪”他进去了，不会、也不可能再帮他这位渣男了。
有意思的是，对案情描述是这样的：
任爱军出狱后积极笼络其他服刑人员……逐步形成以任爱军为组织者、领导者，被告人张帅、王毅、张贵保、王旭峰为骨干成员，被告人梁通虎、张天舒……为积极参与者，被高人刘海军、……为一般参加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注意到没，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捞他出来的前妻，却在他的生意场中退至“第二梯队”。进可操盘全局资源、退便偏居一隅，这样的女人，不能不令人细思极恐。
回想七年前那个夏夜，在一众豪车簇拥和鞭炮鸣响中，去迎接任爱军的人潮中，应该是有这位“脾气暴躁”的神秘女人吧。她当时的心情，怕也是满心欢悦吧。
如今，她通过这种双双入狱的方式，实现了夫妻二人的另一种重逢，终使得他不得她人抱。萦绕于这起“扫黑除恶”案中的情仇纠葛，令人感叹。
但更令人深思的是，当一起震惊全国的黑恶案件和地方公检法司的塌方式腐败，竟被一个女人的爱恨情仇乾坤大挪移，则地方政治生态的溃朽到了何种地步？
有句俗话是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
可怕的不是黑，而是没有及时扫黑除恶的狠角色。
可怕的也不是伞，而是本该我们头顶的伞，调转了方向，抵住众民，反保护并增强了黑的阴影。
因此，我们所期待的不只是打破这伞，还将它反转过来，重铸为民之公器。
这是万千个张天舒不会做，也做不到的。
只能是司法的清明、法治的严正，只能是以愚公之力，以全体社会人的维护与推动，共扛制度建设跬步千里。
管仲说：法者，天下之仪也。
它决定着我们每个人的未来。
作者：酌月
编辑：一木子南 审核：Li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