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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是另一种真实』:中世纪编年史的荒诞记载与现实隐喻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晨昏线 Author 熠飞


在历史进程中,能为大众相信和接受的现实必然屈从于各种扭曲。这一过程是在形成书面文本的时候发生的,因为这有助于更广泛的社会阶层获得信息,并且不断地创造出“共识的真实”。 ——桑索诺维奇
*上图:Prof. Henryk Samsonowicz. Fot. PAP/B. Zborowski.Henryk Bohdan Samsonowicz (born January 23, 1930 in Warsaw) is a Polish historian specializing in medieval Poland, prolific writer, and professor of the University of Warsaw. In 1989–1990, he was the minister of education in the government of prime minister Tadeusz Mazowiecki.

本文译自桑索诺维奇的史学评论文章THE ORIGIN OF POLAND, OR IMAGES OF OUR OWN BEGINNINGS,这篇文章是他出版于1997年的专著《论真实历史》中的一个片段的英译本。作者讨论了历史写作当中真实与虚构之间暧昧的关系。中世纪编年史荒诞不经的记载,同时也是反映当时社会观念与现实的宝贵材料。本文有整理删减。

任何时代的历史记载都是基于当时普遍的认知水平、对过去的印象之上的,有时候还包括政治诉求与意识形态塑造。而人们对过去的记忆碎片则被现实不断过滤。因此,每个时代的历史记载都体现了当时作者的世界观,这些作者属于人数稀少的精英阶层,但也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当时的社会共识。

历史观念塑造了各个社群的态度。波兰人很长时间处于亡国状态,被剥夺了与先祖经历联系着的世俗社会意识。因此,在这个共同体内普遍接受的历史观,与神话近乎无异。这种情况尤其体现在波兰国家与民族的发端故事之上,至今如是。这些故事不仅家喻户晓,更重要的是它还有大量历史学著述的背书,其中包括了波兰史学的巨擎们。我们应该同意J.巴纳什杰维奇的观点,即“历史学家在真实与虚构(发明)之间划定的明显边界不能再维持下去了”。正如皮雅斯特(传说中皮雅斯特王朝的开创者)这个人物的“创造”是真实的,因为赋予他的丰功伟绩,一定是历史上有人完成了的(至于是否真的有这个人物反而并没那么重要)。同样将这种创造引入普遍的集体意识中也是这样,学者们应该从更广阔的视野考察这一过程。也就是说,历史学家不仅要核实神话传说的真实性,还要对其产生的原因、历史背景与影响,乃至它的长短时段考察感兴趣。

J·塔兹比尔认为,传说传递了三种现实:真实的、源于传说的和大众相信的。我们再补充一点,在历史进程中,能为大众相信和接受的现实必然屈从于各种扭曲。这一过程是在形成书面文本的时候发生的,因为这有助于更广泛的社会阶层获得信息,并且不断地创造出“共识的真实”。

比如“拒绝德意志人的婉妲”

【译者注:文岑蒂的编年史第一次记载了这个故事。传说克拉科夫王国的公主婉妲生得倾国倾尘之貌。她继承了王位后,一位德意志人君主攻打波兰,婉妲率军迎战。但德意志的士兵们一睹婉妲容颜后都拒绝战斗,而他们的君主则自杀了。后来这个传说又衍生出多种版本,流传最广的是徳乌戈什记载的。这位德意志君主本想娶婉妲为妻,婉妲拒绝后他率兵攻打波兰,兵败被杀。婉妲为了杜绝再有人因觊觎自己美貌而侵略祖国,投河自尽。这条河也因此得名维斯瓦河,也就是波兰的“母亲河”。】

这个故事首先是由13世纪的编年史作者文岑蒂记载的,但母亲们给孩子读的睡前读本并非源自于他。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扬·徳乌戈什发展和现代化的,后来的史家、文人和老师们都从他这儿取经。早在1825年,也就是现代波兰史学肇始的时代,就出现了一部号称是“普罗科茨撰写于十世纪”的编年史,后来经考证认为这部编年史写于16-17世纪。书中详细精确地记载婉妲的故事,称她于735年加冕,740年淹死。

《婉妲公主之死》,M. Piotrowski绘于1859年

甚至严肃的教科书也记载了婉妲的传说。所以直到今天我们的权威学者、科普作者乃至儿童读物的作者都不断地提及这个故事,这也不足为奇。文岑蒂当初之所以需要这个传说来解释维斯瓦河名称的由来,可能是为了展示牺牲、爱国的价值观。徳乌戈什延续了这一点,强调“波兰王国”历史上那些辉煌的篇章,以至近代,学者们更是重视这个故事。国家政治状况越衰微,就越有必要通过回忆过去值得纪念的成就来打动读者的心。

而这也正是19世纪波兰历史普及者的目标,他们深知这个故事的童话外衣。在国家被瓜分、消失之后,“婉妲”成了一个纯粹的童话式的口号,但是它扮演了一个类似真实的角色,就像那些关于“勇者”博莱斯瓦夫、“歪嘴”博莱斯瓦夫三世、雅盖沃、格伦瓦尔德之战和瓦维尔宫的通俗故事一样。可能通俗儿童读本的作者并没有如此雄心,但史学有一条永恒的原则,那就是对年轻读者的历史教育要从儿时童话开始。然而,二战后历史漫画的兴起和大受欢迎可能宣布了新的全球文化的到来——视觉传播的回归和电视时代对文字至上传统的背离

【译者注:本文写于1997年,显然现在我们还得加上电脑和各主机平台游戏、互联网视频科普甚至未来的什么形式。总之视听传媒的崛起对于传统纸质载体的冲击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科普的领域,至于它会不会冲击科研领域,至少目前各个学术界坚持使用纸质载体的事实尚没有被动摇的迹象。】

研究表明,波兰的“起源神话”是中世纪编年史家们的诠释或创造。C·德普图瓦的观点无可置辩,即高卢无名氏将波兰的开端设想为“第二个开端”——接受洗礼。J·巴纳什杰维奇展现了神话的思想纲领,其目的是将统治王朝呈现为“一个能够保证臣民与国家繁荣的王室”。文岑蒂熟知高卢无名氏,并利用了他的作品,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中增添了各种故事。他让波兰人征服了克努特的北海帝国,亚历山大的希腊帝国还有凯撒治下的罗马。这些片段引起了现代史学界对于文岑蒂的谴责。当然波兰人公元前四世纪打败马其顿人的鬼扯是没人信的,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这位博学的作者可能进行了这样的推理:众所周知亚历山大征服了半个世界,却没有夺取波兰人的土地,如果他来了,可能会被打败;当然亚历山大应该是不可能通过战争来打败的,那大概是用了阴谋诡计;梅什科一世和传说中的莱谢克都以通晓战场韬略而闻名。编年史家还编不出足以对付亚历山大的诡计,然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样的片段也构成了当时知识分子有趣的知识来源,甚至包括他们的推理方式。

文岑蒂·卡杜贝克(1150-1223),主教、编年史家。发展了高卢无名氏的思想“vox populi vox dei”(人民的声音即是上帝之声音),主张设立御前会议;会议权力由上帝授予,高于君主;君主应由会议选举产生,若君主渎职则应被废黜。这些思想对近代早期波兰政治学理论与贵族民主制的实践影响深远。有考证他在巴黎和博洛尼亚大学学习时,与英诺森三世、索尔兹伯里的约翰等同时代名人是同窗。

高卢无名氏与文岑蒂之间另一个差异更为有趣也更重要。尽管12世纪公历编年的方法已经广泛运用在史学领域,但是文岑蒂并没有改变高卢无名氏的叙事时间不确定性。他写道,在遥远的过去,无数波兰人占领了半个欧洲;这是对5-7世纪斯拉夫人大迁徙的回忆吗?他们南至克里特,西至维泽,东至拉多加湖?关于过去的知识都归于文岑蒂固然愉快,但另一种解释更有可能接近真实:编年史家试图揭开那些熟悉的、能听懂的语言的范围——文字和语言定义了人类的社区。早在十二世纪,斯拉夫人之间所使用的语言彼此间都易于理解,而与那些喋喋不休的、或者哑然失语的德意志人形成鲜明对比,波兰人还把德意志人蔑称为“Niemcy”(该词源于“哑巴”)。因此,文岑蒂编年史的这个片段,与其说是对六七百年前历史的了解,还不如说是对当时现实的熟悉。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岑蒂称波兰人的古代故乡是卡林西亚(克恩滕),一些研究认为这纯属偶然。H·沃夫米亚尼斯基最充分地发展了这一观点,认为卡林西亚的斯拉夫人最早产生了超越部落的组织。我们知道斯拉夫领主(公爵?)六世纪就来到了意大利,很有可能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罗马帝国的国家组织形式,这是当时欧洲最发达的国家组织。一个连续层次的假说认为,斯拉夫人试图在卡林西亚创造出一个国家模式来调整其结构。

倘若不是为了某些有趣的类比,这种解释可以被纳入一系列过于膨胀的假设中。在登基仪式上,卡林西亚的公爵继承人身着农民服饰;波西米亚传说中的王朝开创者普热梅斯尔被认为是农民出身,而据高卢无名氏所说,波兰的皮雅斯特也是个农民,直到文岑蒂把他的出身提升为一个轮匠。如果高卢无名氏真的关心提升王室的威望,那么在大庄园出现以及农民对贵族依赖日盛的当时历史背景下,他这样的设想就有些奇怪。文岑蒂显然是意识到了斯拉夫国家传统与现实的冲突,不过他那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后了。巴纳什杰维奇认为,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对统治者的崇拜。

我们还能感受到另一个古老的主题,那就是一个国家的建立与特定人口的定居生活有关。在部落时代的斯拉夫社会,新社会组织的担保人被设想为一个定居的农民。也就是说卡林西亚的斯拉夫人社会权威是由土地所有者掌握的,因此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模式也被波西米亚和波兰人采用。以上只是猜测,更确定的似乎是文岑蒂将波兰史与世界历史牵强附会的推断,如克拉克(克拉科夫城的建立者)变成了格拉古,波比尔变成了庞培,维斯瓦人等同于汪达尔人等。这不应被视为编年史家的罪证,毕竟他也没说克拉克是著名的罗马宗族成员。但是这种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布列塔尼的传奇创始人布鲁图斯,不禁让人联想起罗马共和国的缔造者。这种联想是当时少部分有知识的精英阶层的专利,直到识字率的提高与教育的普及,才得到更广泛的传播。

文岑蒂《波兰国王与王公的编年史与纪传》16世纪印刷本书影

15世纪J·东布罗夫卡针对文岑蒂编年史撰写的史评,与众多国王公爵的花样故事一道,构成了常识的基础。它们以简洁的形式提供了古代历史的知识,形成了一种通过统治者形象来描述国家历史的记忆技术。如“沃凯塔克(“矮子”瓦迪斯瓦夫,波兰王国的再造者)身材矮小,但精神伟大”,或“博莱斯瓦夫杀了圣斯坦尼斯瓦夫,后来又忏悔了”。这种由学者教师编写的通俗历史,是为了向最广大读者群体普及知识而生的。这些信息中大部分是来源于那些并非最杰出的学者的坐而论道。可能就是他们写道“波兰人有一个先祖”,然后引用“普罗科茨的编年史”,记载了一系列荒诞不经,真假难辨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把波兰从起源到信史时代中间的历史给串起来了。比如波兰人的始祖从伊利里亚来到波兰,他有六个兄弟,其中包括捷克(捷克人)、马祖尔(马佐夫舍人)等。他的父亲是利斯,曾与亚历山大大帝作战。而他的儿子们叫“波兹南”、“卢布林”“桑多梅日”等等,等于这些人按自己名字建立了波兰的主要城镇。这个家族统治了767年,直到12个省长之一克拉克于694年加冕为王。在这里出现了一个连续的主题,也是由文岑蒂介绍的——君主的选举。据高卢无名氏称,上帝让皮雅斯特的儿子谢莫维特成为波兰君主。文岑蒂并没有否认上帝的干预,他认为这是首要的因果律,但他认为这种上帝的意志是通过民众的中介来表达的,人民通过自由选举选择克拉克成为他们的国王。

【译者注:这些故事看似荒诞不经,但它从隐喻的意象上影射了一部分历史事实,尤其是反映了当时作者乃至社会观念中的印象。比如波兰与捷克、马佐夫舍的兄弟意象,隐喻了朴素的西斯拉夫共同体观念。而波兰主要城市的创建者之间也是兄弟关系,意味着对波兰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普遍认知,预示了波兰即将再次统一的历史前景。而这种“上帝经民众之选举彰显意志”的观念更值得关注,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波兰后世的选举国王的传统。那么这是否是波兰传统的一种体现?】

他在后面又描述了一次这种选举,只不过这次不是传说,而是当时的现实。克拉科夫省的领主们经过激烈辩论后,反对“长者”梅什科的公爵候选人资格,而选择了“白色的”莱谢克,“正义者”卡齐米日之子。这部分记载至少包含两个内容,对于我们的思考至关重要:

一、12世纪末存在一个决定国家命运的社会团体。这些“optimates”(显贵)、“barones”(爵士)和“panowie”(波兰语“贵族们”)将国家组织视作他们自我认同的机构。国家不再是君主的私产,而是一种共同财富,而他们组成的“政治民族”——一个积极参与统治或共治的群体,决定着国家的未来。正是他们在12-13世纪的条件下,把自己看作是波兰人共同体的成员,并着眼过去的功绩、以及与其他有统治精英阶层的民族相比较,从而寻找理由。在文岑蒂的时代,波兰的领主无论在重要性、社会地位与贵族身份(即先祖出身)方面,都与外国的同行接近。值得强调的是波兰领主们并没有试图证明自己与欧洲大家族的亲缘关系,而是意识到自己习俗、语言与过去的特殊性,而对于自己以不同方式成为贵族的强调,是为了使自己更接近欧洲的精英阶层。这并不特别,因为德、英、法德贵族都在寻求一个高贵的古代出身。据推测只有意大利的贵族没有被迫寻求一个高贵的出身,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历史过于复杂,有太多外来入侵者。

二、高卢无名氏与文岑蒂对于波兰起源的地理偏重有所不同。高卢无名氏从格涅茨诺,也就是波兰最古老的首都开始叙述;而文岑蒂则强调了克拉科夫的作用。这一点不难理解,从“歪嘴”博莱斯瓦夫的遗嘱开始,克拉科夫就是王国毋庸置疑的重镇。而且来自克拉科夫地区的领主能够最终决定将王位献给谁。在未来,他们将会影响整个国家的命运。文岑蒂的叙事手法偏重克拉科夫,是当时克拉科夫领主要求的叙事法,也反映了12世纪初波兰的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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