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达的另一面
达叔走后，没有第一时间写文章。
昨晚，一直在刷他和周星驰算首度正式合作的电视剧《盖世豪侠》。
相比今天充斥小鲜肉的注水剧，这部1988年开拍、看得出节奏很赶的老港片，还是要好看出几条街。
剧中，吴孟达一人饰演正反“大佬”两个角色，对比鲜明，令人啧啧称道。
而26岁的周星驰，“周氏表情包”已然星光乍现，你完全可以将之视作一部超长的周氏喜剧。
说实话，面对吴孟达的去世，我和很多朋友一样，是失语的。
这个屏幕中玩世不恭的“老顽童”，怎么可能和我们永别呢？一定是恍然如梦的闹剧，不愿相信，不愿面对，也不愿读相关的文字。
直到看到周星驰的悼念：“现时我还无法接受。”
又看到很多悼念文章感慨吴孟达“私德缺憾”，最终修成正果，又觉得不吐不快。
人民日报说，爱国者达叔永远是主角。
我想说的是，吴孟达，是一个典型的传统中国人。
1952年1月2日，吴孟达生于厦门，是家中长子。
因为家贫吧，他在故乡长到7岁，就跟随母亲，去投奔了在香港打工的父亲。
他晕车。
一路上吐的一塌糊涂。
而对此茫然不知的父亲，还为儿子带上橡皮糖，守候在火车站。
到香港后，不久弟弟就出生了，姥姥也搬过来，一家7口人挤在20多平方的廉租房里。
吴孟达就睡在地上。
父亲对吴孟达的寄望很简单，好好念书，将来继承光大他的事业。那时父亲已开了一个做食材药材生意的铺子，举家生计已有改善。但吴孟达却早跟街坊的孩子们一块，玩野了。
看书，左眼看，右眼就跑掉了。
那时，唯一娱乐是看电视、看电影。吴孟达盯着屏幕上的帅哥靓女想，这工作轻松啊，不用准时上班，还能出人头地。
于是，瞒着父亲，偷偷考了TVB的演员训练班，结果一考即中。他的同学后来也是星光熠熠，周润发、林岭东、任达华等赫然在列。
一次，吴孟达客串TVB电视剧某家丁角色，台词只有两句“老爷不好了，夫人晕倒了”，结果就这个镜头，被老父亲注意到了。
他一下傻眼了，问“怎么去了电视台”？后来气的拍了桌子：
电影圈子最不好，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好好的店不照顾？
多亏母亲旁边帮忙，吴孟达又嘴甜会周旋，保证不会耽误帮家里的忙，只是晚上去学习，又给父亲端了一杯茶，父亲才作罢。
学校里不入流的吴孟达，学做演员竟如鱼得水，翻身成为学霸，成绩名列前五。
相比之下，当时的发哥倒有点惨，被吴孟达吐槽没外形，没演技，差点被老师淘汰。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
达叔也有自认为“帅”过的高光时刻。
那也正是他当初跳入演员行业的自得之处。
这张是他参演《欢乐今宵》电视节目的画面，能看出这是达叔吗？
1979年，《楚留香》播出后，吴孟达一夜成名。他在剧中出演男二号胡铁花。
最火的时候，一出门就是一群女生尖叫，到处有人找他拍照、签名。
剧中的胡铁花是个酒鬼，一时间，吴孟达也觉得自己胡铁花附身。
他结识了嗜酒如命的古龙。白天，他就和古龙用汤碗喝白兰地，晚上又跑到赌场推牌九、掷骰子、猜大小，偶尔出现在片场，满嘴酒气。
那是被美女和各种狐朋狗友高呼“达哥”所包裹的岁月。
这几年中，吴孟达挥霍无度，不仅散尽家财，自己也背上一堆高利贷。他向好兄弟，当时已声名鹊起的周润发开口借钱，不想被一口回绝：
你自己解决。
绝望之际，吴孟达想过轻生。有一天晚上，他把六个追债的高利贷老大约出来，开门见山。
我没钱了，也换不起利息，要不现在就把我干掉。
几个老大看他坦诚，又是老相识了，只能发一堆牢骚。
大家最后商定，等他拍戏捞外快还钱。
那时的吴孟达还是很悲催的。
TVB不再重用；昔日好友杜琪峰扬言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的父亲也怒骂他，说他丢脸，看你的表哥，现在做医生，另一个表哥在美国做大生意。
他没有怨天尤人，只觉得自己哪怕被踩到烂泥里，也是应得的。
最能重获别人尊重的方式，就是自强。
就这样，从1981年到1984年，他开始演一些龙套。高光到低谷的跌落让他冷静，开始潜心钻研一些老前辈的演技，读书，走在路上也在琢磨表演，甚至观察路边捡垃圾老太太的神态，真正成为一个戏痴。
从小生在贫苦家，吴孟达懂得人情重要，他很擅长拉关系，看见导演就说“有什么路人啊茶客类，我有时间”。经历这些挫折，他更不放弃任何一个渺小机会。
“哪怕是配角，我也把他当作主角来演。”
1990年吴孟达得到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天若有情》邀他饰演男二号太保。监制杜琪峰给这个人物一个定义：他就是刘德华身边的一条狗，原本欺善怕恶，最终以义气战胜了过去的自己。
吴孟达没让导演失望。电影上映后，舆论一片好评，吴孟达斩获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此时的他也已还清债务，无债一身轻。
最风光的时候，吴孟达早上搭梁朝伟演戏，下午搭刘德华，晚上就搭周星驰。
他甚至琢磨出一套“配戏心经”：
和形象要求正面的刘德华演戏时，吴孟达会选择收敛的诠释方式。而和周星驰配戏，在需要观众笑起来的戏之前，吴孟达会早早开始夸张烘托气氛，让观众情不自禁大笑。
有一个插曲，被今天很多人提起：
吴孟达获奖后，周润发第一时间道贺，吴孟达看到这位旧友，想起他不借钱的事，却气不打一处，直接没搭理。
事后，导演陈木胜告诉他，此次机会就来自周润发大力推荐。
吴孟达恍然大悟，找到周润发致歉，那边发哥也流泪了：
当时借钱给你，就是害你。
吴孟达的演绎生涯，离不开“周星驰”三个字。
他们的关系被很多人形容为“亦师亦友”、“亦父亦友”，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无厘头”，就源自二人关于父亲的讨论。
周星驰没有父亲，吴孟达父亲则是传统的“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那种强调父权的传统父亲。吴孟达自己就是从小跪大的，曾因为成绩吃瘪跪过一个晚上。
1988年，他们拍《盖世豪侠》时相逢。当时一个是过气明星，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龙套，两人住对门，中间只隔一条街。
二人就讨论：是不是做父子就必须传统那个样子？
周星驰演吴孟达的徒弟，他们决定呈现一些反传统、凡严肃的东西，孰料收效不错。
过了半年，开拍《他来自江湖》，这次吴孟达饰演周星驰的父亲了，二人就觉得把实验进行得再彻底一些。在这部剧里，吴孟达干脆喊起周星驰“干爹”。
为寻找生活素材，他们甚至扮成情侣，摸到年轻人约会的地方，听他们聊什么。
结果发现大家聊天几乎不搭调。
“这个说你吃饭了没有，他不接话，说昨天我看见一个手表很喜欢，这边人也不继续话题，谈另一个，结果有一个点他们就哈哈乐了，就是这种不搭调，毫无逻辑的感觉，成了所谓无厘头的开始。”
在吴孟达眼中，周星驰演技中有一项他觉得非常佩服，就是节奏感。他知道说话、动作的节点，什么时候停，让观众去品味，不会一直演下去，“这就是天分”。
而生性喜欢应酬的吴孟达，则成了周星驰在剧组的润滑剂。周星驰不善言谈，他和其他演员沟通，和导演有争执，就由吴孟达来“平衡”。
1990《赌圣》一炮而红，以4132万港元打破香港票房记录，就连成龙也叹服，跑去问他们，我从几十层楼跳下来，观众都不鼓掌，怎么你们躺地上摆弄一下，观众就笑的前仰后合。
那个时候，二人已熟到你一个眼神，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各自的丑事破事，喜怒哀乐，也都心知肚明，彼此毫不忌讳。
他们戏内是黄金搭档，戏外是亲密挚友。
有天，他听到星仔和他妈妈吵架，就搂着他的肩膀说，“你不能这样了，你就一个妈妈一定要孝顺，没有妈妈怎么会有你？”
他还和周星驰一起做生意。
那是拍《大话西游》前后，吴孟达认识一位“能人”，经对方介绍，二人各出500万港币成立“星吴通讯”，在天津做一个传呼台。可惜吴孟达的财运一直不顺，不到两年，手机开始流行，传呼台很快垮掉。
吴孟达也够意思，把500万还给了周星驰，“因为是我介绍他来做的，所以我说公司由我买回来，等于我自己一个人赔。”
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远的。
2003年，《功夫》开拍，周星驰邀吴孟达出演，档期定在5月到7月。但不久后非典爆发，拍摄只能延后。
等《功夫》再拍，吴孟达已有其他片约在身，无法赴约。
24届香港金像奖及第42届台湾金马奖上，《功夫》共获得26个奖项提名，如日中天，可惜的是，人生巅峰之际，身边却没有达叔的陪伴。
这成为两人共同的遗憾。
后来，《美人鱼》、《西游降魔篇2》都找过吴孟达，可惜当时吴孟达的身体都不太好，几次合作也便错过。
短暂康复后的吴孟达，在多次受访中都说，“只要我不死，他还没退休，我们就还有机会”。
但有时，成人的关系就这么微妙，在淡漠多年后，就多了许多杂念和顾虑的萦绕。
达叔在一次受访中说：
“不晓得怎么突破这个口了？是他先来找我，还是我先去找他”。
这样的纠结一拖再拖，终至永久的遗憾。
然而，虽各奔一方，二人彼此的挂念，却一直在。
这些年，周星驰常常因官司和与故人的矛盾，被集体围攻，却是吴孟达一次次出来力挺，说他只是做事对事不对人，内向不善言谈引发很多误会。
吴孟达病重后，二人共同的好友田启文说，接到周星驰电话询问病情，表示有任何需要他出力的，他都没问题的，会来帮忙做。
田启文说，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周星驰。
达叔其实想在自己人生的结尾，做一回主角。
2018年，他接受采访时说，晚年想拍一部自传《吴孟达》，邀请旧友周星驰、刘德华。这是一部悲喜剧，这个人物有可爱的一面，也有悲哀的一面，以前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没想到他老了，变成这样了。
唏嘘之中，有些不服输；唏嘘之外，他仍在坚持和努力。
他晚年仍不停接戏，接受采访时谈惶恐，谈能不能演出新的东西。
他还在琢磨演技的突破。
有些年轻导演崇拜他，说这条拍的不错了，但他心知肚明拍的不好，要求“再拍一条”。
他知道接了许多烂片，坦陈一些“为了钱”，另一些则是“关系”，找他很久了，面子上抹不开，就想“表演时多努力一些，帮帮这个戏”。
接拍《流浪地球》时，吴京说和他对戏根本不用带剧本，因为他把对手的台词也背下来了。
他是个市井出身的凡夫俗子，也是一个中国式父亲。他承认年轻时放荡不羁，一生四次进入婚姻；但直到晚年，还承担起3个家庭5个子女的生计。
他也始终把自己定位于一个普通人，“我文化水平不高”；有人说他们的搞笑“低俗”，他也哈哈一笑“我们还是要吃饭啊”。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其实就像我们生活里的受人尊敬的一个普通大叔。
这大概也是他去世之后，最引人叹惋的地方。他更像一个不那么凸显天资，却靠自己的拼搏和修为，闯出一番天地的老好人。
年轻时干过荒唐事、飘过，受挫后中年日益稳重，晚年一脸佛相。
试想我们多少人不是这样呢？没有夺目的天资和过人的背景，无法成为星光璀璨的大主角，但仍拼尽全力，在勤勤恳恳担当好这人生剧场分配给自己的职责。
难得的是，吴孟达努力示范做到了配角的最好，即使到病痛缠身的晚年，仍然赤诚善良地拥抱这个世界。
他谦逊，对遇到每个人都平等看待。
接受记者采访，一起过马路，他会提醒这位晚辈“你小心”；服务员端上茶水，他会认真说“谢谢你”；有粉丝等签名，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说的粉丝一时竟不知如何搭话。
拍摄《流浪地球》海报时，他突然心脏不适，视频里他面色痛苦，用手捂住胸口。但只是稍微休息了下，又坚持继续拍摄，并向工作人员鞠躬道歉，“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了”。
他热情大方，对周围人都很友好。
有一次拍戏，他每周请群众演员吃四次饭，连请三个月，没空去的群演每人就签10元钱，全程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给人恩惠的盛气凌人，完全是把群演当作家人。
可供参考的另一个明证是，在可查的采访报道中，多的是吴孟达谈及他人的好，而从不见他谈别人半句恶言。他开玩笑说“我没有敌人，全世界都是我的朋友”。
他总结自己和周星驰的电影，他说不要看这些人物形象疯疯癫癫，但有一个核心：好人。
许知远曾问他好人坏人对你重要吗？
他连说三个“很重要”：
做人正不正就是看这一点。否则很多地方你敢去挑战它。
做人正，才能演戏有诚意，不走歪路。
一辈子“不正经”的达叔，我们为什么感怀你，因为你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单纯与善意，因为你“歪眼斜舌”背后的有口皆碑的人品正气。
这一次，你是万千观众心中的大主角。请接受我们的掌声，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